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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06-11 01:49:48

1

道光十三年冬,扬州城。

凛冽的北风卷着盐粒般的雪沫子,凶猛地抽打着沈家老宅门楣上那块“盐引世家”的烫金匾额。那金字蒙了厚厚一层灰翳,被风刮得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地坠落下来。庭院里几株老梅,枝干虬结,在风雪中艰难地伸展着枯瘦的枝条,枝头零星的几点花苞瑟缩着,红得凄然,又倔强得刺眼。

厅堂内,寒意砭骨,连角落那尊硕大的黄铜火盆里,炭火也奄奄一息,只余下几缕微弱的红光,映着沈老爷沈崇文一张枯槁绝望的脸。他裹在厚重的旧棉袍里,依旧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面前桌案上摊开的一本账簿。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红批注,像一道道淋漓的血痕,触目惊心。

“爹……” 沈含章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将一盏刚续了热水的粗瓷茶碗轻轻推到父亲手边,滚烫的水汽氤氲起来,却丝毫暖不了这屋里的死寂与彻骨之寒。碗壁上裂开一道细纹,蜿蜒丑陋。“盐运使那边……还是不肯通融?哪怕再宽限一月?”

沈崇文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没有碰那茶碗。他喉结艰难地滚动,半晌才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子般的腥气:“通融?呵……盐引作废,就是死路!库房……空了……债主堵门……沈家……百年基业……” 他猛地一阵剧烈呛咳,身体佝偻如虾米,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那声音回荡在空旷冷寂的大厅里,空洞得令人心悸。

沈含章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无底寒渊。盐引作废,意味着沈家几代人赖以生存的根基彻底崩塌。库房里最后一点压箱底的银子,早已填了那些如狼似虎债主的无底洞。墙倒众人推,昔日那些称兄道弟的世交故旧,如今避之唯恐不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上来,快要将她溺毙。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诡异的脚步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管家忠伯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雪沫,脸色却异样地涨红。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触手冰凉沉实的乌木盒子,盒盖上没有任何纹饰,只贴着一张同样墨黑的纸条,上面一行银钩铁画、锋芒内敛的小楷,在昏暗光线下竟隐隐泛着冷光。

“老爷!小姐!门口……门口台阶上突然出现的!老奴……老奴也不知是何人何时放下的!” 忠伯的声音带着惊惶和难以置信的颤抖,双手将盒子捧到沈含章面前,仿佛那盒子有千钧之重。

沈崇文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向那盒子,闪过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灰败覆盖。沈含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疑,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揭开了那张黑纸。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冰锥,刺入她的眼底:

为裴氏诞子嗣,偿纹银万两。子生,当归父族,永断瓜葛。屏风为界,三夜为期。可允否?

落款处,一方鲜红如血的朱砂印痕,印文古奥繁复,隐隐透出“静观”二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

裴氏?沈含章脑中飞快闪过扬州城几个显赫的裴姓大族,最终定格在那个最为显赫却又最为神秘的名字上——裴衍。那个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却因言辞过于刚直、触怒天颜而被贬谪回扬州赋闲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传闻他性情孤绝,深居简出,府邸森严如海。万两白银!这几乎是她沈家眼下唯一的救命稻草!然而……代价……

沈崇文猛地抓住女儿的手腕,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他浑浊的眼中交织着绝望的乞求与巨大的羞耻,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浑浊的泪沿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沈含章的手腕被父亲攥得生疼,那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她目光缓缓扫过厅堂四壁。昔日悬挂名家字画的地方空荡荡,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印痕。博古架上那些价值连城的瓷玉古玩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下薄薄一层浮灰。空气里弥漫着衰败、贫穷和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母亲早逝,父亲是她唯一的至亲,沈家是她仅存的根。若根断了,她沈含章,又算什么?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子里所有的惊惶、挣扎、痛苦都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取代。那是一种被逼至悬崖、无路可退的平静。她轻轻掰开父亲冰凉僵硬的手指,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冻土里挖出来:“忠伯,备车。去……回话。”

2

七日后,杭州西湖畔。

一辆青布帷幔的寻常马车,碾过初冬傍晚湿冷的石板路,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一处极为幽僻的院落后门。此处远离湖上画舫的丝竹喧嚣,只有风吹过枯荷败柳的萧索声响。门极小,只容一人通过,深藏在爬满枯藤的高墙之下,仿佛刻意要将门内的一切与世隔绝。

沈含章裹着一件半旧的素色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一个沉默如影子般的灰衣老仆引着她,穿过几重曲折的回廊。廊外庭院深深,假山嶙峋,草木凋零,处处透着一种精心打理却毫无生气的冷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冷冽松香,更添几分寒意。最终,她被引到一间暖阁外。

老仆无声地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上等银霜炭暖气和清雅书墨香的味道扑面而来。暖阁布置得极为清雅,却空旷得有些过分。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临窗而设,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摆放得一丝不苟。案后,一架巨大的素绢屏风巍然矗立,屏风上绘着几竿墨竹,竹叶挺秀,枝节分明,墨色浓淡相宜,透着一股孤高清冷的劲节之气。屏风后的空间幽暗,只隐约透出一点摇曳的烛光和人影的轮廓。

屏风前的地上,铺着一张厚实的锦垫。暖阁四角,兽头铜炉里炭火静静燃烧,散发出均匀的热力,驱散了外面的严寒,却驱不散沈含章心底不断涌上的冰冷和屈辱。她像个待价而沽的物品,被安置在这隔绝视线的屏风之后,等待着交易的开始。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是衣料摩擦的声音,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轮廓清晰地投映在素绢屏风上。他走到书案后坐下,姿态端正,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矜持与疏离。

他没有说话。暖阁里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沈含章能感觉到一道目光,隔着素绢屏风,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并不狎昵,却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瓷器是否完美无瑕。

沈含章挺直了背脊,双手紧紧交握在斗篷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和尊严。她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屏风下端那双穿着云头锦履的脚上,鞋面纤尘不染。

终于,屏风后的人动了。他伸出手,拿起案上的笔。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极其好看的手,指节修长有力,肤色在烛光映衬下显得有些苍白。他蘸墨,提腕,悬于铺开的雪白宣纸之上。

“沈姑娘。” 一个声音响起,低沉、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深水,清晰地穿透屏风。“契约已阅?”

“……是。” 沈含章的声音有些发紧。

“可曾悔?”

短暂的沉默。沈含章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的松香似乎更浓了些,沉甸甸地压进肺腑。她闭上眼,父亲枯槁绝望的脸、空荡荡的库房、债主狰狞的面孔……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不曾。” 两个字,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屏风后的人似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只悬停的、执笔的手终于落下。笔尖触及宣纸,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墨迹在纸上流畅地铺开,形成一个个沉稳端方的字迹。沈含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支笔,看着它起承转合,看着它勾勒出决定她命运的词句。那手稳定得可怕,没有丝毫犹豫或颤抖,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笔停。他放下笔,拿起一方小小的私章,蘸了鲜红的印泥,稳稳地盖在落款处。那方小小的“静观”朱印,在素白的纸上,红得刺眼。

“如此,契约已成。” 屏风后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姑娘请自便。”

那只刚刚书写了冰冷契约的手,重新隐入屏风后的暗影里。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暖阁深处。暖阁里又只剩下沈含章一人,和那架冰冷沉默的屏风。空气中残留的墨香和松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她看着地上那张锦垫,看着屏风上那几竿孤高清冷的墨竹,看着书案上那张墨迹未干、印痕如血的契约,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屈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将她压垮。

3

时光荏苒,倏忽七载。

又是一个隆冬。纷纷扬扬的大雪,将扬州城裹得严严实实,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银白。曾经煊赫一时、濒临绝境的沈家盐号,借着那笔救命钱,加上沈含章变卖了所有私蓄首饰,又凭借母亲临终前偷偷塞给她、仅存的一份独门“九制香方”苦心经营,竟奇迹般地缓过一口气来。虽不复往日鼎盛,却也重新在城西开起了一间雅致的小香铺,名为“含章阁”。铺子里清雅的香气,成了沈含章为自己和父亲构筑的一方小小避风港。

父亲沈崇文终究没能撑过那个冬天后的第三年。盐引案带来的打击和内心的巨大煎熬,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弥留之际,他死死攥着女儿的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楚,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只留下两行浑浊的老泪。沈含章亲手合上了父亲的眼睛,心头那个巨大的、名为“家”的窟窿,从此再无人能填补。她变得更加沉默,像一株在风霜里倔强生长的寒梅,将所有的心事和过往都深埋起来,只在打理香铺、调制香品时,才流露出一点鲜活的气息。

这日午后,雪势稍歇。一辆装饰简朴却透着不凡底蕴的青幔马车,稳稳停在了含章阁门口。车帘掀起,下来一位面容严肃、衣着体面的嬷嬷。她径直走入铺中,目光如炬地打量着四周陈设和柜台后那个素衣净颜、气质沉静的女子。

“可是沈含章沈姑娘?” 嬷嬷开口,声音平板,带着大户人家管事特有的矜持。

沈含章放下手中正在分拣的香药,抬起头,心头莫名一跳。她认得这嬷嬷的衣饰规制,那是裴府的人。“正是。嬷嬷有何见教?”

“老身姓周,乃裴府内院管事。” 周嬷嬷的目光在沈含章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审视一件物品的成色,“府上欲为小小姐延请一位女先生,授以诗书、丹青、女红,兼习些香道品茗的雅艺。闻得沈姑娘通晓诗书,精于调香,一手簪花小楷更是清丽端秀,特来相请。”

裴府?小小姐?沈含章的心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那个被刻意尘封了七年的名字,带着凛冽的寒意,猝不及防地撞回她的意识里。指尖的香药粉末簌簌落下,沾在素色的衣袖上。

“裴府……小小姐?”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

“正是。” 周嬷嬷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或者说毫不在意,“小小姐名瑗,年方七岁。沈姑娘若允,束脩自当从厚,亦可按府中规矩,隔旬归家休沐一日。”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家老爷,裴衍裴大人,向来最重小小姐的教养。”

裴衍。裴瑗。七岁。

这几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沈含章的心脏,瞬间勾起了深埋的血肉。那个屏风后的冰冷身影,那纸墨迹淋漓的契约,那个未曾谋面就被迫割舍的孩子……所有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柜台边缘,指尖传来的寒意让她激灵一下清醒过来。

去?还是不去?

去看那个她十月怀胎、却连一眼都未曾看清就被抱走的孩子?去踏入那个由冰冷契约构筑、那个执笔之手主人掌控的府邸?这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取其辱。

不去?那个孩子……她的骨血……如今就在咫尺之遥。七年来,午夜梦回,那个模糊的小小身影是她心头最隐秘的痛楚和牵挂。她甚至不知道她是男是女,长得像谁……

铺子角落的炭盆发出轻微的哔剥声,空气中弥漫着她亲手调制的“雪中春信”的冷冽梅香。沈含章的目光落在柜台上方悬挂的一幅小小梅花图卷上,那是父亲在世时亲手所绘,题着“凌寒独自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痛楚、渴望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勇气,从心底深处挣扎着涌了上来。

她缓缓松开紧握柜台边缘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眼睫低垂,掩去了眸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承蒙裴府抬爱。” 沈含章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含章……愿往。”

4

三日后,沈含章踏入了裴府那扇森严厚重的朱漆大门。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庭院深深,重门叠户,飞檐斗拱在积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庄严肃穆。空气中飘散着上等檀香的气息,仆役们无声地穿梭,一切都井然有序,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威仪。

她被安置在西侧一个独立的小院“听雪轩”。院子不大,却极清雅,几竿翠竹覆着白雪,一间静室,一明两暗,陈设简洁而精洁。周嬷嬷引她大致熟悉了路径规矩,便带她去拜见裴府真正的主人——裴衍。

书房位于裴府中轴线深处,名为“静观斋”。厚重的紫檀木门推开,一股浓郁而清冽的书墨冷香扑面而来。书房极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典籍,卷帙浩繁。正对着门的巨大书案后,背光坐着一个人影。

沈含章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依照规矩,垂首敛衽,行了一礼:“先生沈含章,见过裴大人。”

“嗯。”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淡漠和不易察觉的疲惫。那声音穿透七年时光,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几分当初屏风后的那种彻底的疏离,多了几分沉沉的倦意。

沈含章微微抬眼。七年岁月并未在裴衍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书案后窗格透入的冷光映照下,显得更加清癯冷峻。他穿着家常的深青色直裰,并未看她,目光专注地落在摊开的书卷上,修长的手指正捻着一枚温润的白玉镇纸。那双手……沈含章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上面——指节依旧分明修长,肤色依旧带着一丝书斋中的苍白,执笔的姿势沉稳如昔。就是这双手,曾隔着屏风,写下那纸决定她命运的契约。

一股混杂着屈辱、怨愤和某种奇异悸动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低下头,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

“小女裴瑗,性情有些孤僻,不喜生人。” 裴衍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沈含章低垂的脸庞,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新添置的器物是否合用。“劳烦先生费心教导。府中规矩,周嬷嬷自会告知。” 他的话语简洁至极,交代完毕,便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回书卷,不再多言。那姿态,是无声的逐客令。

“是。含章明白。” 沈含章再次行礼,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她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书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冰冷的墨香和那道无形的压力。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冬日的寒气丝丝缕缕钻入骨髓。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裴衍捻着白玉镇纸的手指,那稳定、苍白、曾执笔书写她命运的手。

5

第一次见到裴瑗,是在次日的午后。天气难得放晴,雪光映着日头,格外耀眼。周嬷嬷引着沈含章穿过几重精致的回廊,来到后园一处向阳的暖阁。暖阁四面装着大块的明瓦玻璃,采光极好,里面暖融融的,摆满了书籍和画具。

甫一踏入,沈含章的目光便被暖阁中央那个小小的身影牢牢攫住。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女孩,穿着簇新的海棠红缂丝袄裙,外面罩着雪白的狐裘坎肩,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尖,努力想将一支折来的、带着冰晶的素心腊梅插进案头一只细颈白瓷瓶里。阳光透过明瓦,在她乌黑柔软的头发上跳跃,勾勒出一个小小的、专注的轮廓。

沈含章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停止,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瞬间席卷了她全身。

周嬷嬷轻咳一声:“小小姐,先生来了。”

女孩闻声转过头来。

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嘴唇是淡淡的粉色。然而,那双眼睛……沈含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却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甚至可以说是疏离的淡漠。那眼神……像极了书案后那个冰冷审视她的男人!那是裴衍的眼睛!一种强烈的排斥感瞬间攫住了沈含章的心,让她几乎想要立刻转身逃离。

然而,就在沈含章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承受这酷似裴衍的眼神带来的冲击时,那女孩——裴瑗,似乎因为转身的动作大了些,头上松松挽着的小鬟微微散开,一缕乌黑的发丝滑落到颈侧。

阳光正好斜斜地打在那段小小的、白皙的脖颈上。

一点殷红,骤然刺入沈含章的眼帘!

就在那乌发掩映之下,靠近颈后发际线的地方,赫然一粒小小的、圆润的朱砂痣!色泽鲜红欲滴,位置、形状……与她记忆中自己颈后那一粒,分毫不差!

轰隆——!

沈含章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又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所有的感官在瞬间变得极其敏锐,又极其模糊。周遭的一切——周嬷嬷平板的声音、暖阁里炭火的微响、窗外雪光刺目的白……全都消失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一点殷红,在白皙的肌肤上,如同一个燃烧的烙印,一个无声的宣告!

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只在疼痛的黑暗和冰冷的契约中被提及的孩子!她的骨血!那粒从她身上带来的印记,此刻就烙印在这个小小的、有着裴衍眼睛的女儿身上!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沈含章。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门框。冰冷的木头触感让她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先生?” 裴瑗看着她,那双酷似裴衍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属于孩童的好奇和疑惑。她放下手中的腊梅,歪了歪小脑袋,声音清脆,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您……不舒服吗?”

这声带着奶音的呼唤,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沈含章紧绷欲裂的心弦。她猛地回过神,对上女儿清澈中带着一丝关切的目光,一股混杂着剧烈酸楚和汹涌爱怜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她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努力扯出一个极其温和、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微笑,声音有些发颤,却无比柔软:

“没……没事。只是……这雪光有些晃眼。” 她松开扶着门框的手,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个小小的身影,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又像踏在滚烫的针尖上。她走到裴瑗面前,微微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目光贪婪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那张小脸,仿佛要将这迟到了七年的容颜深深镌刻进灵魂深处。她的视线,最终又无法控制地落回那点朱砂痣上,久久停留。

“你……叫瑗儿?” 沈含章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 裴瑗点点头,似乎觉得这个新来的先生有点奇怪,但她的目光很温柔,笑容也暖暖的,让她本能地不觉得害怕。“爹爹说,‘瑗’是美玉的意思。”

“美玉……” 沈含章喃喃重复着,眼眶骤然一热,她连忙垂下眼睫掩饰。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拂过裴瑗滑落到颊边的那缕柔软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真好听。瑗儿……喜欢画画吗?”

她的指尖,在收回时,若有似无地、极其短暂地蹭过了那粒小小的朱砂痣。那一瞬间的温热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裴瑗似乎并未察觉,只是被问到了兴趣,眼睛亮了一下,用力点点头:“喜欢!嬷嬷说我画的小鸭子可像了!” 她转身跑到书案旁,拿起一张画纸献宝似的捧到沈含章面前。纸上是用稚拙的笔触画着的几只小鸭子,憨态可掬。

沈含章看着那画,又看看女儿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心口像是被温热的潮水浸泡着,又酸又胀,几乎要满溢出来。她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眼角却悄然湿润了。

“画得真好。” 她由衷地赞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画,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先生……教你画梅花,好不好?雪里的梅花,很香,也很……坚强。” 她补充道,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女儿颈后那一点小小的、只属于她们母女的印记。

6

日子在裴府高墙内,如同结了薄冰的溪水,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却潜藏着沈含章从未有过的、隐秘的惊涛骇浪。

她成了裴瑗的“先生”,朝夕相对。每一日,对她而言都是甜蜜与酷刑的交织。她贪婪地汲取着关于女儿的一切:她喜欢甜糯的桂花糕,却总偷偷把上面的蜜饯挑出来;她怕黑,睡觉时一定要在床头留一盏小小的绢纱灯;她背书很快,却最讨厌枯燥的女诫,每每读到“女子卑弱”时,小嘴会不自觉地微微撅起;她画的小鸭子越来越活灵活现,画梅花时却总嫌自己画不出那凌寒的傲骨……这些细微的发现,都让沈含章的心一次次被填满,又一次次被那无法言说的身份撕扯得生疼。

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汹涌的母爱,将它包裹在“先生”应有的温和、耐心和恰当的疏离之下。她教她临摹《梅花喜神谱》,一笔一画地讲解枝干的遒劲、花瓣的舒展。裴瑗学得认真,偶尔抬头看她时,那双酷似裴衍的眼睛里,依赖和亲近一日日加深。沈含章知道这样下去危险,她告诫自己要守住界限,可当裴瑗软软的小手拉住她的衣袖,或者在她讲解时,无意识地将小脑袋靠在她手臂上时,她筑起的心防总在瞬间溃不成军。

裴衍的存在,则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影子,时刻提醒着她那纸契约的存在。他极少出现在听雪轩,更从未对裴瑗的课业置喙。偶尔在园中远远遇见,他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淡漠得如同看一个不相干的路人。那眼神,与七年前屏风后的审视如出一辙。然而,沈含章却总能敏锐地捕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

比如,裴瑗画废的宣纸,第二天总会消失,被换成全新的、质地更好的澄心堂纸。她随口提过一次“玉版宣更能显墨色深浅”,不久后,裴瑗习字的纸便悄然换成了名贵的玉版宣。有一次,裴瑗画梅花时抱怨墨色不够清亮,次日书案上便多了一锭上好的松烟墨,墨锭侧面阴刻着一个小小的“静”字。

这些细微的、无声的体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沈含章心中激起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是他吗?那个写下冰冷契约、以万两白银买断她骨血的男人?他是在意瑗儿的,这毋庸置疑。可这份在意,又与她沈含章有何干系?他每一次淡漠的颔首,每一次无声的更换,都像在无声地强调:你只是“先生”,一个被雇佣的教导者,仅此而已。那纸契约,就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横亘在她与女儿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最让她心痛的是裴瑗偶尔流露出的困惑。有一次,裴瑗画了一幅小像,画的是沈含章低头调香时的侧影。她举着画,兴冲冲地跑到父亲的书房外,踮着脚想给父亲看。书房门紧闭着,里面似乎有客。裴瑗等了许久,直到小手冻得通红,才被周嬷嬷硬生生拉走。晚膳时,沈含章看到裴瑗蔫蔫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大眼睛里盛满了失落。

“爹爹……很忙吗?” 裴瑗小声问周嬷嬷。

“老爷有要紧事。” 周嬷嬷的回答刻板而公式化。

裴瑗低下头,不再说话。沈含章坐在一旁,心如刀绞。她多想将女儿搂进怀里,告诉她,不是爹爹不疼你,只是……只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和桌下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的拳头。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裴瑗那颗小小的心,在渴望父爱却又常常得不到回应的失落中,正悄然向她靠近,寻求着慰藉。这份靠近,让她既幸福得颤栗,又恐惧得发抖——她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失控,会暴露,会亲手毁了这短暂偷来的、带着枷锁的亲近。

7

腊月廿三,小年夜。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风雪终于降临扬州。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发出凄厉的呜咽,疯狂地扑打着门窗,天地间白茫茫混沌一片,仿佛要将整个城池吞噬。

裴府各处早早燃起了粗如儿臂的红烛,灯火通明,试图驱散这天地之威带来的阴霾。然而,一股令人不安的焦灼气氛却在后宅弥漫开来——裴瑗病了。

白日里还只是有些咳嗽,到了傍晚,竟骤然发起高烧来。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小小的身体在厚厚的锦被下不安地扭动,意识已然模糊,口中发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呓语。

“冷……娘……娘亲……好冷……”

沈含章守在床边,用浸了冷水的帕子一遍遍敷在裴瑗滚烫的额头上,心如油煎。周嬷嬷和几个丫头手忙脚乱地进进出出,端水、换帕子,府里常用的退热汤药也灌了下去,却丝毫不见效。裴瑗的体温越来越高,小小的眉头紧紧锁着,呼吸愈发急促困难。

“周嬷嬷!快!再去请大夫!城东回春堂的孙老大夫!” 沈含章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嘶哑,她握着裴瑗滚烫的小手,那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尖都在颤抖。

“去了!早去了!” 周嬷嬷急得满头大汗,“这鬼天气!雪深得埋了马腿!孙老大夫年纪大了,府里的马车去接,半道陷在雪窝子里动弹不得!已经派人去寻别的郎中了,可这风雪……唉!”

就在这时,床上的裴瑗猛地一阵剧烈呛咳,小小的身体痛苦地弓起,呼吸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发出可怕的“嗬嗬”声。她烧得迷蒙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没有焦距地扫过床前晃动的人影,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极度的恐惧和痛苦淹没了她,她猛地挣扎起来,小手胡乱地在空中抓挠,嘶哑的哭喊声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穿透狂风怒雪的咆哮,狠狠刺进沈含章的耳膜:

“娘亲!娘亲救我!……瑗儿好难受……娘亲!……娘亲……你在哪里啊!……”

那一声声带着血泪般的呼唤,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含章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上!什么契约!什么身份!什么界限!在女儿濒死的痛苦呼唤面前,瞬间被碾得粉碎!

“娘在!瑗儿!娘在这里!娘在这里!别怕!” 沈含章再也无法抑制,猛地扑到床边,一把将痛苦挣扎的女儿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裴瑗滚烫的脸颊和颈窝。她用自己的脸颊紧紧贴着女儿滚烫的额头,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双臂收拢,将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身体完全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隔绝开所有的寒冷和恐惧。“娘在!娘在!瑗儿不怕……娘抱着你……娘不会离开你!绝不会!”

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呼唤和拥抱发生的刹那——

“哐当!”

一声沉重的闷响,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冰冷的、裹挟着雪粒的狂风瞬间灌入温暖的内室,卷灭了近处的几支烛火,光影剧烈地摇曳起来。

门口,赫然站着裴衍!

他身上还披着厚重的玄色貂裘,肩头、发上落满了尚未融化的积雪,显然是刚从外面疾步赶回。书房里商议要事的下属早已不见踪影。他那张素来冷峻如石雕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深深刺痛的震怒!幽深的瞳孔因极度震惊而骤然收缩,死死地钉在床前那个紧紧抱着裴瑗、自称“娘亲”的女子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沈含章抱着裴瑗,猛地抬起头,泪痕狼藉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她撞进裴衍那双燃烧着惊涛骇浪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震惊、暴怒、被愚弄的冰冷,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痛楚!她看到了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看到了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的手!

完了。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沈含章的心底。所有的伪装,所有的侥幸,都在裴衍这冰冷的、洞穿一切的注视下,土崩瓦解。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裴瑗抱得更紧,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尽管她知道自己已坠入深渊。

裴衍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沈含章惨白的脸,移到了她怀中仍在痛苦呓语、却因被紧紧拥抱而似乎寻得一丝安心的女儿脸上。最后,他的视线死死锁住了裴瑗颈侧——那缕被泪水浸湿的乌发下,一点鲜红的朱砂痣,在烛火摇曳下,如同泣血的烙印,刺目惊心!

七年前的屏风,七年前的契约,七年前那冰冷无情的交易……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一点朱砂,被这一声“娘亲”,被眼前这紧紧相拥的母女,轰然拼凑成一个残酷而完整的真相!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比外面的雪还要惨白。一种被命运狠狠愚弄、被至亲之人(尽管那“亲”源于冰冷的契约)彻底欺骗背叛的剧痛,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在他眼底疯狂地燃烧、炸裂!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厚重的靴底踩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惊雷炸在沈含章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8

“轰隆——!”

又一声惊雷般的巨响在头顶炸开,震得屋顶梁木上的积尘簌簌落下。不是风雪,而是裴衍的脚步重重踏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发出的回响,如同踏在沈含章濒临崩溃的心尖上。

她抱着裴瑗,浑身僵硬如石雕。女儿滚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灼烧着她的肌肤,那一声声微弱痛苦的“娘亲”呻吟,像烧红的针,一下下扎进她的耳膜。而门口那道冰冷刺骨、裹挟着暴风雪寒气的目光,则将她彻底钉在了耻辱和绝望的刑架上。她甚至能感觉到裴衍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在她脸上、在裴瑗颈后那粒朱砂痣上,反复凌迟。

完了。一切都完了。契约撕毁,身份暴露,她连作为“先生”留在这孩子身边的资格,都被自己亲手葬送。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裴衍动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猛地抬手,一把扯下肩头厚重的玄色貂裘,任由那沾满雪泥的昂贵皮毛像破布般委顿在地。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内室,沉重的步履踏在地面,每一步都像踏碎一块坚冰。刺骨的寒风追随着他灌入,卷灭了更多烛火,室内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只剩下角落兽头铜盆里炭火发出的微弱红光,在他冷硬如刀削斧劈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明灭不定的、令人心悸的阴影。

他径直走向床边,目标却不是病中的女儿,而是沈含章!

沈含章惊恐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裴瑗抱得更紧,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栏上。她甚至能看清裴衍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混合着暴怒和被欺骗的冰冷火焰。

“大人……” 周嬷嬷和几个丫头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在地,头深深埋下,大气不敢出。

裴衍却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他停在沈含章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微微俯身,冰冷的目光像探针般刺入她惊恐的眼底,声音低沉得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

“出去。”

不是命令周嬷嬷她们,而是命令沈含章。

沈含章浑身一颤,抱着裴瑗的手臂僵硬得几乎失去知觉。她看着裴衍伸过来的手,那骨节分明、曾执笔写下冰冷契约的手,此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似乎要将她从女儿身边强行剥离。

“不……” 她喉咙里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泪水汹涌而出,绝望地摇头,身体却无法动弹分毫。

就在这时,怀里的裴瑗似乎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惊扰,再次剧烈地呛咳起来,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呼吸更加困难,小脸憋得发紫。

“瑗儿!” 沈含章的心瞬间被撕裂,所有恐惧被更强烈的母性本能压倒。她不顾一切地低下头,紧紧贴着女儿滚烫的脸颊,声音带着泣血的哀求,“别怕!娘在!娘不走!娘不走!” 她猛地抬头,泪眼模糊地迎上裴衍冰冷的目光,那目光深处翻涌的暴戾让她胆寒,但为了女儿,她豁出去了:“她快喘不上气了!让我留下!求你!等大夫来……等大夫来了我就走!求求你!她是我的……” 最后几个字,在裴衍陡然变得更加森寒的注视下,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无声的绝望。

裴衍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他死死盯着沈含章怀中那个痛苦挣扎、小脸紫胀的孩子,那酷似自己的眉眼因痛苦而扭曲,那一声声破碎的“娘亲”……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惨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在极力压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毁灭性的力量。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裴瑗颈后那粒刺目的朱砂痣上,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肆虐的海。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每一息都漫长如年。只有裴瑗痛苦的喘息和窗外风雪的咆哮撕扯着空气。

终于,裴衍那紧绷到极致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收了回去。他没有再看沈含章,目光转向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周嬷嬷,声音冷硬如铁,不容置疑:

“再去催!抬,也把大夫给我抬来!”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是!是!老奴亲自去!” 周嬷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裴衍不再言语,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床榻,面向那扇被风雪疯狂拍打的雕花木窗。他高大的身影挺得笔直,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肩背的线条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微微的颤抖泄露着内心汹涌的狂澜。炭盆里微弱的红光映着他半边侧脸,下颌线绷成一道凌厉的弧线。

沈含章抱着裴瑗,依旧僵在床边,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着。她看着裴衍冰冷的背影,那无声的压迫感依旧弥漫在整个房间。她低下头,用脸颊贴着女儿滚烫的额头,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裴瑗烧得通红的小脸上。她不敢动,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只能紧紧抱着这失而复得又随时会再次失去的珍宝,在绝望的边缘煎熬。

9

仿佛熬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的喧哗。周嬷嬷尖利嘶哑的呼喊穿透风雪:“来了!大夫来了!快!快!”

门再次被撞开,一股更猛烈的风雪裹挟着几个人影冲了进来。为首的是须发皆白、气喘吁吁的回春堂孙老大夫,后面跟着两个抬着沉重药箱、同样狼狈不堪的药童。周嬷嬷浑身湿透,沾满了雪泥,显然经历了一番苦战。

“快!孙老!快看看小小姐!” 周嬷嬷声音都劈了。

孙老大夫顾不得喘息,也顾不得行礼,立刻被引到床边。沈含章如同溺水之人看到浮木,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抱着裴瑗的手,踉跄着退开一步,将位置让给大夫,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在女儿痛苦的小脸上。

裴衍也在孙老大夫进来的瞬间转过了身。他脸上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带着疲惫的冷峻。他没有看沈含章,目光直接落在孙老大夫身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孙老,有劳。”

孙老大夫匆匆点头,立刻坐下诊脉,又翻看裴瑗的眼皮、舌苔,仔细听她的呼吸音。室内一片死寂,只有老大夫沉稳的诊脉声和裴瑗痛苦的喘息。沈含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裴衍则负手立于一旁,脸色沉凝,目光幽深地看着女儿,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紧抿的薄唇透露出内心的紧绷。

“高热惊厥,痰热壅肺,邪毒内陷!” 孙老大夫收回手,面色极其凝重,“凶险!极其凶险!” 他语速飞快地对药童吩咐,“快!取我的银针来!再取安宫牛黄丸一颗,化温水速速灌下!另开方子:羚羊角粉三分,生石膏一两,知母五钱……快去煎!要快!”

药童立刻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孙老大夫取出银针,在灯火上燎过,手法迅捷如风,在裴瑗几处大穴上刺了下去。裴瑗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沈含章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抽,几乎要冲上前去,却被周嬷嬷死死拉住胳膊。

裴衍的眉头也紧紧锁起,向前一步,沉声问:“孙老,有几成把握?”

“尽人事,听天命!” 孙老大夫头也不抬,全神贯注于手中银针,“这热毒太猛!痰堵得太深!若子时前热退,痰能化开,尚有转圜;若不能……”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沉重的叹息已说明一切。

子时!

沈含章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挣脱周嬷嬷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在裴瑗床边,泪水再次决堤:“瑗儿!瑗儿你撑住!娘在这里!娘不走!娘看着你!你一定要撑住!” 她不管不顾地抓住女儿滚烫的小手,将脸颊贴上去,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渡给她。

裴衍看着这一幕,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深不见底的幽潭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激烈地碰撞、碎裂。他紧握的拳头松开又攥紧,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盯着孙老大夫手中的银针,和女儿痛苦的小脸,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锋。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安宫牛黄丸被强行灌下。银针捻动。药童将煎好的第一碗浓黑药汁端来,沈含章颤抖着手,和周嬷嬷一起,一点点撬开裴瑗的牙关,艰难地喂了进去。苦涩的药汁顺着孩子的嘴角流下,沈含章心如刀割。

裴瑗的呼吸依旧急促困难,小脸依旧通红滚烫,但也许是针药并施起了作用,那骇人的紫胀之色似乎褪去了一丝,剧烈的呛咳也稍稍平缓了一些,只是意识依旧昏沉,口中依旧断断续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和模糊的“娘亲”。

沈含章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用浸了温水的软巾一遍遍擦拭女儿滚烫的身体,尤其是腋下、脖颈、额头。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恸。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混杂着泪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仿佛不知疲倦,眼中只有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小小身影。

裴衍也一直站在不远处,沉默得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没有再赶沈含章走,也没有靠近。他的目光时而落在裴瑗身上,带着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楚;时而掠过沈含章那憔悴却异常执着的侧影,眼神复杂难辨。窗外的风雪依旧在咆哮,屋内的炭火渐渐暗淡下去,寒意重新弥漫上来。子时的更漏声,在死寂中,仿佛催命的符咒,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10

子时的更漏声,如同冰锥,狠狠凿在沈含章紧绷欲裂的神经上。她猛地抬头看向床上的裴瑗——小脸依旧通红,呼吸急促,但似乎……那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丝?嘴唇的紫绀也淡了些?

“孙老!您快看看!” 沈含章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不顾一切的急切。

孙老大夫一直在闭目凝神,手指搭在裴瑗纤细的手腕上。此刻他缓缓睁开眼,布满血丝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他再次仔细查看了裴瑗的舌苔、眼睑,又俯身贴近她的胸口倾听。

“呼……” 良久,孙老大夫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热毒……退了!痰壅之势已缓!这条小命……算是从鬼门关抢回来了!”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接下来需精心调养,万不可再受风寒!药方稍作调整,重在清余热,养肺阴……”

后面的话,沈含章已经听不清了。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紧绷了整整一夜的心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虚脱感。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床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眼前金星乱冒,意识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下迅速模糊、抽离。

“沈姑娘!” 周嬷嬷惊呼着上前搀扶。

裴衍的身影也在瞬间动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手臂微抬,似乎想去扶,但那动作只做了一半便硬生生顿住。他的目光落在沈含章额角迅速红肿起来的淤青,又扫过她苍白如纸、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脸颊,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他只是沉声对周嬷嬷吩咐:“扶沈先生去偏间歇息。好生照料。”

周嬷嬷连忙应声,和另一个丫头合力,半扶半抱地将几乎昏迷的沈含章搀离了内室。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将熄的微弱噼啪声。裴衍独自一人,伫立在女儿床前。裴瑗的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小脸上带着病后的潮红,沉沉地睡着,眉头不再紧锁。

裴衍缓缓伸出手,指腹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谨慎,极其轻柔地拂过女儿温热的脸颊。那真实的触感,那平稳的呼吸,都在告诉他,他的瑗儿,真的从鬼门关回来了。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女儿颈后。那缕乌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露出那粒小小的、圆润的朱砂痣。鲜红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目得如同心头的烙印。

许久,许久。他终于缓缓直起身。没有再看女儿,而是转过身,一步步走向书房的方向。他的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拖着千钧重担。高大的背影在昏暗摇曳的烛光下,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疲惫和孤寂。

11

沈含章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黑暗的海底,时而浮起一些破碎的片段:瑗儿滚烫的身体,绝望的哭喊,裴衍冰冷震怒的眼神,孙老大夫凝重的面孔……最终定格在女儿那平稳下来的呼吸上。她猛地睁开眼!

入眼是陌生的承尘,身下是柔软的锦褥。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安神香的气息。这里……是听雪轩的偏间?窗棂外透进灰白的天光,风雪似乎停了,但寒气依旧浓重。

瑗儿!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沈含章猛地坐起身,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额角磕伤的地方也传来尖锐的疼痛。她顾不上这些,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沈姑娘醒了?” 守在床边打盹的小丫头被惊醒,连忙上前,“您慢点!您还虚着呢!”

“瑗儿……小小姐怎么样了?” 沈含章的声音急切沙哑,一把抓住小丫头的手。

“小小姐好多了!热退了,天亮前还醒了一会儿,喝了点米汤,又睡下了。孙老大夫说只要好好养着,就无大碍了。” 小丫头连忙回答。

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灭顶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劫后余生的茫然。沈含章无力地松开手,跌坐回床边。昨夜的一切,清晰而残酷地涌回脑海。裴衍……他知道了!他会怎么做?将她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还是……她不敢想下去。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比窗外的残雪更甚。

“大人……大人吩咐了,姑娘若是醒了,用过药膳,便……便去祠堂。” 小丫头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祠堂!

沈含章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裴氏宗祠!那是供奉裴家列祖列宗、执行家法、决定族人荣辱生死的森严之地!裴衍让她去那里……用意昭然若揭!是清算,是审判!是要当着裴家先祖的面,彻底撕毁她这个僭越契约、玷污裴氏门楣的“罪人”!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闭上眼,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七年前那笔交易,终究要用最惨烈的方式付出代价。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眸子里所有的惊惶、软弱都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取代。那是认命,也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替我梳洗。”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空洞。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去面对。至少,瑗儿活下来了。

12

裴氏宗祠位于裴府最深处,坐北朝南,是整个府邸最为庄严肃穆、也最为阴森的地方。高大的门楣上悬挂着“慎终追远”的巨大匾额,黑底金字,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含章独自一人,穿着素净的月白色袄裙,外面罩着那件半旧的素色斗篷,一步步走在通往祠堂的漫长青石甬道上。甬道两旁是森森古柏,积雪压弯了枝桠,在灰白的天光下投下扭曲怪异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香烛和冰冷尘土混合的气息,死寂得可怕。每一步落下,都发出空旷的回响,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沉重高大的朱漆祠门紧闭着,如同巨兽沉默的嘴。门前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打着旋儿。

沈含章在门前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高耸的门楣和紧闭的大门,心一点点沉入谷底。她甚至能想象出门后那森严的景象:裴衍高坐主位,族老分列两旁,烛火通明,目光如刀……她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那寒气直透肺腑,让她混乱的头脑奇异地清醒了一些。她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推向那扇仿佛重逾千斤的祠门。

门,并未锁死。随着一声沉重悠长的“吱呀——”,两扇厚重的门扉,缓缓向内开启。

预想中烛火通明、人影幢幢的森严景象并未出现。

祠堂内光线异常昏暗。只有神龛前长明灯的微弱火苗,在巨大的、层层叠叠的紫檀木牌位前幽幽跳动,勉强映亮一小片区域。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黑色森林,散发着阴冷、威严、令人窒息的气息。

偌大的祠堂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

裴衍。

他就站在神龛前,背对着门口,身影被昏暗的光线拉得更加瘦削颀长。他穿着玄青色的家常直裰,没有披外袍,身影在无数先祖牌位的俯视下,显得异常孤寂,甚至……有些萧索。

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长明灯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门外寒风吹过的呜咽。

沈含章僵在门口,冰冷的寒意顺着敞开的门缝灌入,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她看着裴衍孤寂的背影,心头那点认命的平静被巨大的疑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取代。他不是要当着族老的面发落她吗?为何……只有他一人?

裴衍似乎听到了门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昏黄摇曳的灯火映亮了他的脸。仅仅一夜,他仿佛憔悴了许多。眼下是浓重的青影,下颌冒出了淡青的胡茬,嘴唇紧抿着,毫无血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了昨夜的震怒和冰冷,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以及一种……沈含章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破碎的痛苦。

他的目光落在沈含章身上,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没有斥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尘埃落定后的沉寂。

然后,沈含章看见他动了。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骨节分明、曾执笔写下冰冷契约的手,此刻正捏着一叠泛黄的纸。

沈含章的瞳孔骤然收缩!即使光线昏暗,她也能一眼认出——那纸的质地,那墨迹的色泽,尤其是那方鲜红如血的“静观”朱砂印痕!正是七年前,屏风之后,决定了她和瑗儿命运的那纸契约!

裴衍的目光没有离开沈含章的脸,平静得令人心悸。他捏着那叠纸的手,手指微微用力。

“嗤啦——”

一声清晰而刺耳的撕裂声,骤然打破了祠堂死一般的寂静!那声音在空旷森严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决绝,狠狠刺入沈含章的耳膜!

沈含章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他在做什么?!

裴衍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面无表情,眼神沉寂如寒潭,手指稳定而有力,一下,又一下,将那纸契约——那张束缚了沈含章七年、也隔断了他与女儿七年天然亲缘的冰冷枷锁——彻底地、缓慢地撕成了碎片!

碎纸如同枯败的蝶,纷纷扬扬从他指间飘落。

接着,在沈含章惊愕到失语的目光中,裴衍微微弯腰,俯身,将手中所有的碎纸片,毫不犹豫地、稳稳地,尽数投进了神龛前那个巨大的、燃烧着暗红色余烬的青铜炭盆里!

“嗞啦——”

微弱的火星猛地跳跃了一下,贪婪地舔舐上那些带着墨迹和朱印的纸张碎片。火焰瞬间升腾而起,橘红色的火苗骤然明亮,跳跃着,扭动着,将那些代表着冰冷交易、无情割舍的契约残骸,迅速地吞噬、卷曲、化为焦黑的灰烬!

祠堂内骤然被这短暂而明亮的火焰照亮了一瞬。火光映亮了裴衍沉静的侧脸,映亮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痛楚和决绝,也映亮了沈含章那张写满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的脸庞。

火光很快黯淡下去,炭盆里只剩下一点猩红的余烬和袅袅升起的、带着焦糊气味的青烟。

裴衍直起身,依旧背对着那象征着裴氏无上威严的列祖列宗牌位。他的目光,穿过尚未散尽的青烟,沉沉地落在沈含章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蕴藏了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句低沉嘶哑、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话,伴随着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的湮灭,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冰冷的祠堂里:

“此间事了,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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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时间:2025-06-11 01:4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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