第一章
邝彻捏着那杯滚烫的拿铁,指尖被纸杯烫得微微发红,他却感觉不到痛。咖啡店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霓虹初上,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他刚加完一个漫长的班,脑子被数据和报表塞得发胀,只想喝点热的,然后一头扎进地铁,回到他和殷晚那个虽小却温馨的出租屋。
他习惯性地抬眼,目光扫过对面那座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铂尊酒店。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夜色里像个发光的巨大冰块。视线随意地掠过旋转门,两个依偎着走出来的身影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他的瞳孔。
是殷晚。
她身上穿着那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邝彻攒了三个月的奖金买的生日礼物。此刻,这件昂贵的大衣正裹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臂弯里。男人高大,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侧脸线条优越,带着一种精英式的倨傲。他的手,极其自然地环在殷晚纤细的腰肢上,姿态亲昵得刺眼。殷晚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男人说着什么,脸上漾开的笑容是邝彻许久未曾见过的明媚与放松。那笑容,像一把生锈的刀,在他心口来回拉扯。
邝彻的呼吸猛地一窒。手里的纸杯被无意识地捏紧,滚烫的咖啡溢出来,烫在他麻木的手指上,留下清晰的灼痛感。他站在原地,像一个被钉在十字路口的木桩,周围喧嚣的车流人声瞬间褪去,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对面那对依偎的身影在视野里被无限放大、扭曲。
他看见他们走向酒店侧门,那是直达客房电梯的专用通道。殷晚的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每一声都像踩在邝彻的心尖上。那男人微微低头,嘴唇几乎要贴上殷晚的耳廓,殷晚没有躲闪,反而将头靠得更近了些。
一股冰冷的腥气猛地冲上邝彻的喉咙。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铂尊酒店旁边那条狭窄幽暗的后巷。冰冷的、带着垃圾腐败气息的空气灌入肺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胃里翻江倒海,他把刚喝下去的咖啡连同苦涩的胆汁一起吐在了肮脏的墙角。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眼前是殷晚靠在那男人肩头的笑靥,是那男人环在她腰间的手,是他们走向酒店客房的背影。所有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坚韧外壳,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画面轻易击得粉碎。愤怒、屈辱、难以置信的剧痛,还有被彻底背叛的冰冷绝望,像无数条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邝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巷子外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巷子里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他粗重的喘息。过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麻木,他才慢慢直起身。脸上的泪痕早已被冷风吹干,留下紧绷的痕迹。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骤然变得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点开一个加密的文件夹,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文档。文件名很普通:《柯丞个人及关联公司背景深度梳理(含潜在风险点)》。
柯丞。那个男人的名字。
邝彻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这份东西,是他一年前无意中接触到一个商业调查项目时,出于某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或许是职业性的警觉,顺手深入挖掘并保存下来的。里面记录着柯丞这个风投新贵光鲜履历下一些不那么干净的角落:他早期创业时涉及灰色地带的融资操作,几笔存在明显利益输送嫌疑的关联交易,甚至还有一些关于他私生活混乱、利用投资身份胁迫女性的模糊传闻。当时他只是觉得这人背景复杂,留个底或许有用,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份文件会用在这种地方。
他看着屏幕上“柯丞”两个字,又想起殷晚依偎在他怀里那明媚的笑容。一股冰冷彻骨的恨意,如同毒液,迅速流遍四肢百骸,瞬间冻结了所有的痛苦和犹疑。
他深吸一口气,巷子里污浊的空气也无法压下那股翻腾的戾气。他删除了文档标题里“潜在风险点”那几个字,重新命名:
《柯丞致命弱点汇总》。
然后,他退出了文件夹,打开通讯录,找到了殷晚的号码。他盯着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手指悬停片刻,最终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阿彻?”殷晚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慵懒,背景音很安静,隐约有舒缓的音乐流淌,“怎么了?下班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自然,那么无辜。邝彻甚至能想象她此刻可能正舒服地躺在某个地方,脸上或许还带着方才残留的笑意。
邝彻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股冲口而出的质问和嘶吼。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嗯,刚出来。晚晚,你在哪呢?声音听起来…挺放松的。”
电话那头似乎顿了一下,非常短暂,短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哦,我在苏妍家呢。”殷晚的语气依旧轻松,甚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她今天心情不好,非拉着我陪她看老电影,喝点红酒。我都快睡着了。”她轻轻打了个哈欠,“你到家了没?冰箱里有我中午炖的汤,你热一下喝点,别饿着。”
苏妍。她的闺蜜。一个完美的、天衣无缝的借口。
“苏妍家啊…”邝彻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再次投向酒店那闪烁着冰冷光芒的巨大招牌,嘴角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好,那你好好陪她。我晚点回去。”
“嗯嗯,知道啦。你也别太累。”殷晚的声音温柔依旧。
电话挂断。忙音在耳边响起。
邝彻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巷子里的黑暗包裹着他,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他看着铂尊酒店那扇侧门,眼神里最后一点属于“邝彻”的温度彻底熄灭,只剩下幽深的、不见底的寒潭。
他转身,不再看那刺目的光芒,一步步走出黑暗的后巷,重新汇入汹涌的人潮。背影挺直,脚步沉稳,像一柄缓缓出鞘、淬了剧毒的利刃,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城市的夜色。
第二章
接下来的几天,邝彻表现得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上班族。他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拥挤的地铁里,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色夹克,头发有点乱,眼下带着睡眠不足的淡青色阴影。在公司,他对着电脑屏幕一坐就是一天,手指在键盘上敲击飞快,偶尔抬起头,眼神疲惫而专注,和身边的同事讨论项目细节时,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和一点急于求成的毛躁。他甚至在午休时,还和同组的王胖子抱怨了几句房东又要涨房租的糟心事。
没人能察觉他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暗流。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夜晚,当他回到那个只剩自己冰冷气息的出租屋,面对殷晚偶尔发来的、带着撒娇意味的“晚安”信息时,内心是怎样一种被反复凌迟的酷刑。他不再回复她的信息,只是沉默地看着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残留着她的痕迹——沙发上她喜欢的抱枕,茶几上她用了一半的护手霜,阳台上她精心照料却已有些枯萎的绿萝,这些曾经温暖的碎片,如今都变成了尖锐的玻璃渣,扎得他鲜血淋漓。
他需要证据。冰冷、确凿、不容辩驳的证据。这不仅仅是为了摊牌,更是为了支撑他那摇摇欲坠的理智,为了让自己彻底死心,也为了后续的计划。
机会很快来了。
周五下午,部门老大临时丢给他一个急活,需要他去铂尊酒店商务中心打印并整理一批重要文件,以便晚上和客户在那里的小型会议室碰个头。邝彻接过任务时,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甚至还带着点“又得加班”的无奈。只有他自己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一下,又一下。
铂尊酒店的大堂依旧光鲜亮丽,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商务中心,高效地处理完打印任务。抱着厚厚的文件走出商务中心时,他脚步一转,没有走向客户所在的会议室方向,而是走向了通往客房区域的电梯厅。
时间掐得刚好。正是傍晚时分,酒店人流相对稀少。他站在离电梯稍远的一根巨大罗马柱后面,柱子光滑冰冷的大理石表面映出他模糊而沉静的身影。他拿出手机,假装低头查看信息,眼角的余光却牢牢锁定了电梯口。
心跳在等待中逐渐变得平稳,甚至有些麻木。大约十分钟后,那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殷晚今天穿了一条酒红色的连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她挽着柯丞的手臂,两人姿态亲昵地走来。柯丞似乎刚结束一个电话,正低头跟殷晚说着什么,引得她掩嘴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那笑容,刺得邝彻眼底生疼。
他们走到电梯前,柯丞很自然地抬手按了上行键。电梯门很快打开,两人相拥着走了进去。就在电梯门缓缓合拢的瞬间,邝彻从柱子后微微探出一点身体,举起了手机。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就像任何一个在酒店里等待同伴的普通住客。
手机摄像头无声地对准了电梯内壁上方那个小小的液晶显示屏。屏幕清晰地跳动着红色的数字:13。
电梯门彻底关上,数字开始变化:14… 最终,稳稳地停在了——13。
邝彻迅速收回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清晰地定格着电梯内部的画面:红色的“13”数字,还有电梯门关闭前,柯丞微微侧过身,手暧昧地搭在殷晚腰后那不到一秒的残影。
他没有停顿,立刻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酒店监控室的方向。他知道,铂尊酒店对监控录像的管理相当严格,普通客人根本无法调取。但他更清楚,任何看似严密的系统,都存在缝隙。他之前处理的一个项目,恰好与这家酒店安保系统的某个外包服务商有过短暂接触,当时留过一个技术主管的名片,对方似乎对他的技术能力颇为欣赏。
他拨通了那个电话。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喂?哪位?”
“张工吗?您好,我是之前负责‘锐盾’系统测试的邝彻。”邝彻的声音带着一种技术宅特有的、略带拘谨但足够清晰的腔调,“不好意思打扰您,有点急事想请教一下。我们公司这边有个项目测试,模拟一个场景,需要获取特定时间段内酒店某个公共区域电梯的监控录像片段作为环境参考,想了解一下你们系统对这类非涉密公共区域录像的调用权限和流程?主要是技术可行性评估,时间很短,大概就十几秒。”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邝彻是谁。“哦…邝工啊。”张工的声音缓和了些,“公共区域电梯内的监控?这个…原则上是不对外的。不过如果是你们做技术测试参考,时间又很短,不涉及客人隐私画面的话……这样,你告诉我具体的时间和电梯位置,我看看能不能在不惊动安保部的情况下,从后台截一小段没有清晰人脸的画面给你。但这事吧,你懂的……”
“明白明白!张工,太感谢了!您放心,纯粹技术测试,时间就今晚七点十五分左右,西侧通往13层以上的那部客梯,画面只需要拍到电梯楼层显示就行,人脸画面我们绝对不需要也不敢要!”邝彻的语气充满感激和分寸感,“回头项目成了,一定好好谢您!您看…方便的话,我现在把项目保密函和我的工作证件复印件给您邮箱发过去?”
一番“合规”的沟通后,对方勉强答应了。邝彻立刻操作手机,发送了一份精心伪造但看起来无比正式的项目说明函和一个打了马赛克的“工作证”照片到对方邮箱。不到二十分钟,一个加密的压缩包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回到那个冰冷的出租屋,邝彻反锁好门,拉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响。房间里只剩下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打开压缩包,里面是两段时长各十几秒的视频文件。点开第一个,是西侧电梯厅的监控。画面清晰地显示着:七点十六分,穿着酒红色连衣裙的殷晚挽着柯丞的手臂,姿态亲昵地步入电梯。第二个文件,是电梯内部的监控。角度问题,没有拍到清晰的正脸,但那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高大背影,和依偎在他身侧、穿着酒红色裙子的女人身影,以及电梯楼层显示屏上那醒目的、最终停留的“13”,构成了铁一般的证据链。
邝彻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两段无声的视频。画面里殷晚微微仰头看着柯丞的样子,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的心上。最初的剧痛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麻木,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关掉视频,打开一个加密的云盘。里面除了那份《柯丞致命弱点汇总》,又多了一个新建的文件夹,命名为“13”。他把两段监控视频拖了进去,然后点开那份弱点汇总文档。
文档里罗列着柯丞的几项“原罪”,其中一条,是柯丞控股的一家名为“启点科技”的初创公司,近期正在全力竞标一个由政府背景的投资平台主导的智慧城市子项目——“绿盾”环保监测系统。这个项目金额不大,但战略意义极重,是柯丞试图将触角伸入更稳定、更高门槛的政企合作领域的关键跳板。柯丞为此投入了大量资源和心血,志在必得。
邝彻的目光停留在文档中记录的一个细节上:柯丞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离岸公司通道,向项目评标小组中某个关键人物输送了“咨询费”。虽然金额不大,路径也做得非常隐蔽,但这条线,是他之前深入挖掘时意外发现的,足以成为一颗定时炸弹。
但邝彻不打算现在就引爆它。那太便宜柯丞了。
他要的是精准打击,是让柯丞在最志得意满的时刻,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而且飞得极其难看,足以让他成为圈子里的笑柄,动摇他新贵形象的根基。
他需要一个更直接、更无可辩驳的“失误”。
邝彻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调出了自己公司内部系统。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数据分析师,但长期的勤勉和对细节的偏执,让他积累了不少权限。他仔细梳理着近期流经自己手头的项目资料,目光最终锁定在一个不起眼的附件上。
那是市场部前期为某个潜在合作方做的基础调研报告,里面包含了对几家竞品公司的粗略分析。其中一页,不起眼地列着包括“启点科技”在内的几家公司过往在类似项目中的报价区间。这些数据是公开信息拼凑的,并不准确,更非核心机密。但关键在于,这份报告的附件里,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市场部新人,误将一份内部讨论用的、关于“绿盾”项目我方(邝彻所在公司并未参与竞标)预估的竞争对手成本构成和可能的底价范围分析草稿,也一并打包了进去!
这份草稿上的数字,纯属内部基于公开信息的猜测和推演,没有任何实际依据,更谈不上“底价”。但它上面的数字,只要稍加修饰,让它看起来足够“内部”,足够“机密”……就足够了。
邝彻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计算。他迅速操作起来,将那份草稿文档单独提取出来,利用自己的技术手段,抹去所有公司内部标记和可能追踪到来源的元数据。然后,他极其谨慎地修改了几个关键数字——让启点科技的“预估成本”显得更低,让那个“可能的底价”范围,正好比业内推测的合理中标价低上那么令人心动的百分之十五。
一份足以以假乱真的“启点科技核心竞标底价分析”伪造文件诞生了。它看起来像是从某个高度机密的内部系统流出的扫描件,带着模糊的打印痕迹和水印阴影。
做完这一切,邝彻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冰冷的侧脸。他拿起桌上那个冰冷的、殷晚送他的廉价马克杯,里面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他喝了一大口,冰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清醒的刺痛。
他点开通讯软件,找到了一个名字:“老K”。这是一个极其隐秘的、专门处理灰色信息的掮客,邝彻也是在一次极偶然的情况下,通过多层加密的暗网论坛摸到他的联系方式,从未用过。
邝彻用加密代理登录,发过去一条信息:“有料。启点科技,‘绿盾’项目。底价分析。可信度A级。目标:柯丞最大竞争对手邮箱。匿名。报价。”
对方回复快得惊人:“验货。报价视内容定。”
邝彻将那份精心伪造的文件关键部分截图,隐去所有敏感标记,发送过去。
几秒后,回复来了:“可操作。一口价,五万。先付一半,事成付尾款。匿名通道,钱货两清。”
五万。邝彻看着这个数字。这几乎是他账户里全部的、省吃俭用准备和殷晚付房子首付的积蓄。他没有任何犹豫。
“成交。”
他敲下这两个字,手指稳定,没有丝毫颤抖。然后,他熟练地操作网上银行,将两万五千块钱,通过一个层层跳转的虚拟货币通道,汇入了一个匿名的数字钱包。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了电脑,房间里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在浓稠的黑暗里,睁着眼睛,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窗外城市的灯光透过窗帘缝隙渗进来一丝微弱的光线,映亮了他眼底深处那一点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第三章
三天后,城市科技圈的一个小型私人酒会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柯丞无疑是场中最耀眼的存在之一。他穿着合体的手工定制西装,端着香槟杯,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几位重要的投资人和潜在合作伙伴之间,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他刚刚接到内部消息,“绿盾”项目的评标结果将在今晚午夜前正式公布,而他得到的暗示是:启点科技胜券在握。这将成为他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为他打开通往更高阶层的大门。
殷晚陪在他身边。她今天穿了一条低调的黑色吊带长裙,衬得肌肤如雪,颈间一条细碎的钻石项链闪烁着微光。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得体的笑容,偶尔低声和柯丞交谈两句,姿态优雅而亲密。她享受着这种被艳羡目光包围的感觉,享受着柯丞带给她的、与邝彻在一起时截然不同的精致与浮华。这种生活像一场美梦,让她刻意忽略心底深处那一丝隐隐的不安。
酒会进行到高潮,主人邀请大家移步到小宴会厅,那里准备了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为即将公布的好消息预热。水晶灯的光芒温柔地洒下,舒缓的音乐流淌,气氛热烈而充满期待。
柯丞志得意满地揽着殷晚的腰,正准备走向人群中心,接受众人的祝贺。就在这时,人群外围突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议论声,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的石子,迅速扩散开来。
“天哪!真的假的?” “启点?柯丞的公司?这…这也太离谱了!” “怪不得能报那么低的价!原来是底裤都亮出来了?” “这下完了,商业机密泄露,还涉嫌不正当竞争吧?” “柯总这次…怕是栽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许多人开始低头查看自己的手机,脸上露出惊讶、幸灾乐祸或难以置信的表情。柯丞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松开殷晚,迅速掏出自己的手机。
屏幕亮起,一个关系密切的合作伙伴的紧急信息赫然在目:“柯总!快看邮箱!出大事了!‘绿盾’那边炸锅了!”
柯丞的手指有些发颤,他飞快地点开自己的商务邮箱。收件箱里,一封匿名邮件安静地躺在最顶端,标题触目惊心:“启点科技‘绿盾’项目真实底价及成本分析(内部机密)”。
他点开附件,那份邝彻精心伪造的文件赫然在目!上面清晰标注着启点科技的核心成本构成和一个低得离谱的“最终底价建议”,旁边还煞有介事地标注着“绝密”、“仅供内部决策参考”的字样!文件的格式、措辞、甚至那种模糊的打印痕迹,都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真实性”!
更致命的是,邮件正文简短而恶毒:“致所有关心‘绿盾’项目公正性的朋友。启点科技以低于行业合理成本线的报价竞标,其商业机密来源存疑,严重扰乱市场秩序。证据附上,请评委会及相关部门明察。一个路见不平的人。”
“不可能!这是伪造的!”柯丞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失声低吼出来。他太清楚了,这上面的数字完全是胡说八道!启点怎么可能报出这种自杀式的价格?这文件是假的!是有人要害他!
然而,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已经带上了审视、怀疑甚至鄙夷。窃窃私语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
“柯总,这…这怎么回事?”一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投资人走过来,脸色凝重地压低声音问道,“评委会那边已经收到邮件了,据说非常震怒,项目暂停公布结果,要启动调查程序!你这太不小心了!”
“调查?!”柯丞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一旦启动正式调查,无论结果如何,启点科技的信誉都将遭受毁灭性打击!他苦心经营的形象,他即将到手的胜利,全都完了!
巨大的恐慌和愤怒让他浑身都在发抖,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像困兽一样扫视着周围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试图找出那个暗算他的混蛋。是谁?是哪个竞争对手?还是他得罪过的什么人?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不远处。
宴会厅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外,是酒店精心打理的花园。花园边缘,靠近街道的阴影里,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夹克,身形挺拔,隔着玻璃和一段距离,看不清面容。但柯丞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是那个男人!那个在铂尊酒店电梯外,拿着手机似乎在看信息的普通男人!那个他当时根本没放在心上的路人甲!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柯丞的视线,缓缓地抬起了头。隔着玻璃,隔着璀璨的灯光和花园的暗影,两道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
柯丞看到了。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漠然。那漠然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进柯丞的心脏。然后,在那片漠然深处,柯丞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嘲弄。
那嘲弄仿佛在说:游戏开始了。
紧接着,那个身影没有任何停留,干脆利落地转身,像一滴水融入了夜色,瞬间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
“是他!是他干的!”柯丞失控地指着那个方向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慌而扭曲变调,“拦住他!快给我拦住他!”
周围的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失态吓了一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外面只有行色匆匆的路人,哪里还有刚才那个身影?
“柯丞!你冷静点!”殷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她从未见过柯丞如此失态,甚至有些狰狞。她下意识地上前想拉住他。
“滚开!”柯丞正处于极度崩溃的边缘,他猛地一甩胳膊,力道之大,直接将穿着高跟鞋、毫无防备的殷晚甩得踉跄后退好几步!
“啊!”殷晚惊呼一声,脚踝一崴,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手中的香槟杯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摔得粉碎,金色的酒液溅了她一身,昂贵的黑色长裙瞬间污浊不堪。
高跟鞋的细跟断了,脚踝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更痛的是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惊愕、同情、探究、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她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碎玻璃就在手边,酒液浸湿了她的裙摆,精心打理的头发散落下来几缕贴在苍白的脸上。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
柯丞根本没看她一眼,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消失的身影和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占据了。他对着闻声赶来的酒店保安和助理疯狂地咆哮着:“查监控!给我查刚才花园外面那个人!快!必须把他给我找出来!”
然而,一切都晚了。
酒会不欢而散。柯丞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助理强行拉走,留下殷晚一个人,像一件被遗弃的垃圾,狼狈不堪地坐在冰冷狼藉的地板上。脚踝的剧痛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周围那些尚未散去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疼痛和极度的羞愤而再次跌倒。
她终于意识到,那个她以为坚实可靠、能带她逃离平凡生活的华丽堡垒,原来竟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而崩塌的开端,竟是以这样一种让她颜面尽失、尊严扫地的形式降临。
她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惨白而混乱的脸。她下意识地拨出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单调的、漫长的忙音。
无人接听。
殷晚握着冰冷的手机,坐在一地狼藉中,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恐惧。那个曾经无论何时都会第一时间接她电话、为她兜底的邝彻,消失了。
第四章
柯丞的世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绿盾”项目的调查程序正式启动。那份伪造的“底价分析”文件,虽然最终被技术手段鉴定出存在多处伪造痕迹,但“商业机密泄露”的帽子已经结结实实地扣在了启点科技头上。项目黄了,板上钉钉。更可怕的是,这个丑闻像病毒一样在圈内迅速扩散。
“内部管理混乱”、“核心机密外泄”、“手段卑劣”各种负面标签被牢牢贴在柯丞和他的启点科技身上。原本谈得七七八八的几笔重要融资,投资方纷纷以“需要重新评估风险”为由搁置。几个核心的技术骨干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开始私下接触猎头。银行的信贷经理也打来电话,语气委婉但态度坚决地表示之前的贷款额度需要“重新审核”。
柯丞焦头烂额,四处奔走,试图灭火,解释那文件是恶意伪造,是竞争对手的陷害。然而,信任一旦崩塌,重建何其艰难。尤其是在他根基尚浅、如履薄冰的新贵阶段。他引以为傲的人脉网络,此刻显得如此脆弱,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要么避而不见,要么语焉不详地敷衍。他尝尽了世态炎凉。
巨大的压力和无休止的挫败感,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垮了柯丞的神经。他开始变得暴躁易怒,阴郁多疑。他把公司里稍微有点权限的人都怀疑了一遍,内部搞得人心惶惶。回到他和殷晚同居的、那套位于市中心高级公寓的“爱巢”,他也无法再维持往日的风度翩翩。
殷晚的日子变得极其难熬。
她脚踝的扭伤并不严重,但心理的创伤却在不断扩大。酒会上那屈辱的一幕,如同梦魇,反复在她脑海中上演。柯丞的脾气越来越坏,一点小事就能引爆他。饭菜不合口,他会阴沉着脸把筷子一摔;她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文件,会招来他劈头盖脸的呵斥;她多问一句公司的情况,也会被他烦躁地打断:“你懂什么?别烦我!”
曾经那些让她心动的甜言蜜语、温柔体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豪华的公寓,不再是温暖的港湾,而成了一个冰冷压抑的牢笼。她像个惊弓之鸟,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生怕触怒了他。
更让她心寒的是,柯丞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她,甚至流露出明显的嫌弃。
“你能不能别穿这种廉价的衣服?丢我的人!” “头发乱糟糟的,妆也不化,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让你联系王太太打听点事,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除了会花钱,你还会什么?”
这些刻薄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在殷晚心上。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泪水无声地浸湿枕头。她想起了邝彻。想起了那个狭小却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出租屋,想起他无论多晚回来,都会轻手轻脚,怕吵醒她;想起她生病时,他笨拙却耐心地守在床边,给她熬白粥;想起他省下饭钱,只为给她买一支她随口提过的口红……
那些被她视为平庸、乏味、没有未来的平凡细节,此刻却像温暖的泉水,汹涌地冲刷着她冰冷绝望的心。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无数次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号码,却始终没有勇气拨出去。她有什么脸去见他?她背叛了他,选择了柯丞,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
这天晚上,柯丞带着一身酒气回来,脸色比锅底还黑。显然,又一个试图挽回局面的重要会面失败了。他一进门,就把昂贵的公文包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殷晚被吓了一跳,从沙发上站起来,怯怯地问:“阿丞!你吃饭了吗?我做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柯丞猛地打断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像野兽一样瞪着她,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戾气,“公司都快完了!你脑子里除了这些没用的东西,还能装什么?废物!”
“我……”殷晚被他吼得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哭!你他妈除了哭还会干什么?”柯丞烦躁地扯开领带,指着她,口不择言地咆哮,“扫把星!自从跟你搅在一起,我就没一件顺心事!要不是你,那天酒会我怎么会那么倒霉?是不是你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还是你那个穷鬼前男友搞的鬼?嗯?”
“穷鬼前男友”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殷晚心上。她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他!邝彻他……”
“邝彻?叫得真亲热啊!”柯丞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冷笑一声,眼神更加阴鸷,“怎么?后悔了?想去找他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现在什么德性?你以为他还会要你这种被我玩烂了的货色?”
“你混蛋!”巨大的羞辱和愤怒让殷晚失去了理智,她尖叫一声,抓起沙发上的靠枕狠狠砸向柯丞。
柯丞没料到一向温顺的殷晚敢反抗,被砸了个正着。虽然不疼,但极大地刺激了他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
“贱人!你敢打我?!”他暴怒地冲上前,一把抓住殷晚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手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落下!
“啊——!”殷晚吓得闭紧眼睛,绝望地尖叫。
“砰!”
一声巨响,不是耳光落在脸上的声音,而是柯丞的手机重重砸在对面墙上的碎裂声!他终究还是残存了一丝理智,没有动手打女人,但那暴怒的宣泄同样恐怖。
“滚!给我滚出去!看见你就烦!”柯丞像丢垃圾一样狠狠甩开殷晚的手,指着大门,歇斯底里地吼道。
殷晚被他甩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腕上传来剧痛,瞬间浮现出清晰的青紫指痕。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如同野兽般的男人,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了。恐惧、绝望、还有彻底的心死,让她浑身冰冷。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流一滴泪。她甚至顾不上脚上还穿着拖鞋,也顾不上拿任何东西,只是捂着剧痛的手腕,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扇冰冷的、象征着所谓“上流生活”的公寓大门。
门在身后被“砰”地一声甩上,隔绝了里面男人粗重的喘息和砸东西的巨响。
深夜的楼道里空无一人,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明明灭灭。殷晚扶着冰冷的墙壁,终于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四周死寂一片。手腕上的疼痛钻心刺骨,提醒着她刚才的屈辱和危险。公寓里隐约传来的咆哮和碎裂声,像来自另一个地狱的噪音。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痛哭。悔恨的毒汁腐蚀着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她撕裂。
“邝彻…阿彻……”她呜咽着,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个曾经被她轻易抛弃的名字,破碎的音节在空旷冰冷的楼道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迟来的、刻骨铭心的悔恨。
她终于明白,她失去的,是怎样一份厚重而笨拙的爱。而得到的,是怎样一场华丽而致命的幻梦。
第五章
殷晚无处可去。
她像一缕游魂,失魂落魄地在深夜的街头游荡。昂贵的拖鞋早就跑丢了,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人行道上,被碎石硌得生疼。身上那件单薄的居家连衣裙根本无法抵御夜里的寒气,冻得她瑟瑟发抖。手腕上被柯丞捏出的青紫淤痕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狰狞。更糟糕的是,她身无分文,手机也在刚才的混乱中遗落在了那个地狱般的公寓里。
城市那么大,灯火辉煌,却没有一盏灯为她而亮。苏妍家?她不敢去,也没脸去。当初她用苏妍做借口欺骗邝彻,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她有何面目去见朋友?回父母家?父母一直以为她和邝彻感情稳定,盼着他们结婚,她怎么敢让他们看到自己这副模样,知道她做下的丑事?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席卷了她。她走到一个大型商业中心后面的背街,那里相对僻静,有一个垃圾集中转运站,巨大的绿色铁皮箱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旁边有个小小的、废弃的报刊亭,三面玻璃早已破碎,勉强能挡点风。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报刊亭墙壁滑坐下来,蜷缩在角落里,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
饥饿、寒冷、疼痛、屈辱、悔恨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折磨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一块被丢弃在垃圾堆里的破布,肮脏,无用,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色浓重如墨。她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意识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声响将她惊醒。她惊恐地睁开眼,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像是失控般猛地冲过来,在离垃圾站不远的地方一个急刹停下,车门被粗暴地推开。
柯丞跌跌撞撞地从车上下来,他脸色惨白,眼神涣散,显然喝得酩酊大醉。他扶着车门,剧烈地呕吐起来,秽物的酸臭气弥漫开来。
殷晚吓得心脏骤停,身体紧紧缩成一团,拼命往报刊亭的阴影里躲,祈祷他不要发现自己。
柯丞吐了好一阵,似乎清醒了一点。他直起身,喘着粗气,目光茫然地扫视着周围。当他的视线扫过那个废弃报刊亭时,猛地定格在角落里那个蜷缩的、瑟瑟发抖的身影上。
“殷晚?”他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踉跄着朝这边走来,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殷晚惊恐地往后缩,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柯丞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他弯下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殷晚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憔悴和狼狈的脸。
“哈…哈哈哈……”他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还真是你!殷晚我的好宝贝!你怎么混到这垃圾堆里来了?”他伸出手,带着酒气的手指粗鲁地抬起殷晚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他。
“啧啧啧…”他歪着头,眼神里充满了扭曲的恶意和嘲讽,“看看你这副样子真可怜啊,像条没人要的流浪狗,怎么?你的好前男友呢?那个叫邝彻的穷鬼他怎么不来接你?他不要你了?哈哈哈……”
他凑得更近,浓重的酒气喷在殷晚脸上:“是不是后悔了?后悔甩了那个窝囊废,跟了我?可惜啊晚了!老子现在也他妈完了!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拔高,抓着殷晚下巴的手指猛地用力,几乎要捏碎她的颌骨:“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联合那个邝彻搞我!那份文件是不是你偷的!说啊!”
“我没有!你放开我!”殷晚被他捏得生疼,巨大的恐惧让她拼命挣扎,指甲划过他的手背。
“贱人!”手背的刺痛彻底激怒了醉醺醺的柯丞。他眼中凶光毕露,扬起另一只手,狠狠朝殷晚的脸扇去!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惊雷炸响!
殷晚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边,耳朵里嗡嗡作响,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的剧痛。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嘴里弥漫开。巨大的屈辱和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臭婊子!还敢挠我!”柯丞似乎还不解气,骂骂咧咧地又扬起了手。
就在这时——
一道刺目的白光猛地亮起!如同闪电划破黑暗,精准地打在柯丞的脸上!
一辆不知何时停在几米外的黑色SUV,打开了雪亮的大灯。强光让柯丞下意识地抬手遮眼,动作也顿住了。
灯光里,一个挺拔的身影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他步伐沉稳,一步步踏过冰冷的地面,朝着报刊亭的角落走来。灯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深色的夹克,冷峻的侧脸线条,还有那双在强光背衬下显得格外幽深、毫无波澜的眼睛。
邝彻。
他像一尊从夜色里走出的沉默杀神。
柯丞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酒精和愤怒让他脑子一片混乱,但他还是认出了来人。“是你!邝彻!果然是你这个杂种搞的鬼!”他指着邝彻,歇斯底里地咆哮着,试图冲过去。
邝彻看都没看他一眼。他的目光,越过暴怒的柯丞,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狼狈不堪的身影上。
殷晚捂着自己红肿刺痛的脸颊,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她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邝彻,看着他逆着光走来的身影,仿佛置身梦中。巨大的震惊、无地自容的羞愧,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无法言喻的委屈,瞬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神经。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下来。
邝彻的脚步停在殷晚面前。他微微弯下腰,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柯丞,也挡住了刺眼的灯光,投下一片安全的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凌乱的头发,红肿的脸颊,嘴角的血迹,赤着的、沾满污垢的双脚,还有手腕上那刺目的青紫淤痕。
他的眼神依旧很深,很沉,像无风的古井,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没有心疼,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沉寂。
殷晚在他沉寂的目光注视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她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罪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汹涌得更凶。
“阿彻…”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极度的卑微,“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眼瞎是我犯贱!他逼我的!我没办法…”
她语无伦次,只想抓住这最后的稻草,只想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出去,为自己求得一丝丝怜悯。
邝彻听着她颤抖的辩解,看着她紧闭双眼、泪流满面的样子。几秒钟的死寂之后,他忽然轻轻地、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没有讽刺,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诡异。
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轻轻抚上殷晚红肿滚烫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他指腹的薄茧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殷晚的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向他。
邝彻微微俯身,凑近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耳廓,他的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残忍,一字一句地钻进她的耳朵:
“宝贝儿,”他轻轻地说,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你选男人的眼光是真差。”
第六章
“你他妈找死!”柯丞被邝彻那完全无视他的态度和那句清晰的嘲讽彻底激怒。酒精、破产的压力、被算计的憋屈,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炸!他赤红着眼睛,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牛,不管不顾地朝着邝彻的后背猛扑过来,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下!
邝彻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柯丞拳头落下的瞬间,他身体极其敏捷地向侧后方一撤,同时右臂屈肘,动作快如闪电,一个干净利落的肘击精准地撞在柯丞扑过来的肋下!
“呃啊——!”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柯丞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从肋骨处炸开,瞬间蔓延到整个胸腔,肺里的空气像是被一下子抽空!他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捂着剧痛的肋部,佝偻着身体,痛苦地跪倒在地,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痛苦的嗬嗬声。
邝彻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掸开了一只恼人的苍蝇。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殷晚身上,看着她因为惊吓而更加惨白的脸和因哭泣而不断颤抖的身体。
“能走吗?”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听不出情绪。
殷晚看着地上痛苦蜷缩的柯丞,又看看眼前面无表情、身手狠厉的邝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摇头,身体往墙角更深处缩了缩,脚踝的疼痛和浑身的冰冷让她根本无法站立。
邝彻没再说话。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深色的夹克,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将夹克裹在殷晚冰冷发抖的身体上。夹克上还残留着他微热的体温和淡淡的烟草味,瞬间包裹住她。然后,他一手穿过她的腿弯,一手揽住她的后背,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腾空,被一个坚实而陌生的怀抱拥住,殷晚惊得低呼一声,本能地伸手抓住了邝彻胸前的衣襟。隔着薄薄的T恤,她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和温热的体温。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绝对力量的保护姿态,让她混乱绝望的心绪里,竟诡异地生出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脆弱依赖感。她将脸埋进他肩头,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衫。
邝彻抱着她,步伐沉稳地走向自己的SUV。对身后那个还在痛苦呻吟的柯丞,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打开副驾驶车门,小心地将殷晚放进去,替她系好安全带。
车子启动,平稳地滑入夜色。车内暖气开得很足,驱散着殷晚身上的寒意。她裹着邝彻宽大的夹克,蜷缩在座椅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脸颊和手腕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她不敢看驾驶座上的邝彻,只能偏头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眼泪无声地流淌。
邝彻沉默地开着车,侧脸线条在仪表盘微光的映照下显得冷硬而疏离。他没有问她要去哪,也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殷晚有些眼熟的老旧小区门口——这是邝彻租住的地方附近,她以前来过。
他停好车,绕过来打开副驾驶的门,再次将她抱了出来。
“我能自己走。”殷晚小声地、带着怯意地说。
邝彻像是没听见,抱着她径直走进昏暗的楼道,上楼,用钥匙打开了一扇熟悉的、略显斑驳的铁门。
门内,是殷晚曾经无比熟悉的景象。那个小小的、一居室的出租屋。和她离开时相比,似乎更加冷清和空荡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邝彻的、干净而冷冽的气息。沙发、茶几、书桌…一切都维持着她离开前的样子,只是少了许多她曾经留下的、带有生活气息的小物件,显得格外整洁,也格外冰冷。
邝彻把她轻轻放在那张她曾经睡过无数次的、铺着深蓝色床单的单人床上。然后,他转身去了狭小的厨房。
殷晚坐在床边,环顾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心中百感交集,悔恨和羞愧再次汹涌而来。她看着邝彻在厨房里沉默地烧水,拿出医药箱,那熟悉的、带着生活烟火气的背影,让她心口一阵阵发紧发痛。
他端着热水和医药箱走过来,放在床头柜上。他拧了一条热毛巾,递给殷晚:“擦擦脸。”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细致。
殷晚接过温热的毛巾,敷在红肿刺痛的脸颊上,暖意驱散了一些疼痛,却让她的眼泪流得更凶。她低着头,不敢看他。
邝彻蹲下身,单膝点地,动作自然地握住她那只布满青紫指痕的手腕。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带着薄茧,触碰到皮肤时,殷晚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他像是没察觉,打开医药箱,拿出碘伏和棉签,动作熟练而轻柔地为她手腕上的淤痕消毒。冰凉的药水触碰到皮肤,带来一丝刺痛,但更清晰的是他指尖那沉稳的力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呵护感。
这份久违的、无声的温柔,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割着殷晚早已伤痕累累的心。愧疚、悔恨、委屈、还有一丝丝不该有的贪恋,在她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发酵。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情感冲击。
“阿彻…”她哽咽着,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深蓝色的床单上,洇开深色的水痕,“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是我活该…我落到今天这样都是报应,你不该管我的。”
她语无伦次,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断颤抖。长久以来压抑的绝望、自我厌弃和无处宣泄的悔恨,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邝彻没有回应她的哭泣。他沉默地处理完她手腕的伤,又拿出药膏,仔细地涂抹在她红肿的脸颊上。他的动作始终平稳,眼神专注地看着她脸上的伤,仿佛在处理一件需要精密操作的仪器。
直到药膏涂好,他盖好盖子,将东西收回医药箱。他才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哭得几乎脱力的殷晚。
屋子里只有她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过了许久,久到殷晚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肩膀还在微微耸动。
邝彻才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先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完,他不再看她,拿起自己的外套,转身走向门口。
“阿彻!”殷晚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的背影,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挽留和巨大的恐慌,“你…你去哪?”
邝彻的手已经握住了门把手,闻言顿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我出去住。你睡这里。”
门被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屋子里瞬间只剩下殷晚一个人,和满室的寂静。刚才那一点点虚假的温暖和安全感,随着邝彻的离开,瞬间被抽空,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巨大的空洞。
她缓缓地躺倒在冰冷的床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还残留着他淡淡气息的枕头里。手腕和脸颊上药膏的清凉感还在,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邝彻的冷漠,他的出手相助,他那句刻骨的嘲讽,还有最后这无声的离开。
悔恨像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想起自己曾经的虚荣,对邝彻的嫌弃,对柯丞浮华生活的盲目向往,她想起邝彻这些年默默的付出,他省吃俭用给她买礼物,在她生病时笨拙的照顾,对她所有小脾气的包容,她亲手把这一切都毁了!
“我活该…我真的活该…”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自我厌弃,“邝彻你一定恨死我了…,你看到我这样是不是很解恨?”
巨大的痛苦和绝望攫住了她。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一个无法弥补的污点。她给邝彻带来了耻辱,现在又像一个甩不掉的包袱一样回到他面前。他一定觉得她很恶心,很脏吧?他刚才的出手,或许只是一时的不忍,或许只是最后的怜悯?
黑暗的念头如同藤蔓,疯狂滋生缠绕。
她缓缓坐起身,目光空洞地扫视着这个冰冷的房间。视线最终定格在床头柜上,邝彻刚才放下的那个打开的医药箱里。一把用来剪纱布的、小巧而锋利的银色剪刀,静静地躺在里面,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冰冷的寒芒。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悄然钻入她混乱绝望的脑海。
她伸出手,颤抖着,握住了那把冰凉的剪刀。
第七章
邝彻并没有走远。
他靠在出租屋门外冰冷的墙壁上,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烟雾缭绕中,他冷峻的侧脸线条显得更加深刻。屋内压抑的哭泣声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像细小的针,扎在他沉寂的心湖上,泛起一圈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在脚下碾灭。正准备离开,去附近找个通宵营业的便利店坐坐,屋内那细微的哭泣声却突然停止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没有任何犹豫,邝彻猛地掏出钥匙,以最快的速度插进锁孔,用力拧开!
门被粗暴地推开!
眼前的景象让邝彻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凝固!
殷晚背对着门,蜷缩在床边。她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的手腕上,赫然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液正汩汩地流淌出来,浸透了深蓝色的床单,在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红!那把沾血的银色剪刀,就掉落在她的手边!
她的身体软软地歪倒着,脸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殷晚——!!!”
邝彻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所有的冷静、所有的沉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般冲了过去,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一把撕下自己T恤的下摆,动作快得带出残影,用布条死死地、用力地勒紧殷晚手腕伤口上方的位置!他学过急救,知道必须压迫止血!布条瞬间被涌出的鲜血染红,但他死死勒住,不敢有丝毫松懈。
“撑住!殷晚!你他妈给我撑住!”他对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他一手死死压住布条,另一只手颤抖着掏出手机,用沾满鲜血的手指艰难地拨通了120。语速飞快、条理却异常清晰地报出了地址和情况,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命令感:“快!割腕!失血严重!快!!”
挂断电话,他扔掉手机,双手并用,更加用力地压住殷晚的伤口。温热的、粘稠的血液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染红了他的双手,也染红了他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殷晚苍白如纸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从嘶吼到近乎哀求:
“殷晚!看着我!不准睡!听见没有!不准睡!” “你他妈不是知道错了吗?知道错了就给我活下来!” “你欠我的还没还!我不准你死!听见没有!”
他从未如此失态,如此恐惧。即使发现她背叛的那一刻,即使谋划报复柯丞的时候,他心中也只有冰冷燃烧的恨意。而此刻,看着生命的气息正飞速从她身体里流逝,看着她像个破碎的娃娃一样倒在那里,他才惊觉,那恨意的底层,原来从未熄灭过另一种更加炽烈、更加根深蒂固的东西。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深夜的寂静。邝彻紧紧抱着殷晚冰凉的身体,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那细微的气息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救赎。医护人员冲进来,迅速接手,将殷晚抬上担架。
邝彻满手是血地跟着冲下楼,跳上救护车。车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血腥气。他看着医护人员紧张地操作,看着殷晚毫无知觉的脸,看着她手腕上被重新加压包扎的伤口……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急救室的红灯亮起,像一只巨大的、充满不详的眼睛。
邝彻浑身是血,像个雕塑一样站在冰冷的走廊里。刺目的白炽灯光打在他身上,映着他惨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空洞得可怕的眼睛。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手上、衣服上殷晚的血已经干涸,变成了暗褐色,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急救室那刺眼的红灯,和殷晚倒在地上、身下漫开一大片刺目鲜红的画面在反复闪回。那画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有几分钟。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疲惫。
邝彻像被惊醒的猛兽,猛地冲了过去,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医生:“医生!她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语气带着庆幸:“送来得还算及时!失血很多,但万幸没有伤到主要动脉。伤口已经缝合,输了血,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不过病人身体很虚弱,情绪也极度不稳定,需要好好静养,更要密切观察她的心理状态,防止再有过激行为。”
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移开。邝彻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他。他踉跄了一下,伸手扶住墙壁才站稳。
“谢谢…谢谢医生…”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
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出来。殷晚躺在上面,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右手腕被厚厚的白色纱布包裹着,像一件脆弱的瓷器。点滴瓶里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纤细的血管。
邝彻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直到她被推进了单人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滴滴”声。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邝彻搬了把椅子,坐在病床边,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殷晚。
她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微微蹙着的,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红肿的印记。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琉璃。
邝彻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他的目光落在她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腕上,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后怕、余悸、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的心疼。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守护的雕像。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再透出熹微的晨光。新的一天开始了,却带着洗不去的血色。
殷晚是在下午醒来的。
意识像沉船一样缓慢地浮出水面。首先感觉到的是手腕处传来的、尖锐而持续的疼痛,然后是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浑身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雪白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冰冷绝望的垃圾站、柯丞狰狞的面孔和粗暴的耳光、邝彻冰冷的嘲讽和那件带着体温的夹克、出租屋里的黑暗、手腕上冰凉的剪刀触感、还有那汹涌而出的温热血液……
巨大的绝望和自我厌弃再次攫住了她。她怎么还活着?她为什么没有死掉?她还有什么脸活着面对邝彻?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渗入鬓角的发丝。
“醒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殷晚浑身一僵,艰难地转过头。
邝彻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势似乎和她昏迷前没什么两样,只是眼底的疲惫更重,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
殷晚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巨大的羞愧让她恨不得立刻死去,她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流得更凶,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邝彻站起身,走到床头柜边,倒了一杯温水,又拿起一根棉签蘸湿。他重新坐回床边,没有强迫她睁眼,只是用湿润的棉签,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她干裂的嘴唇。
温润的触感传来。殷晚的哭泣微微一滞。
“医生说你暂时不能喝水,只能润润唇。”邝彻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殷晚闭着眼,感受着那小心翼翼的、带着温润的触碰,心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更深的无地自容。他为什么不骂她?为什么不指责她?为什么还要管她?这种沉默的、带着距离感的照顾,比任何责骂都更让她煎熬。
“阿彻…”她终于鼓起勇气,睁开泪眼,声音沙哑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我…我不值得…我…”
她的话被邝彻的动作打断。
他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用棉签润湿她的嘴唇,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直到她的嘴唇不再干裂得那么厉害,他才放下水杯和棉签。
病房里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殷晚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者更冷漠的驱逐。
然而,邝彻却从他那件沾着干涸血迹的夹克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深蓝色、看起来很旧很普通的塑料存折。边缘已经磨损,表面也失去了光泽。
邝彻拿着那个存折,没有立刻说话。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存折磨损的封面,眼神落在上面,似乎陷入了某种短暂的思绪。病房里只有仪器单调的声响和他略微加重的呼吸声。
几秒钟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站起身,然后在殷晚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做出了一个让殷晚彻底僵住的动作——
他缓缓地、郑重地,单膝跪在了她的病床前。
这个姿势,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和决绝。
殷晚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瞪大了眼睛,忘记了哭泣,忘记了疼痛,只是呆呆地看着跪在床边的邝彻。
邝彻抬起头,目光终于再次对上她的眼睛。那双总是显得很深很沉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未消的冰冷,有深沉的疲惫,有挣扎的痛苦,但最深处,却燃烧着一簇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火焰。
他举起手中那个深蓝色的旧存折,递到殷晚面前。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殷晚的心上:
“首付够了。”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她苍白震惊的脸,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殷晚,嫁不嫁?”
第八章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病房里静得可怕。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被无限放大,敲打在殷晚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一片空白的大脑里。
她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膏像,僵硬地靠在病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床边的邝彻,盯着他手里那个深蓝色、边缘磨损的旧存折。
“首付够了。” “嫁不嫁?”
这两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她混乱不堪、充满自我厌弃的脑海里反复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得她头晕目眩,灵魂都在震颤。
嫁? 他向她求婚? 在她背叛了他,在他亲眼目睹她如此不堪、甚至自寻短见之后? 在她像一摊烂泥一样被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之后? 这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幻觉!是失血过多产生的臆想!是他在讽刺她!是更残酷的报复!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席卷了殷晚。她看着邝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她看不懂,只觉得心惊肉跳。
“不…不…”她猛地摇头,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泪水再次涌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彻你别这样,别开这种玩笑!我配不上你我脏,别再用这种方式折磨我了!”她语无伦次,只想把自己缩进尘埃里。
邝彻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看着她惊恐退缩的样子,听着她自我贬低的话语,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但随即被一种更加固执的强硬取代。
“拿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将那个旧存折又往前递了递,几乎碰到殷晚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殷晚被他语气里的决绝吓到,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不解,仿佛他递过来的不是存折,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见她不肯接,邝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再等待,直接伸出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抓住了殷晚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手腕!
“你干什么!”殷晚惊恐地想要挣脱,但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牢固。
邝彻无视她的挣扎,强行将那个深蓝色的旧存折,塞进了她的掌心。存折粗糙的塑料封面摩擦着她柔嫩的皮肤。
“打开它。”他盯着她的眼睛,命令道。
他的眼神太具有压迫性,殷晚被震慑住了,反抗的力气瞬间消失。她像一只被吓坏的小动物,颤抖着,顺从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艰难地、笨拙地翻开了存折冰凉的塑料封面。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行行打印的存取款记录上。
这本存折显然用了很多年,记录密密麻麻。前面的数额都很小,几百,一千多,记录着邝彻微薄工资的积累。后面数额开始变大,但每一次稍大额的存入后,很快就会被一笔几乎等额的支出划走。支出的频率相当固定,几乎每个月都有一次。
殷晚的视线有些模糊,她努力聚焦,去看那些支出记录的摘要栏。
【转账支出:贰仟元整】 【转账支出:叁仟伍佰元整】 【转账支出:肆仟元整】 【转账支出:伍仟元整】……
而每一笔支出的备注栏里,都清晰地印着六个冰冷的印刷体小字: “殷晚医疗基金”
殷晚的呼吸猛地停滞了!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六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砸得她头晕目眩,砸得她灵魂都在尖叫!
医疗基金? 殷晚? 她的医疗基金?
一个可怕的、她从未敢深想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乱的记忆!
是了!是妈妈! 她妈妈在她和邝彻交往的第三年,确诊了乳腺癌!中期!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手术、化疗、靶向药像一个无底洞,瞬间吸干了本就不富裕的家庭!爸爸愁白了头发,她更是拼了命地打工,甚至偷偷去借了网贷,杯水车薪,焦头烂额……
那段日子,是她生命中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光。巨大的经济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对着邝彻哭诉过,抱怨过命运的不公,抱怨过钱太难挣。邝彻总是沉默地听着,然后紧紧抱着她,说:“别怕,有我呢,我们一起扛。”
他是怎么“扛”的?
她只记得,那段时间,他加班更凶了,回来得更晚了。他推掉了所有的同事聚餐,戒了烟,连每天中午带饭的菜都变成了最便宜的白菜土豆。他变得很瘦,眼窝深陷,但每次见到她,总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点钱塞给她:“给阿姨买点营养品。”或者“先拿去交费,别耽误了治疗。”
她一直以为,那是他拼命加班、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她感动过,也心疼过,但从未深究过他究竟省到了什么程度,那钱的背后又意味着什么。
直到此刻! 直到这本冰冷的存折,将这血淋淋的真相彻底摊开在她眼前!
这上面的每一笔支出,都对应着妈妈账单上那些昂贵的药费、治疗费!金额分毫不差!时间完全吻合! 而他所有的“扛”,就是靠着这本存折,靠着这上面那些微薄的、需要他啃无数个冷馒头、熬无数个通宵才能攒下的积蓄,一笔一笔地、不动声色地填进了那个无底洞! 他甚至从未告诉过她这个基金的存在!他默默地承担着,像一个沉默的苦行者!
她当时在做什么? 她一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他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提供的支撑,一边却在心里悄悄嫌弃着他的平凡,他的不够浪漫,他的买不起名牌包,他的无法带她出入高级场所…… 她甚至……甚至把这份沉甸甸的爱,当成了束缚她追求“更好生活”的枷锁!
巨大的、灭顶般的愧疚和悔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殷晚彻底吞没!比得知背叛被发现时更甚!比被柯丞羞辱时更甚!比割腕时更甚!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不是哭泣,是灵魂被撕裂的哀嚎!
她猛地扔掉那本仿佛滚烫烙铁般的存折,像躲避瘟疫一样!她疯狂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捶打着自己的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剧烈地颤抖,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船!
“怎么会这样…啊——!!!”她语无伦次,涕泪横流,痛苦地蜷缩起身体,额头重重地撞在病床的护栏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只有身体上的剧痛才能稍稍缓解内心那足以将她凌迟的悔恨!
“妈——!我对不起你!阿彻——!我对不起你!啊——!!”她哭喊着,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自我毁灭的倾向。手腕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传来撕裂般的剧痛,鲜血瞬间洇透了洁白的纱布,但她浑然不觉。
邝彻在她扔掉存折、发出尖叫的瞬间就猛地站起了身。看到她疯狂自残的举动,他脸色骤变,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尽全力死死抱住了她剧烈挣扎的身体!
“殷晚!冷静!看着我!冷静下来!”他用力箍住她的双臂,阻止她伤害自己,声音因为急切和用力而嘶哑。
殷晚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哭喊、撕打,像一个彻底崩溃的疯子。“放开我!让我死!我不配活着!我不配!我是混蛋!我瞎了眼!我狼心狗肺!我该死啊——!!!”她的指甲划过邝彻的手臂,留下道道血痕,泪水、鼻涕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闭嘴!”邝彻猛地低吼一声,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勒进自己的骨血里,试图用这种近乎暴力的方式压制她的崩溃,“都过去了!听见没有!过去了!”
“过不去!过不去!!”殷晚歇斯底里地哭喊,力气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下迅速流失,挣扎渐渐微弱,最终只剩下崩溃的呜咽,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抽搐,“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阿彻杀了我…”
她脱力地瘫软在他怀中,脸埋在他沾着血污和泪水的胸口,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将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的衣衫。
邝彻紧紧抱着她颤抖不止、冰凉的身体,下巴抵在她凌乱的发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灵魂深处那场毁灭性的风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疲惫,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
他抱着她,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已布满裂痕的珍宝。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得声嘶力竭,哭到脱力昏睡。
窗外,夕阳的余晖终于刺破了连日阴霾的云层,金红色的光芒斜斜地照进病房,落在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上,将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光芒里,尘埃无声地飞舞。
风暴似乎暂时停歇了,只留下满室的狼藉和心碎的声音。
第九章
殷晚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户洒进来,暖洋洋地铺满了半个病房。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被阳光冲淡了些。她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手腕伤口传来的、清晰的钝痛,然后是浑身仿佛被拆散重组般的疲惫和沉重。
记忆如同退潮后的沙滩,清晰地显露出来——那本深蓝色的存折,上面冰冷的“殷晚医疗基金”记录,还有自己歇斯底里的崩溃……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地自容的悔恨再次涌上心头,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但这一次,那灭顶般的疯狂情绪似乎随着昨晚那场彻底的嚎哭宣泄掉了一部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
她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珠,看向床边。
邝彻还在。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灰色T恤,下巴的胡茬似乎刮过了,但眼底的疲惫依旧浓重,像化不开的墨。他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她的病床,头微微后仰抵着床沿,闭着眼睛,似乎是累极了睡着了。晨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眼下有淡淡的阴影。
他的左手随意地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右手却伸着,隔着被子,轻轻地、虚虚地搭在她没有受伤的左手上。那是一个无意识的、保护的姿态。
殷晚的目光落在他搭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薄茧,手背上还有几道被她昨晚抓出的、已经结痂的血痕。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她的鼻腔,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不敢动,怕惊醒他,也怕打破这一刻这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平静。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疲惫的睡颜,看着阳光在他发梢跳跃,看着他那带着伤痕的手……心底那片被悔恨和绝望冰封的冻土,似乎被这无声的阳光和那只手的温度,悄然融化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时间在静谧的阳光里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邝彻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还有些朦胧,但很快就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他第一时间看向病床上的殷晚。
四目再次相对。
这一次,殷晚没有躲闪,也没有崩溃。她的眼圈依旧红肿,脸色苍白,但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深不见底的哀伤。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微弱,却异常清晰:
“我妈她后来怎么样了?”这是她最深的牵挂,也是最不敢触碰的痛处。
邝彻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手术很成功。化疗也坚持做完了。靶向药一直在用。现在情况稳定了,定期复查。叔叔身体还好,能照顾她。”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殷晚死寂的心湖,荡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她仿佛能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样子,看到父亲佝偻的背影,看到那些昂贵的账单……而这一切的重担,在她无知无觉、甚至心生怨怼的时候,竟然都是眼前这个男人,用近乎自残的方式,默默地替她扛了下来。
泪水无声地滑落,没有昨晚的汹涌,却更加沉重。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再次开口,声音抖得厉害:
“那本存折…里面的钱…是你…”
“是我。”邝彻打断了她,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工资,加班费,项目奖金,能省下来的,都在里面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没动你爸给你的生活费。”
他不需要多说。那些“省下来”的背后,是多少个啃着冷馒头加班的深夜?是多少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是多少次推掉的朋友邀约?是多少斤默默减下去的体重?殷晚不敢想,一想心就痛得无法呼吸。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阳光静静地移动着。
良久,殷晚才重新睁开泪眼,目光落在邝彻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我知道说一万句对不起也没用,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等我好一点我就走,不会再再碍你的眼。”她说到最后,声音低不可闻,充满了自我放逐的绝望。
邝彻看着她,眼神很深,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他没有回应她关于“走”的话。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看着窗外阳光普照的城市。高大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孤寂。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
殷晚微微一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她努力回忆,尘封的记忆被翻起。
“地铁…四号线…早高峰…”她喃喃道,那是她大学刚毕业,挤得快要窒息的地铁车厢。
“嗯。”邝彻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依旧背对着她,“你被人挤得差点摔倒,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我帮你捡的。”
殷晚想起来了。那个混乱拥挤的早晨,她新买的廉价口红和粉饼盒滚落在地铁脏污的地板上,她急得快哭了。是一个穿着同样廉价西装的年轻男人,沉默地蹲下去,帮她一样一样捡起来,还细心地用纸巾擦干净了粉饼盒上的灰尘。那个男人,就是邝彻。
“你当时脸红得像个苹果,小声说了句谢谢,声音都在抖。”邝彻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极其微弱的温度。
殷晚的眼泪又涌了上来。那么久远、那么微不足道的细节,他竟然还记得如此清晰。
“后来…我们在一起。”邝彻继续说道,声音恢复了平静,“租第一个房子,只有十五平米,放张床就转不开身。冬天暖气不足,冷得像冰窖。我们挤在一张床上,裹着两床厚被子,还冻得直哆嗦。你抱怨冷,我就把你整个裹进我怀里,用体温捂着你…你嫌挤,嫌小,嫌破…但每天晚上,你在我怀里睡着的时候…是热的。”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病床上泪流满面的殷晚脸上。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却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穿透了所有的光影和距离,直直地看向殷晚的灵魂深处。
“殷晚。”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我邝彻这辈子,就是个普通人。没大本事,给不了你金山银山,也给不了你什么轰轰烈烈。”
他一步一步,走回到病床前,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但我的怀里,”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重量,“一直都是热的。”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击,彻底击碎了殷晚所有的防线!
不是存折!不是付出!不是报复后的怜悯!是他那颗心!那颗即使在最卑微、最艰难的时刻,也始终滚烫地、笨拙地、毫无保留地温暖着她的心!那颗她曾经弃如敝履的心!
“哇——!!!”
压抑了太久的、混杂着无尽悔恨、自我厌弃、以及失而复得的巨大震撼和痛楚的哭声,终于再次爆发出来!不再是昨晚那种撕心裂肺的尖叫,而是像一个迷路太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充满了委屈、心酸和无法言喻的依赖!
她猛地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抱住了邝彻的腰!脸深深埋进他结实温热的腹部,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衫!她哭得浑身颤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悔恨都哭进他的身体里。
邝彻的身体在她抱住的那一刻,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他就放松下来。他低下头,看着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女人,看着她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还有那缠着厚厚纱布的、脆弱的手腕。他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最终沉淀下来,化作一片深沉的、带着痛色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手,有些僵硬,却无比坚定地,落在了她剧烈颤抖的脊背上。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安抚力量。一下,又一下。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包裹着病房里紧紧相拥的两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在光柱里清晰可见,无声地旋转、沉浮。
窗外,城市依旧喧嚣。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地铁四号线依旧在轨道上飞驰,载着无数为生活奔波的、平凡的人们。
在这座巨大都市的某个角落,在一个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一场始于背叛、终于救赎的风暴,似乎终于尘埃落定。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海誓山盟的许诺。只有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笨拙地抱着他同样伤痕累累的女人,用沉默的体温,融化着彼此心中经年的寒冰。
那颗在尘埃里滚动了太久、几乎要冷却的心,在泪水的浸泡和阳光的照耀下,似乎又重新跳动起来,带着灼人的、滚烫的温度。
三个月后。
城市边缘,一个新开发的小区。环境算不上顶级,但干净整洁,绿化很好。一间不大的两居室,朝南,阳光充沛。
客厅的窗户开着,微风吹动着米白色的纱帘。阳光洒在原木色的地板上,暖洋洋的。
殷晚系着围裙,正在厨房里笨拙地切着水果。她的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已经变成了淡粉色,被一只宽松的护腕遮挡着。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静,少了许多过去的浮躁。切水果的动作还有些生疏,却很认真。
门锁传来转动的声音。
殷晚立刻放下水果刀,擦了擦手,快步走到门口。
门开了。邝彻站在门外,手里拎着刚从超市买回来的菜,脸上带着一丝加班的疲惫,但眼神是平和的。他换下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穿着一件普通的深色外套。
“回来啦?”殷晚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袋子,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软。
“嗯。”邝彻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系着围裙的样子,落在她手腕的护腕上,眼神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买了你爱吃的排骨,还有新鲜的菠菜。”殷晚一边把菜拿进厨房,一边说着。
“好。”邝彻换了鞋,走进来。客厅里多了一些小小的绿植,阳台上挂着洗干净的衣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家的气息。不再是那个冰冷空荡的出租屋。
他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殷晚忙碌的背影。她正在淘米,水流哗哗作响。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
“晚晚。”邝彻忽然开口。
殷晚动作一顿,关上水龙头,转过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嗯?”
邝彻没说话,只是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熟悉的、深蓝色的旧存折。存折的边缘依旧磨损,但似乎被仔细擦拭过。
殷晚看到存折,身体微微一僵,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裙边缘。那个存折,是她心里最深的愧疚和最痛的刺。
邝彻将存折递到她面前。
殷晚没有接,只是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不解。
邝彻拉起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将存折郑重地、不容拒绝地放进她的掌心。他的手指粗糙而温暖,包裹着她微凉的手。
“拿着。”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后,家里你管钱。”
殷晚愣住了。她低头看着掌心里那个沉甸甸的旧存折,又抬头看着邝彻沉静的眼睛。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总是显得很深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笨拙却无比郑重的信任。
没有惊天动地的承诺,没有浪漫的誓言。只有一句“家里你管钱”。
这五个字,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她心中最后一道紧闭的门。积蓄已久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用力地、用力地点头,将那本承载着过往所有沉重、痛苦,也预示着未来责任的旧存折,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她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
窗外,阳光正好。远处传来孩童嬉戏的笑声。
这间不大的房子里,没有豪奢的装饰,没有浮华的喧嚣。只有阳光,有饭菜的香气,有水流声,有两个伤痕累累却选择彼此靠近的灵魂,在尘埃里,笨拙地、沉默地,重新点燃了那簇名为“家”的微光。
(完)
更新时间:2025-06-11 01:48: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