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有余那间“博古斋”铺子,门脸不大,藏在镇子南头一条背阴的巷子里。推开门,一股子陈年木头、灰尘、还有某种说不清的草药混合的怪味儿就顶了上来,浓得化不开,熏得我脑门发晕。光线更是昏暗,只有柜台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勉强照亮巴掌大一块地方,四周全是影影绰绰的黑影,像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架子上的东西挤挤挨挨,蒙着厚厚的灰,有缺了口的瓷瓶、掉了漆的木雕、断了弦的旧琴……活像一群刚从坟里刨出来的、沉默的鬼魂。
钱有余把我让到柜台后头一张吱嘎作响的破椅子上,自己慢悠悠地涮了两个粗瓷碗,提起柜子底下一个小泥炉上煨着的铜壶,倒了碗黑黢黢的茶水给我。那茶水又苦又涩,喝下去像吞了一口铁锈水,从喉咙一直刮到胃里。
他搓着手,那张圆脸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显得格外油滑,小眼睛眯着,像两粒被磨亮的黑石子,牢牢锁在我脸上。“林兄弟,”他开口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神秘感,“明人不说暗话。旧货摊上……你捡着的那张纸片儿,不是凡物吧?”
我的心猛地一缩,攥在袖筒里的手瞬间又汗湿了,那张薄薄的、带着我血渍的纸片,此刻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坐立不安。我强装镇定,没吭声,只是端起那碗苦得掉渣的茶水,又灌了一大口,试图压住喉咙里的干涩和狂跳的心。
钱有余也不急,自顾自地呷了口茶,咂咂嘴,像是在品味什么琼浆玉液。“我钱有余在这江南地面上,收了二十几年旧货,不敢说火眼金睛,但什么东西有年头,什么东西藏着故事,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他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显得那双小眼睛更加锐利。“那张纸……那墨色,那质地,没个百八十年,出不来那种陈味儿!更别说那上面的线条走势……啧啧,老道得很!”
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见我还是绷着脸,便嘿嘿一笑,那笑声在寂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突兀。“林兄弟,别紧张。这年头,谁还没点难处?谁还没点……想找的东西?”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循循善诱,“你姓林,对吧?这镇上,几十年前,可有过一个赫赫有名的林家!织坊,书斋,良田……那真是跺跺脚,地面都得颤三颤的主儿!可惜啊……”他拖长了调子,摇着头,一副惋惜至极的模样,“树大招风,倒了。”
他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打在我心尖上。我爹临终前的话,祠堂里的誓言,还有怀里这张可能指向林家祖产的图……所有东西都在钱有余这看似闲聊的惋惜里,变得无比真实,又无比沉重。我捏着茶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林兄弟,”钱有余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你是不是……想找回点林家的东西?”他小眼睛里精光爆射,像黑夜里的两点鬼火,“你找到的那张纸,就是钥匙!对不对?你想找的,是林家的祖产!”
“祖产”两个字,像两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我再也绷不住,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钱有余看到我这反应,嘴角那丝油滑的笑意更深了,他身体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又给自己续了碗茶。
“别激动,林兄弟。”他吹着碗里的热气,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这世道,一个人单打独斗,难呐。尤其是找东西,还是找那种……能‘翻天’的东西。”他特意加重了“翻天”两个字,眼神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仿佛早已看透了我心底最深的秘密。
我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爹临死前那嘶哑的“翻天”两个字,如同鬼魅般再次萦绕耳际。这个钱有余……他怎么会知道?!
“嘿嘿,”钱有余像是很满意我的惊骇,干笑了两声,“我老钱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朋友多,路子野。省城衙门里管卷宗的师爷,是我表亲;走南闯北的镖头,是我拜把子兄弟;就连这十里八乡的山民猎户,哪个不给我钱某人几分薄面?”他放下茶碗,手指在油腻的柜台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你要找的东西,在图上标的那个地方,对吧?那地方,荒!偏!没人引路,没人帮衬,就凭你一个人?别说找东西,能不能囫囵个儿走到地头都两说!”
他的话像冰冷的锥子,一根根扎破了我之前那点孤勇的幻想。是啊,我一个穷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认得几个字,还会什么?真到了荒山野岭,遇到豺狼虎豹,遇到刁民恶霸……我拿什么去拼?拿这本破族谱吗?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我,比祠堂里的阴冷更甚。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难道……爹的遗命,祠堂里的血誓,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还没开始,就要因为这该死的现实而夭折吗?
“林兄弟,”钱有余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稳操胜券的笃定,“我老钱呢,是个生意人。生意人讲究什么?共赢!”他搓着胖乎乎的手指,脸上堆起更加和气的笑容,但那双小眼睛里的精光却亮得吓人。“我对你们林家祖上的故事,很感兴趣。对你可能找到的东西……也好奇得很!这样,盘缠、向导、打点关节的费用……我包了!你只管带路,找东西!真找到了宝贝,”他顿了顿,小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咱们二一添作五,如何?你重振林家声威,我老钱也沾沾光,捞点养老的本钱。公平合理,童叟无欺!”
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摊开在我面前。那手掌厚实,指关节粗大,掌心纹路深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我盯着那只手,又看看他脸上那副吃定我的表情,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这无疑是与虎谋皮!钱有余眼里的贪婪,像秃鹫看到了腐肉,毫不掩饰。跟他合作?找到的东西还能由我做主吗?
可是……不跟他合作呢?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死寂的祠堂,对着沉默的牌位,掌心那道刚结痂的伤口在隐隐作痛。爹灰败的脸在眼前晃动,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翻天……复我林家……”
祠堂外,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似乎也飘了进来,那是邻家新式学堂的声音,充满了活力和希望,与我死气沉沉的祖宅形成刺眼的对比。
一股混杂着不甘、屈辱和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从心底最深处冲了上来!烧得我眼睛发红!管他什么虎豹豺狼!管他什么与虎谋皮!这或许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能抓住的、改变这该死命运的机会!
我猛地伸出手,掌心那道暗红色的伤疤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重重地拍在钱有余那油腻肥厚的手掌上!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铺子里回荡。
“好!钱掌柜!一言为定!”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
钱有余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像一朵吸饱了油水的肥硕菊花。他用力反握住我的手,掌心湿滑油腻,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温热。
“痛快!林兄弟!咱们……这就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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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我和钱有余,还有他不知从哪找来的一个干瘦精悍、眼神像鹰隼一样警惕、自称“老刀”的向导,站在了石屏山的脚下。
抬头望去,这座山像是被老天爷随手扔在这儿的,灰蒙蒙,光秃秃。山势谈不上多险峻,却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荒凉。山上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树,只有些低矮扭曲的灌木和枯黄的杂草,在深秋的风里瑟瑟发抖。嶙峋的怪石突兀地耸立着,像一只只从地里探出来的巨大枯骨爪子,张牙舞爪地指向灰白的天空。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布满碎石和泥泞的羊肠小道,歪歪扭扭地通向半山腰,消失在嶙峋的石壁后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枯草腐烂的气息。
钱有余裹了裹身上崭新的绸面棉袍,抬头看看这荒山,又看看脚下泥泞的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了一句:“娘的,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他带来的两个伙计,背着沉重的包袱,里头装着干粮、水囊、绳索、铁锹,甚至还有一把用油布裹着的短柄土铳,也累得气喘吁吁,一脸晦气。
向导老刀倒是习以为常,他佝偻着背,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袄子,皮肤黝黑粗糙得像山上的老树皮。他默默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硬木棍,不时拨开挡路的荆棘枯枝,动作麻利得像只山猫。他很少说话,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山林石壁,仿佛能看透每一处阴影。
“林兄弟,”钱有余喘着粗气,凑到我旁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你那图……靠谱吧?这鬼地方,看着可不像能藏宝贝的地界。”他小眼睛扫视着荒凉的山坡,充满了怀疑。
我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张已经用一层薄油纸仔细包裹好的地图残片。它比我刚捡到时更加脆弱了,边缘的毛边被我用浆糊小心地粘过,但颜色依旧暗沉。我指着上面一个模糊的墨点,又抬头望向前方半山腰一处被巨大岩石遮蔽的阴影地带:“钱掌柜,你看这里,‘石门’标记,应该就在那几块大石头后面。族谱里那句‘石屏山险,门藏幽处’,指的就是这儿!”
钱有余眯着眼,顺着我的手指看去,又低头看看地图,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他脸上的肥肉因为爬山而微微颤抖着,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但愿吧……这山路,可真他娘的难爬!老刀!还有多远?”他扯着嗓子朝前面喊。
老刀头也没回,闷闷地回了一句:“快了,绕过前面那个石砬子。”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吆喝声,突然从我们侧前方的灌木丛后响了起来!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充满了不善的意味。
我们几人脚步猛地一顿!老刀瞬间停住,身体像绷紧的弓弦,猛地转过身,手里的硬木棍横在胸前,那双鹰眼锐利如刀,死死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钱有余的两个伙计也立刻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
我的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哗啦!几丛低矮的灌木被粗暴地拨开。七八个汉子钻了出来,挡住了我们前方的去路。他们穿着打着补丁、沾满泥点的粗布短褂,手里拿着锄头、柴刀、削尖的木棍,脸色黝黑,眼神警惕而充满敌意地盯着我们。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个子不高,但很敦实,一张方脸膛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神尤其凶狠,像一头护崽的狼。
“站住!”为首的方脸汉子往前一步,手里的柴刀虚指着我们,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本地土腔,“你们是干什么的?哪来的?跑到我们石屏寨的地界来想干啥?”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山风似乎也停了,空气凝固得让人喘不过气。钱有余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勉强挤出一个商人惯有的和气笑容,拱了拱手:“这位大哥,误会,误会!我们是省城来的,听说这石屏山景致……呃……独特,上来看看,采采风,绝无恶意!”
“采风?”方脸汉子嗤笑一声,满是泥垢的脸上写满了不信,他目光扫过我们一行人,尤其在我和钱有余身上那与这荒山格格不入的衣着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老刀身上,眼神更冷了,“少他娘的糊弄鬼!采风带着铁锹?带着那玩意儿?”他下巴朝一个伙计腰间鼓起的油布包努了努,显然认出了土铳的轮廓。“还有这个老刀!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是钻山的老耗子!你们带着他,跑到这荒山野岭来挖坟掘墓?还是想偷我们寨子的东西?”
“放屁!”钱有余的一个伙计年轻气盛,忍不住回骂了一句,“这山是你家开的?”
“你他娘的再说一句!”方脸汉子身后的几个山民顿时炸了锅,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往前涌了一步,眼睛瞪得溜圆,像要喷出火来。
“住口!”钱有余脸色一变,厉声喝止了伙计,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转向方脸汉子,脸上的笑容更殷勤,也更虚假了:“大哥息怒!我这伙计不懂事!我们真不是来偷东西的!我们是……是来找祖上早年留下的一点东西!就在那边山腰上!”他指了指那几块巨石的方向。
“祖上的东西?”方脸汉子眉头拧得更紧,眼神里的警惕丝毫未减,反而带上了一丝讥讽,“这石屏山,几十年前是林家的地界不假!可林家早就倒灶了!骨头渣子都烂没了!这山,是我们石屏寨的爷们儿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荒地!是我们搭窝棚、种粮食活命的地盘!你们林家早八百年就滚蛋了,现在又跑回来挖东西?挖出金子银子来,是不是要把我们这些开荒的穷鬼都赶下山去?嗯?!”
他这话像点燃了火药桶!后面的山民群情激愤,纷纷叫嚷起来:
“对!滚下山去!”
“林家的东西?早他娘的充公了!”
“想挖东西?先问问我们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甭跟他们废话!轰走!”
锄头柴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一张张愤怒而焦虑的脸逼近过来。他们堵死了前路,像一道由愤怒和恐惧筑成的墙。我听着他们的话,看着他们眼中那份对失去家园的深切恐惧,心猛地一沉。钱有余之前的担忧成了现实。林家?在这片土地上,早已成了被遗忘甚至被憎恶的符号。我们这些突然闯入的“林家人”,在他们眼里,就是来抢夺他们仅存活命根基的强盗!
老刀握着木棍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微微弓着,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豹子。钱有余的两个伙计也紧张地握住了腰间的家伙,眼神凶狠地回瞪着山民。冲突一触即发!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爹的嘱托,祠堂的誓言,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难道就要被堵死在这里?被一群守护自己家园的山民挡在门外?
不行!绝对不行!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我深吸一口气,在钱有余和山民们即将爆发的对峙前,猛地向前一步,站到了两拨人中间!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这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身上。
“各位石屏寨的乡亲!”我提高了声音,尽量压下喉咙里的颤抖,让自己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开。迎着方脸汉子那凶狠的、充满怀疑的目光,我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脊梁。“我姓林!林远山!我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倒了灶’的林家子孙!”
我这话一出,对面的山民们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和议论声。方脸汉子眼神更加锐利,像刀子一样刮在我脸上。
“我知道!”我抢在他们再次爆发前,声音更大,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愤,“我知道林家倒了!我知道祖上的产业早就没了!可我没想抢你们的田地!更没想把你们赶下山!”我指着身后那几块巨大的岩石,指向地图上标记的“石门”方向,“我要找的东西,不是金银财宝!不在你们开垦的田地里!它藏在那山石后面!一个谁也找不到、谁也开垦不了的地方!一个……可能藏着我们林家先祖冤屈证据的地方!”
“冤屈证据?”方脸汉子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少在这放屁!你们这些读过书的,花花肠子最多!谁知道你是不是在编瞎话?”
“是不是瞎话,找到东西就知道了!”我迎着他质疑的目光,毫不退缩,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我爹临死前告诉我,林家当年败落,是被冤枉的!是有人陷害!先祖藏起来的东西,可能就能证明这一点!我林远山对天发誓!”我猛地举起左手,掌心那道暗红色的、狰狞的伤疤在阳光下暴露无遗,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烙印!“我若有一句虚言,若想侵占乡亲们半分田地,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祖宗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我掌心的伤疤,还有那近乎嘶吼的毒誓,显然起到了作用。山民们的喧哗声小了下去,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连那个一脸凶悍的方脸汉子,看着我的手,眼神也闪烁了一下,凶狠的气势似乎弱了几分。
钱有余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显然没料到我会来这么一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放下手,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放缓了语气,看着方脸汉子,带着一丝恳切:“大哥,你们守着自己的家园,天经地义!我林远山绝无二话!我只求一个机会!让我去那石门后面看看!如果……如果里面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咬了咬牙,指向钱有余,“这位钱老板可以作证!只要能洗刷我林家冤屈,里面的东西,除了证明清白的物件,其他的……我一分不要!都分给石屏寨的乡亲们!算是我林家对当年……对现在占用大家山地的一点补偿!”
“哗——!”我这话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水潭!山民们瞬间炸开了锅!一分不要?都分给我们?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在他们脸上交织,议论声嗡嗡响起,看向我的眼神也由愤怒和警惕,变成了惊疑和……一丝丝动摇的贪婪。
钱有余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显然被我这个自作主张的“承诺”气得够呛,但此刻他也不敢出声反驳。
方脸汉子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复杂地在我掌心的伤疤、我决绝的脸,以及身后那些明显意动、甚至带着期盼的乡亲们脸上来回扫视。他显然在挣扎。阻止我们,维护寨子的安全?还是……赌一把,相信这个落魄林家人的毒誓和承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山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方脸汉子猛地一跺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眼神依旧锐利,但那股拒人千里的凶狠却收敛了不少。
“好!”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林小子!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也记住你发的毒誓!我石老六和石屏寨的爷们儿,盯着你呢!”他猛地一挥手,对着身后的山民吼道:“让开!让他们过去!但是——”他转向我,眼神如刀,“只准去那石头后面!其他地方,敢动一锄头,老子剁了他的爪子!”
山民们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地让开了道路,但手里的家伙依旧紧握着,眼神充满了警告。那条布满碎石泥泞的小路,终于在我们面前显露出来,蜿蜒着,通向半山腰那几块巨大的、沉默的岩石。
我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钱有余擦了把额头的汗,脸色难看地哼了一声。老刀依旧沉默,第一个迈步,踏上了那条小路。
危机暂时解除。但我知道,更大的麻烦,恐怕还在那石门之后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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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那几块像巨兽獠牙般交错的嶙峋山石,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小小的、背阴的山坳。空气瞬间变得阴冷潮湿,光线也黯淡下来,仿佛一下子从午后跌入了黄昏。山坳尽头,一面巨大的、青黑色的石壁如同整块浇铸的钢铁屏障,直插云霄,挡住了所有去路。
石壁下方,赫然是一个被浓密藤蔓和枯死荆棘完全覆盖的洞口!那些藤蔓纠结缠绕,足有手臂粗细,像无数条墨绿色的巨蟒,死死地绞缠在一起,将洞口封堵得密不透风,连一丝缝隙都看不到。荆棘的尖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寒光,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死亡气息。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湿土、苔藓和某种腐败植物味道的阴风,从藤蔓荆棘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吹在脸上,冰冷刺骨,让人汗毛倒竖。
“就是这里!”我指着那被彻底封死的洞口,心脏因为激动和莫名的寒意而狂跳不止。地图上那个小小的墨点,“石门”标记,此刻就在眼前!可这“门”,简直像是地狱的入口!
钱有余看着那堵得严严实实的“门”,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肥肉都哆嗦了一下:“我的老天爷……这……这他娘的是门?这整个儿一鬼门关啊!”他带来的两个伙计也傻了眼,看着那些狰狞的藤蔓荆棘直发怵。
向导老刀却像是没看见那些障碍,他佝偻着背,鹰隼般的眼睛锐利地扫视着洞口周围。突然,他的目光死死定在了洞口左侧靠近地面的石壁上!那里,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苔藓覆盖下,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有东西!”老刀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摩擦。
我们几人立刻围了过去。老刀用他手里的硬木棍,小心翼翼地刮掉那片厚厚的、湿滑黏腻的苔藓。随着黑绿色的苔藓簌簌剥落,石壁上显露出来的东西,让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那不是字,也不是常见的花纹。
那是几个极其诡异、扭曲的图案!像是几条纠缠盘绕的毒蛇,又像是某种张牙舞爪、形态狰狞的虫子,线条粗犷而原始,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邪异气息!图案的刻痕很深,边缘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模糊,但那种扑面而来的、令人极度不安的感觉却异常清晰!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鬼画符?”钱有余凑近了看,小眼睛里充满了惊疑和厌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图案会咬人。
我盯着那诡异的图腾,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头皮阵阵发麻。这东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不是现实中,而是在……梦里?或者更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族谱?不,族谱里没有。是爹……爹临终前模糊不清的呓语里,似乎提到过“邪祟”、“避凶”之类的词?
就在我努力回想时,老刀指着图腾旁边一处不起眼的凹陷:“这里,有字!”
我们凑得更近。在蛇虫图腾的下方,石壁上一个浅浅的凹坑里,刻着几个几乎被苔藓完全糊住的古篆字!笔画极其古老繁复,若非老刀眼尖,根本发现不了。
我掏出随身带着的、用油纸包好的炭笔和一小块薄木片,小心地将凹坑里的苔藓清理干净,然后迅速用炭笔将那几个字拓印在木片上。昏黄的光线下,几个扭曲的篆字显现出来:
**“傩…神…镇…煞…”**
“傩神镇煞?”钱有余凑过来看着木片上的字迹,眉头拧成了疙瘩,“傩……是那个跳大神的傩?”
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傩!驱邪逐疫的古老巫术!爹临死前那嘶哑的“邪祟”、“避凶”……族谱里语焉不详的暗示……还有眼前这邪异的蛇虫图腾!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猛地串联起来!
先祖……为了保护这“石门”后的东西,竟然用了巫傩之术?设下了驱邪镇煞的禁制?!这石门之后,藏着的到底是什么?仅仅是所谓的“祖产”?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掌心的旧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
钱有余显然也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看看那邪异的图腾,又看看那被藤蔓荆棘彻底封死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洞穴,小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惧意。他带来的两个伙计更是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家伙。
“妈的……这地方……邪性!”钱有余低声咒骂着,声音有些发颤,“林兄弟……你确定……我们要进去?”
我死死盯着那“傩神镇煞”四个字,还有那狰狞的蛇虫图腾,喉咙干得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祠堂的誓言,爹的遗命,石屏寨山民虎视眈眈的眼睛……像无数只手在背后推着我。
就在这时,一阵更阴冷、带着浓重水汽的山风,猛地从藤蔓荆棘的缝隙里灌了出来,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那邪异的图腾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过来一般,扭曲舞动。
“先……先安顿下来吧。”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说,“天快黑了,明天……再想办法。”
钱有余忙不迭地点头,仿佛得到了赦令。我们不敢靠近那诡异的洞口,在离洞口十几丈远、相对平坦干燥一点的地方,匆匆清理出一小块空地,捡了些枯枝,升起了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跃着,驱散了一些阴冷,却驱不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巨大阴影和恐惧。
老刀默默地啃着干硬的饼子,眼睛不时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那个被藤蔓封死的洞口。钱有余裹紧了他的绸面棉袍,靠在火堆旁一块冰冷的石头上,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灰败,不住地咳嗽,显然是被山风激着了,染了风寒。他带来的两个伙计轮流守夜,抱着土铳,神经质地盯着黑暗中每一个可疑的动静。
我靠着冰冷的石壁,毫无睡意。篝火的暖意完全无法渗透进身体深处,那“傩神镇煞”四个字和蛇虫图腾,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子里。爹临终前灰败的脸,祠堂里那些沉默的牌位,还有那“翻天”的遗言,交替出现。重振林家?这石门之后,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
疲惫和恐惧像潮水般不断涌来。不知过了多久,篝火的噼啪声渐渐远去,我的意识终于模糊,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然而,这黑暗并非安宁。
眼前猛地一亮,却又不是真实的光。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空旷的、没有边际的黑暗空间里。脚下是冰冷光滑的石板,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香烛燃烧的呛人气息!这味道……和祠堂里一模一样!
远处,似乎有无数模糊的、扭曲的黑色人影在晃动,他们穿着破烂的、分不清年代的官袍,肢体残缺不全,发出低低的、连绵不绝的哭泣和哀嚎!那声音像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耳朵里,钻进我的骨头缝里!
“远山……远山……”
“不肖……不肖子孙……”
“祸……惹祸上身……”
是祖先的幽魂!他们在哭嚎!在指责我!
我惊恐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浓腥臭的气息猛地缠绕上我的脖子!低头一看,竟是几条巨大无比、色彩斑斓的毒蛇!它们冰冷的鳞片摩擦着我的皮肤,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几乎要舔到我的脸!蛇眼是诡异的幽绿色,里面倒映着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而在毒蛇缠绕的缝隙里,在那片哭嚎的幽魂深处,一个巨大、模糊、长满无数扭曲手臂和眼睛的黑色影子,正缓缓向我迫近!它没有具体的形态,却散发着令人灵魂颤栗的邪恶与威压!是那“傩神”?还是……被镇压的“煞”?!
“呃啊——!”极致的恐惧让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我拼命挣扎,想要摆脱那毒蛇的缠绕,想要逃离那恐怖的黑影!
“远山!林远山!醒醒!快醒醒!”
一阵剧烈的摇晃和焦急的呼喊声,像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将我从那无边的梦魇深渊里拽了出来!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浑身冷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冰冷的夜风一吹,冻得我牙齿咯咯打颤。眼前是跳跃的篝火,还有钱有余那张因为恐惧和病容而显得更加苍白浮肿的圆脸。
他正用力摇晃着我的肩膀,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同样充满了惊惧:“做噩梦了?吓死老子了!你刚才那动静,跟被鬼掐了脖子似的!”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火烧火燎,梦魇中那冰冷的蛇鳞触感、那令人窒息的腥臭、那巨大黑影的恐怖威压,依旧无比清晰地残留在感官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勒紧的冰冷感。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祠堂的誓言和爹的遗命。我蜷缩起来,抱着膝盖,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那石门之后……那傩神镇压的东西……太可怕了!比山民的锄头,比驻军的枪口,可怕一万倍!
“钱……钱掌柜……”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要不……我们……回去吧?”
钱有余看着我惨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神,又望了望不远处黑暗中那个如同巨兽蛰伏的诡异洞口,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照出深深的恐惧和犹豫。他也怕了。风寒让他不停地咳嗽,身体虚弱,这诡异的地方和我的噩梦更是雪上加霜。
“回……”他刚吐出一个字,却又猛地顿住。他脸上肥肉抽搐着,小眼睛里那点商人特有的贪婪和冒险精神,在巨大的恐惧中挣扎着,像风中残烛,明明灭灭。他回头看了一眼山下——那里有他熟识的古董铺子,也有石屏寨山民虎视眈眈的目光。回去?空手而回?怎么交代?怎么甘心?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喘匀了气。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复杂,恐惧未退,却多了一丝不甘心的狠厉。
“回?”他抹了把嘴角,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回个屁!都他娘的到这儿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林远山,你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不就是做了个噩梦吗?怂了?你祠堂里的血誓是放屁?你爹临死的话是放屁?”他喘着粗气,指着那黑黢黢的洞口,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也像是在逼我,“天亮!天一亮!给老子想办法!把那鬼门关给撬开!老子倒要看看!里面到底是金山银山!还是他娘的阎罗殿!”
钱有余那近乎咆哮的嘶吼,像一盆混着冰碴子的冷水,狠狠浇在我被恐惧冻僵的头上!祠堂里牌位的沉默凝视,爹灰败的脸和嘶哑的“翻天”遗言,还有掌心那道狰狞的伤疤带来的刺痛……所有东西,被这声吼猛地搅动起来,沉甸甸地压回了我的脊梁骨!
怂了?我林远山,祠堂里用血发过誓的!
一股混杂着屈辱、不甘和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冲散了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冰冷恐惧!我狠狠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汗水和泪水,撑着冰冷的石壁站了起来。腿还有点软,但眼神却死死钉在了那个被藤蔓荆棘彻底封死的、如同巨兽咽喉的洞口!
“老刀!”我声音嘶哑,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天一亮,我们就动手!清掉这些藤蔓!”
钱有余见我缓过劲来,脸色稍霁,但依旧咳嗽不止,裹紧了棉袍缩在火堆旁,像一只受惊的肥鹌鹑。老刀沉默地点点头,鹰隼般的眼睛在火光下亮得瘆人,他抽出随身携带的、磨得雪亮的短柄砍刀,用一块粗糙的磨刀石,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地打磨着刀刃。刺啦——刺啦——金属摩擦石头的单调声响,在死寂的山坳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开刃饮血的肃杀之气。
天光终于艰难地撕破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些灰白的光线。山坳里的阴冷并未散去多少,反而因为光线的映照,那洞口藤蔓荆棘的狰狞姿态更显清晰,像无数条绞缠在一起的、沉睡的毒龙。
“动手!”我一声低喝,率先抄起老刀递过来的一把厚背柴刀,朝着那堵绿色的“墙”劈了下去!
“噗嗤!”刀刃砍进粗韧的藤蔓,发出沉闷的声响,一股带着草木腥气的粘稠汁液溅了出来,沾在手上,冰冷滑腻。藤蔓远比想象的坚韧,一刀下去,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老刀经验丰富,他专挑藤蔓交错的节点下手,锋利的砍刀精准地楔入缝隙,手腕猛地一别,“咔嚓”一声脆响,一根手臂粗的藤蔓应声而断!断口处流出更多暗绿色的汁液。
钱有余的两个伙计也咬着牙上前帮忙,用带来的铁锹撬,用斧头劈。荆棘的尖刺毫不留情地划破了我们的手脸和衣服,火辣辣的疼。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汁液和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钱有余远远躲着,时不时咳嗽几声,紧张地盯着我们的进度。
这简直是一场与沉默植物的搏杀!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又被山风吹得冰凉。手掌被粗糙的藤蔓和荆棘割开新的伤口,旧伤疤也崩裂开,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挥刀,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肌肉的酸痛。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柴刀砍斫的闷响、藤蔓断裂的脆响,以及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在阴冷的山坳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当最后一根绞缠在洞口顶部的粗壮藤蔓被老刀用蛮力硬生生拽断时,那堵令人绝望的“绿墙”终于被我们撕开了一个勉强可供一人弯腰通过的、不规则的口子!
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冰冷刺骨、带着浓重土腥和腐朽气味的阴风,猛地从黑洞洞的入口灌了出来!吹得篝火瞬间熄灭,只剩下几缕青烟!我们几人被这阴风吹得齐齐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洞口暴露出来,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那股阴风仿佛带着某种实质的恶意,缠绕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石壁上那个被清理出来的蛇虫图腾,在昏暗的天光下,扭曲的线条仿佛在无声地蠕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异。
钱有余捂着嘴,压抑着剧烈的咳嗽,脸上毫无血色,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小眼睛里充满了本能的抗拒。
“走!”我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祠堂里的誓言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我夺过伙计手里的一个火把,老刀用火镰点燃。昏黄跳动的火焰,在阴风中摇曳不定,勉强驱散了洞口边缘一小片黑暗,却将更深的幽邃衬托得如同深渊。
火光摇曳着,照亮了脚下。洞口进去几步,就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石阶很窄,仅容一人通过,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湿滑黏腻的青黑色苔藓,滑溜溜的,像涂了一层油。石壁两侧也全是这种冰冷的、滑腻的苔藓,摸上去像死鱼的皮肤,让人头皮发麻。
我举着火把,深吸了一口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朽空气,第一个踏上了石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旁边湿漉漉的石壁,那股滑腻冰冷的触感瞬间从手掌传遍全身。老刀紧跟在我身后,另一只手紧握着砍刀,鹰眼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的黑暗和脚下的台阶。钱有余在两个伙计几乎是搀扶下,也战战兢兢地跟了进来,他剧烈的咳嗽声在狭窄的石阶通道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虚弱。
我们像一群在巨兽食道里蠕行的蚂蚁,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滑地向下摸索。火把的光只能照亮前方几步远的距离,后面是无边的黑暗,前方也是无边的黑暗。空气越来越冷,那股腐朽潮湿的味道也越发浓重,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铁锈混合着什么东西腐烂的腥甜气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钱有余压抑的咳嗽、以及脚下踩在湿滑苔藓上发出的“噗叽”声,在这密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走了大概几十级台阶,通道似乎变得开阔了一些。火把的光芒努力向前探去,隐约照出前方似乎是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轮廓。
就在这时,走在最前面的我,借着摇曳的火光,突然瞥见通道尽头的石壁上,似乎刻着什么!
“等等!”我低喝一声,停下脚步,将火把尽量往前伸。
昏黄的光晕扩散开去,照亮了前方通道尽头那面粗糙的石壁。
看清上面刻着的东西时,我的血液瞬间再次凝固!
还是那种诡异扭曲的蛇虫图腾!但这一次,不止一个!而是三个!呈品字形排列!线条更加粗犷狰狞,刻痕极深!在火光的跳跃下,那扭曲盘绕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在石壁上缓缓蠕动!一种难以言喻的、直抵灵魂深处的邪异感和压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们所有人!
更让人头皮炸裂的是,在这三个图腾的中心位置,刻着一个巨大的、结构极其复杂的古篆符文!那符文笔画扭曲盘结,像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毒蛇,又像某种古老而邪恶的眼睛,冷冷地俯视着我们这些闯入者!符文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纯粹的恶意!
“傩…神…镇…煞…之…枢…” 我死死盯着那符文旁边刻着的、同样古老而模糊的小字,艰难地辨认着,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钱有余凑近了些,火光照亮了他惨白的脸和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枢?枢纽?这……这他娘的是阵眼?!”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林远山……我们……我们是不是闯进什么不该进的地方了?这……这不像藏宝贝的地方啊!这他妈像……像镇着邪魔的坟!”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先祖用巫傩禁制保护的东西……真的是祖产?还是……被镇压的、不得了的“煞”?!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比之前更加紧实,几乎让我窒息。祠堂的誓言在这样邪异的景象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爹……你到底让我来找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石的老刀,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想进去,得按规矩来。”
我们几人都惊愕地看向他。火光下,老刀那张黝黑粗糙、如同老树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巨大的邪异符文。
“什么规矩?”钱有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
老刀没看他,目光依旧锁在那符文上,缓缓道:“傩神镇煞,需行傩礼,诵驱邪咒,以净水符箓破其枢机。”他顿了顿,像是从久远的记忆深处翻找着什么,“否则……惊动邪煞,百死无生!”
驱邪咒?净水符箓?我脑子里一片混乱。这些东西,我上哪去找?我只会读书写字,哪里懂这些神神鬼鬼?!
“老刀!你懂?!”钱有余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都尖利起来。
老刀缓缓摇了摇头:“皮毛。幼时……寨子里的老傩师……提过几句。”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指向那个巨大符文下方一处不起眼的石台,“那里……应是行傩之处。需……三牲祭品,傩面法器,朱砂黄符,净水一碗……”
钱有余一听,脸都绿了:“三牲?!朱砂黄符?!这鬼地方,上哪去弄这些玩意儿?!”
绝望,如同石壁上冰冷的苔藓,瞬间爬满了每个人的脸。没有这些,我们连靠近那扇门的资格都没有?难道……就止步于此?被这鬼画符挡在门外?
不行!绝对不行!一股巨大的、近乎绝望的愤怒猛地冲垮了恐惧!我死死盯着那三个邪异的图腾和那个巨大的符文,祠堂里血誓的灼痛感再次清晰起来!爹灰败的脸在眼前晃动!
“没有祭品法器,就用别的!”我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傩礼的根本是什么?是心!是驱邪的意志!是守护的决心!”
我猛地转身,看向钱有余和两个伙计:“把你们的水囊都给我!”不等他们反应,我一把扯下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完好的粗布外衫,又从老刀腰间挂着的、装着炒面干粮的粗布袋子里,抓出一把混杂着麸皮的粗糙面粉。
“你……你要干什么?”钱有余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干什么?”我惨笑一声,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行傩!破煞!”我指着那符文下方的石台,“没有三牲,就用我们的干粮!没有傩面法器,就用我们的血!没有朱砂黄符,就用这面粉和血!”
我大步走到石台前。那石台冰冷粗糙,布满灰尘。我毫不犹豫地将那件粗布外衫铺在石台上,把抓来的面粉胡乱地撒在上面,形成一个粗糙的、歪歪扭扭的圆形。然后,我拿起老刀的砍刀——那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林远山!你疯了?!”钱有余失声惊叫。
我没理他。看着自己满是新旧伤痕、血迹斑斑的左手,目光落在掌心那道最狰狞的、祠堂血誓留下的伤口上。就是这里了!
心一横!我右手握紧刀柄,锋利的刀尖猛地朝着左手掌心那道旧伤疤,狠狠划了下去!
“呃——!”剧痛让我闷哼出声!一股温热的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汹涌!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石台铺着的粗布上,落在撒着的面粉上,迅速洇开,将粗糙的面粉染成刺目的暗红!
我忍着钻心的疼痛,将流着血的左手悬在石台上方,让鲜血淋漓沥沥地滴落在面粉和粗布上。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但我咬紧牙关支撑着。
“老刀!”我嘶吼着,声音因为剧痛而变形,“念!把你记得的驱邪咒!念出来!大声念!”
老刀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震惊之色,但随即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决然取代!他猛地踏前一步,站到我身旁,面对着那三个邪异的图腾和巨大的符文,深吸一口气,胸腔猛地鼓起!一种古老、苍凉、带着原始野性和驱邪力量的腔调,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是我完全听不懂的音节,嘶哑、高亢、如同金石摩擦,又像是某种野兽的咆哮!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力量,狠狠撞击在冰冷的石壁上,在这死寂的密道里反复回荡!
“吼——!唵——!敕——!邪——!退——!散——!”
伴随着这苍凉古老的咒语,我猛地将钱有余他们递过来的水囊打开,将里面冰冷的清水,朝着石台上那被鲜血染红的面粉和粗布,狠狠地泼了过去!
“嗤——!”
清水泼洒在混合着鲜血的面粉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迅速变成了一滩暗红色的、粘稠的糊状物!
就在咒语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血水混合物泼洒完成的瞬间!
异变陡生!
石壁上那三个扭曲的蛇虫图腾,突然毫无征兆地闪烁起幽蓝色的光芒!那光芒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妖异冰冷的质感!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来自幽冥的鬼眼!
紧接着,那个巨大的、结构复杂的古篆符文,中心一点猛地亮起一点刺目的红光!红光如同活物般,沿着符文的笔画急速游走!整个符文瞬间变得血红欲滴!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带着浓重恶意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猛地从那符文中爆发出来,狠狠撞在我们身上!
“啊——!”钱有余和他两个伙计首当其冲,被这股无形的冲击撞得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湿滑的地上,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景象!
老刀念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硬是凭借强悍的意志力稳住了身形,但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而我,作为离得最近、也是“行傩”的核心,那股冲击更是直接撞进了我的灵魂深处!眼前猛地一黑,无数扭曲的、充满恶意的幻影在脑海里疯狂闪现!冰冷、绝望、疯狂的低语在耳边嘶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巨大的痛苦让我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但我死死咬住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开,剧痛刺激着神经!不能倒!绝对不能倒!爹!祠堂!林家!
“啊——!”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那只还在滴血的左手,狠狠地按在了石台上那滩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水混合物上!
掌心传来冰冷滑腻的触感,鲜血还在不断涌出,与那混合物融为一体。
就在我的血手按上去的刹那!
石壁上那游走的刺目红光猛地一滞!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阻断!那个巨大的血色符文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无数怨魂哀嚎般的嗡鸣!幽蓝的图腾光芒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
紧接着,“咔啦啦——!”
一阵沉闷而巨大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机械运转声,猛然响起!整个石壁,连同我们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
在钱有余等人惊恐万分的目光中,在那三个黯淡的蛇虫图腾下方,那面巨大的、刻着符文的石壁,竟然……缓缓地向内……旋转着……打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更加浓郁、更加冰冷、仿佛沉淀了数百年时光的腐朽气息,混合着浓烈的铁锈味,从那条漆黑的缝隙里,汹涌而出!
扑面而来的腐朽气息呛得我连连后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掌心伤口的刺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让我眼前一阵阵发黑,但石壁上那道缓缓裂开的缝隙,却像磁石一样死死吸住了我的目光。
“开……开了?!”钱有余瘫坐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调子,脸上的肥肉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着。他的两个伙计更是不堪,其中一个直接尿了裤子,骚臭味混在腐朽的空气里,令人作呕。
老刀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越来越大的缝隙,肌肉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
“火把!”我嘶哑地喊道,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老刀立刻将快要熄灭的火把递到我手里。我深吸一口气——那腐朽的气息几乎让我窒息——强撑着迈步向那道缝隙走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火把的光晕终于探入了缝隙内部。借着摇曳的光线,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方形的石室!石室四壁光滑,刻满了与外面如出一辙的蛇虫图腾和古老符文!而正中央,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黑沉沉的铁箱!箱体上缠绕着粗如儿臂的铁链,上面挂满了锈迹斑斑的铜锁!
“祖产?!”钱有余不知何时爬了起来,挤到我身后,贪婪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死死钉在那个铁箱上,连咳嗽都忘了,“真……真的有宝贝?!”
我没有回答。一股比石室里的腐朽气息更加冰冷的直觉,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不对劲……这铁箱的摆放位置,这满墙的符文,这沉重的锁链……不像是保护,更像是……禁锢!
就在我们犹豫的当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铿锵声!
“不许动!都他妈给老子举起手来!”
一个粗粝凶狠的嗓音在通道里炸响!我们猛地回头,火把的光晕里,七八个穿着军装、端着步枪的士兵已经堵死了退路!为首的军官满脸横肉,腰间别着手枪,正用枪口指着我们,脸上挂着残忍而得意的狞笑!
“石屏寨的穷鬼说有人往这鬼地方钻,老子还不信!”军官啐了一口,眼神像饿狼一样扫过我们,最后落在那道缝隙里的铁箱上,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化为实质,“没想到还真有不怕死的!这铁箱子里装的什么?嗯?!金银财宝?!交出来!这是军管物资!”
军管物资?!我心头猛地一跳!这些驻军……他们知道这里?!他们一直在找这个铁箱子?!
钱有余吓得面如土色,哆嗦着举起手:“军……军爷!误会!我们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军官厉声打断,上前一步,黑洞洞的枪口几乎戳到钱有余的鼻尖上,“私闯军事禁地!偷盗军资!够枪毙你们十回的!”
我死死盯着军官那张横肉丛生的脸,突然注意到他肩章上的标记——和铁箱上某个铜锁的纹饰,几乎一模一样!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这些驻军……他们不是偶然发现这里的!他们和这铁箱子……和先祖藏起来的东西……有某种联系!
军官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凶狠的眼神猛地盯在我脸上:“小兔崽子,看什么看?!”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火把,粗暴地推开我,大步走向那个铁箱,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他娘的,找了这么多年,原来藏在这鬼地方!”
他伸手就去拽铁箱上的锁链,完全无视了满墙诡异的符文。就在他手指碰到锁链的瞬间,异变陡生!
铁箱猛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像是某种沉睡的巨兽被惊醒的怒吼!紧接着,箱体上那些看似锈蚀的铜锁,竟然同时亮起了诡异的幽绿色光芒!军官惨叫一声,像是被毒蛇咬了般猛地缩回手,但已经晚了——他的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紫肿胀,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黑色纹路,迅速向手臂蔓延!
“啊——!我的手!我的手!”军官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踉跄后退,脸上的横肉因为剧痛而扭曲成一团。他身后的士兵们顿时乱了阵脚,惊恐地看着长官诡异的伤势,又看看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铁箱,进退两难。
“箱子……箱子有古怪!”一个士兵惊恐地喊道。
军官疼得满头大汗,眼神却更加凶狠。他猛地拔出手枪,直接顶在了我的太阳穴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浑身一僵。
“小杂种!”他咬牙切齿,声音因为疼痛而扭曲,“你搞的什么鬼?!立刻给老子打开这箱子!否则一枪崩了你!”
枪口的压力让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余光瞥见钱有余已经瘫软在地,而老刀则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肌肉绷紧,随时准备暴起。
“我……我不知道怎么打开。”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这箱子上的锁……不是普通的锁。”
“放屁!”军官怒吼,枪口狠狠往前一顶,顶得我脑袋生疼,“你们刚才不是搞了什么鬼把戏才打开这石门的吗?!再给老子耍花样,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我额头渗出冷汗。他说得没错,我们确实用“傩礼”打开了石门,但这铁箱……这满墙的符文和那些发光的铜锁,明显是另一种更强大、更邪恶的禁制!先祖到底在这箱子里藏了什么?!需要用如此可怕的手段来禁锢?!
“军爷……”我艰难地开口,“这箱子真的不能随便开。您看您的手……如果我们贸然……”
“闭嘴!”军官厉声打断,眼中闪过一丝疯狂,“老子不管什么妖法邪术!今天这箱子必须打开!”他狞笑着,突然调转枪口,对准了瘫在地上的钱有余,“我数到三!不开箱,先崩了这死胖子!”
钱有余吓得魂飞魄散,杀猪般嚎叫起来:“别开枪!别开枪!林远山!快想办法啊!救救我!”
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怎么办?!开箱可能会放出比驻军更可怕的东西!不开……钱有余立刻就会血溅当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刀突然动了!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扑向最近的一个士兵!那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老刀一记手刀劈在颈侧,闷哼一声软倒在地!老刀顺势夺过他手中的步枪,一个翻滚躲到了石室一角,枪口稳稳地指向军官!
“放下枪!”老刀的声音低沉如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军官显然没料到这个干瘦的老头有如此身手,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暴怒:“找死!”他调转枪口就要向老刀射击!
“砰!”
枪声在密闭的石室里炸响,震得人耳膜生疼!老刀先发制人,一枪打在军官持枪的手腕上!军官惨叫着捂住鲜血淋漓的手腕,手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杀了他!杀了他们!”军官歇斯底里地吼道。
剩余的士兵如梦初醒,纷纷举枪瞄准!眼看一场血腥厮杀在所难免,我突然瞥见石室顶部——那里刻着一个巨大的、与外面符文风格迥异的图案,像是一只睁开的眼睛!
电光火石间,先祖留下的族谱里一句晦涩难懂的话闪过脑海:“……天眼开,万煞伏……”
“老刀!打那个图案!”我指着石室顶部,声嘶力竭地喊道。
老刀没有丝毫犹豫,抬枪就射!
“砰!砰!砰!”
三发子弹精准地击中了石室顶部那个“眼睛”图案的中心!
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石室开始剧烈震动!墙上的符文一个接一个亮起刺目的红光!铁箱上的锁链疯狂抖动,发出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
“怎么回事?!”军官惊恐地大喊,顾不上手腕的枪伤,踉跄着后退。
没人能回答他。石室的震动越来越剧烈,碎石和灰尘从顶部簌簌落下。突然,铁箱上那些发光的铜锁同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全部自行打开了!沉重的锁链哗啦啦地滑落在地!
“箱子……箱子开了!”一个士兵惊恐地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那个黑沉沉的铁箱上。箱盖正在缓缓地、无声地……自行开启!
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浓烈、更加古老的腐朽气息,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邪恶威压,从箱子里汹涌而出!那气息如有实质,冰冷黏腻,像无数只细小的、冰冷的虫子,顺着毛孔钻入体内,让人从灵魂深处开始战栗!
军官和士兵们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往通道口退去。钱有余瘫在地上,裤裆又湿了一片。老刀紧握着步枪,指节发白,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而我,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铁箱……完全打开。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
没有祖传的珍玩。
只有……一摞摞泛黄的、边缘焦黑的文书,几本残破的账簿,几枚锈迹斑斑的官印,和……一把造型古怪、通体漆黑的短剑。
文书最上面那一页,赫然用朱砂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两江总督府私通外寇铁证——林氏密录”**
我如遭雷击!两江总督府?私通外寇?!这就是……先祖拼死藏起来的“祖产”?不是金银财宝,而是……足以打败朝堂、株连九族的谋反证据?!
军官看到那些文书的内容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又转为狰狞:“果然在这里!果然!”他歇斯底里地吼道,“毁了它们!立刻毁了它们!”
一个士兵颤抖着举起枪,对准了铁箱里的文书——
“砰!”
又是一声枪响!但这次,子弹不是来自老刀的步枪,而是……通道外!
士兵应声倒地,胸口绽开一朵血花。通道里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拉枪栓的铿锵声!
“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新军第三标!立刻放下武器投降!”
新军?!我和钱有余惊愕地对视一眼。这又是哪路神仙?!
军官听到“新军”二字,脸色瞬间变得死灰,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宣判:“不……不可能……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十几个穿着新式军装、装备精良的士兵迅速涌入石室,将我们和驻军团团包围。为首的年轻军官剑眉星目,腰间别着的不是传统的腰刀,而是一把锃亮的西洋手枪。
“陈……陈墨白?!”我失声叫道。这年轻军官,竟然是省城新式学堂的教员,革命党人陈墨白!我曾在他组织的读书会上听过几次演讲!
陈墨白看到我也是一愣,随即露出恍然之色:“林远山?果然是你!我们接到线报,说驻军在追踪一批能证明朝廷卖国的密件,线索指向石屏山……没想到是你找到了它们!”
他大步走向铁箱,小心翼翼地翻看那些文书,眼神越来越亮:“没错!就是这些!两江总督府与洋人私通的密约!军火买卖的账本!还有……”他的声音突然顿住,拿起那把古怪的黑剑,脸色变得异常凝重,“……祭器?他们竟然用活人祭祀来换取洋人的支持?!”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先祖留下的“祖产”,竟然是这些?!爹说的“翻天”,原来是指这个?!不是金银财宝,而是……足以打败朝廷统治的罪证?!
陈墨白迅速指挥士兵收缴了所有文书和那柄黑剑,然后转向面如死灰的驻军军官,冷笑道:“张管带,你和你主子们的勾当,到此为止了。这些证据会公诸于众,让天下人都看看,你们是如何卖国求荣的!”
军官突然疯狂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绝望和歇斯底里:“公诸于众?哈哈哈……你们以为这样就赢了?!太天真了!这箱子里的东西……你们根本不知道它们真正的可怕之处!那把剑……那把剑会要了你们所有人的命!”
他的话音刚落,石室突然再次剧烈震动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墙上的符文疯狂闪烁,铁箱里那把黑剑竟然自行颤动起来,发出刺耳的嗡鸣!
“不好!”陈墨白脸色大变,“快撤!带上所有证据!快!”
新军士兵训练有素,迅速掩护着我们向外撤退。驻军早已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逃命。就在我们即将冲出石室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回头看去,铁箱所在的地面竟然塌陷出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数漆黑的、如同实质的阴影从洞中喷涌而出,隐约凝聚成扭曲的人形,发出凄厉的哀嚎!那把黑剑悬浮在半空,剑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
“跑!快跑!”陈墨白厉声吼道。
我们没命地沿着通道向外冲。身后,冰冷邪恶的气息如影随形,通道两侧的符文一个接一个熄灭,黑暗如同潮水般吞噬而来。钱有余摔了一跤,我拽起他继续跑。老刀断后,不时回头开枪,子弹穿过那些阴影,却如同泥牛入海。
终于,我们冲出了洞口!刺目的阳光照在脸上,恍如隔世。陈墨白立刻下令士兵用炸药炸塌了洞口。随着一声巨响,烟尘四起,那个诡异的石室,连同里面尚未完全苏醒的邪恶,被永远封存在了地底。
---
三个月后,省城。
新式印刷机的滚筒昼夜不停地转动,将一份份揭露朝廷卖国罪证的传单送往全国各地。茶馆里,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着石屏山下的惊天秘密。学堂里,年轻的学生们激昂地讨论着变革与未来。
我站在重新修葺的林家祠堂前,看着崭新的“忠烈传家”匾额,耳边是隔壁新式学堂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钱有余的“博古斋”改成了“新书局”,专门售卖进步书刊。老刀成了陈墨白的得力助手,负责训练新军士兵。
爹说得没错,这“祖产”确实能“翻天”。不是用金银财宝,而是用真相和正义。
祠堂里,我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插在香炉里。青烟袅袅上升,模糊了祖先牌位上的名字。但那些名字背后的故事,那些用生命守护真相的勇气,将永远铭刻在这片土地上,铭刻在每一个渴望光明的心里。
更新时间:2025-06-11 02:3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