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雨,下起来就跟老天爷倒了洗脚水似的,又急又猛,噼里啪啦砸在“鎏金岁月”会所那巨大的落地玻璃上,外头解放碑炫目的霓虹灯招牌被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活像打翻了的廉价颜料盘。空气黏糊糊的,裹着昂贵的香水味、雪茄的焦油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食物放久了的馊气,闷得人胸口发堵。
林晚晚端着那盘死沉死沉的果盘,指尖都勒得泛了白。她身上那套会所发的服务员制服,紧巴巴地箍在身上,料子又糙又硬,磨得皮肤生疼。领口开得有点低,凉飕飕的。她费力地推开VIP包厢厚重的隔音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里头放肆的笑浪像潮水一样扑出来,差点没把她掀个跟头。
烟雾缭绕,光线暧昧得让人头晕。沙发上歪七扭八地坐着几个喝得脸跟猪肝色似的男人,怀里搂着穿着清凉、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林晚晚目不斜视,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果盘往中间那个巨大的、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玻璃茶几上放。
“哟,新来的?”一个油头粉面的胖子斜着眼,醉醺醺地打量她,目光黏糊糊地在她身上打转,带着股让人作呕的探究,“看着挺生嫩啊。”
林晚晚头皮一麻,没吭声,只想赶紧放下东西走人。她手指刚离开冰凉的果盘边缘,手腕猛地一紧!一股巨大的、带着酒气的力量狠狠把她往后一拽!
天旋地转。
后背重重撞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硌得她骨头生疼,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手里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果滚了一地。浓烈得呛人的雪茄味混合着某种清冽又极具压迫感的男性气息,劈头盖脸地将她淹没。
她惊恐地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那眼睛的主人很高,几乎将她整个笼罩在阴影里。包厢里透出的光吝啬地勾勒着他利落的下颌线,绷得死紧。他穿着一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色西装,肩线笔挺,此刻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领口扯开了一点,喉结在阴影里危险地滚动着。
是江屿森。鎏金岁月真正的幕后老板,山城江家那位出了名手腕狠厉、眼高于顶的太子爷。一个她只在同事小心翼翼的议论和财经杂志封面上见过的名字,此刻却带着一身冰冷的怒意,将她死死地钉在墙上。他一只手像铁钳一样攥着她的手腕,骨头都快被捏碎了。另一只手,带着薄茧的指腹,粗暴地碾过她锁骨下方一小块刚才被胖子酒渍溅到的微湿痕迹。
“装什么清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淬了冰的刀片,刮过她的耳膜,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种被冒犯后的狂怒。那冰冷的视线,像解剖刀一样剥开她廉价的制服,仿佛她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开个价。”他薄唇紧抿,每一个字都砸得她心头发颤,“就你这点姿色,也配玩欲擒故纵?”
屈辱像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林晚晚的理智。她浑身都在抖,不是怕,是气的。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另一只手不管不顾地狠狠推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放开!”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破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异常刺耳,“谁稀罕你的臭钱!”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又被她死死憋了回去。
江屿森大概没料到她敢反抗,猝不及防被她推得微微晃了一下,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却更重了,眼底的墨色翻涌得如同此刻窗外的暴雨夜。他正要发作,包厢里那胖子骂骂咧咧地探出头来:“森哥,咋回事啊?跟个服务员置啥气?进来喝酒……”
江屿森阴鸷地扫了胖子一眼,那胖子脖子一缩,讪讪地退了回去。他再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盯着林晚晚那张气得发白的小脸,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冷酷的弧度,那眼神,像在看一只不自量力、妄图挑战巨兽的蝼蚁。
“滚。”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随即像丢开什么脏东西一样,猛地甩开了她的手。
巨大的惯性让林晚晚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再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扶着手腕,那里火辣辣地疼,肯定青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甜,把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逼了回去。她没再看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一眼,弯腰捡起地上的托盘,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铺天盖地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钻心蚀骨。
身后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缓缓关上,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喧嚣和那个男人冰冷的目光,也像一扇沉重的闸门,彻底斩断了她心里某些摇摇欲坠的、从未宣之于口的幻想。
五年光阴,足够嘉陵江的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山城的地标洪崖洞,永远是人声鼎沸,活色生香。夜晚降临,层层叠叠的吊脚楼亮起璀璨灯火,倒映在墨色的江面上,宛如一个流光溢彩的梦幻迷宫。
就在这迷宫最喧嚣的一角,挨着人流如织的观景平台,“晚晚老火锅”的招牌红彤彤、亮堂堂,在一众店铺里格外显眼。那招牌下头,常年蹲着四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排排坐,像四只探头探脑的小土拨鼠,成了洪崖洞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正是饭点,店里热火朝天。滚沸的红油锅底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霸道浓烈的牛油辣椒香气,混着毛肚鸭肠的鲜味,勾得路过的行人直吞口水。跑堂的幺妹儿穿着统一的红围裙,脆生生的重庆话吆喝着,像穿花蝴蝶似的在桌子间穿梭。
林晚晚站在后厨门口,撩开油腻腻的塑料门帘透气。她系着条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围裙,长发随意挽了个髻,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五年的风霜磨去了几分青涩,眉宇间添了坚韧,那双杏眼在氤氲的烟火气里,依旧清亮有神。她撩起围裙下摆擦了擦额头的汗,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店门口那四个小脑袋瓜。
老大江林风(小名大毛),四岁多,穿着小牛仔背带裤,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眉眼神气活现,活脱脱就是某人幼年版本的复刻,此刻正板着小脸,老气横秋地“监督”弟弟妹妹不许乱跑。
老二林晚星(二毛),穿着小花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小嘴叭叭地跟旁边卖糖画的嬢嬢说着什么,小脸笑得像朵太阳花,那股子活泼泼的机灵劲儿,像极了林晚晚小时候。
老三江林月(三妹儿),安安静静地坐在小马扎上,抱着个旧旧的布娃娃,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那专注又带点天然呆萌的样子,像个小天使。
老四林江宇(幺毛),最小,刚过三岁,胖乎乎的小身子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肉嘟嘟的小手指着江对岸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妈妈!看!灯灯!好闪哦!”
林晚晚心口软成一滩水,一天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奶呼呼的声音驱散了。她刚想应声,就听二毛晚星突然指着不远处临江观景平台上,一个刚刚转过身、正低头点烟的高大身影,用她那特有的、穿透力极强的清脆小嗓门喊了起来:
“妈妈!妈妈!快看那个叔叔!”她小手激动地拍着大毛的胳膊,“他长得好像大毛哦!也好像三妹儿!眉毛鼻子都像!”
这一嗓子,脆生生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在喧闹的火锅店门口炸开,像往滚油锅里滴了滴水。
正要点烟的江屿森,动作猛地一滞。
他今晚有个应酬,就在洪崖洞顶层的私房菜馆。刚送走一波难缠的客户,心烦意躁,只想抽根烟透透气。二毛那极具穿透力的童音,像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周遭的嘈杂,直直扎进他的耳膜。
“长得好像大毛哦……”
“眉毛鼻子都像……”
鬼使神差地,他循着声音来源,缓缓抬起了头。深邃锐利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向那间红火热闹的火锅店门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霓虹闪烁,光影迷离。四个小小的身影,趴在店门口那个半人高的木制窗台上,四张粉嫩的小脸,像四颗刚剥壳的水煮蛋,齐刷刷地朝着他这个方向。最左边那个小男孩,板着脸,抿着唇,那倔强又带着点审视的小眼神,那挺翘的鼻梁,那微抿的薄唇线条……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在江屿森的脑海里!
轰隆!
不是像不像的问题。
那是——缩小版的他自己!活生生地摆在那里!
他的目光几乎是惊恐地扫向旁边那个扎着羊角辫、活泼灵动的小女孩,像……像那个雨夜里被他按在墙上、倔强又狼狈的身影……再看向那个安静抱着娃娃的小女孩,那五官的精致柔和……最后定格在那个最小、最胖乎、正兴奋地指着霓虹灯喊“灯灯”的小男孩脸上。
一种荒谬绝伦、却又带着毁灭性冲击力的熟悉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紧接着便是失重般的疯狂擂动,撞得他胸腔生疼,耳边嗡嗡作响,连嘴里刚点燃的烟掉在了地上都浑然不觉。
瞳孔,在地动山摇。
林晚晚脸上的笑容,在二毛喊出那句话的瞬间,就彻底僵住了。
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穿透喧闹的人群,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那目光,带着五年时光都无法消磨掉的压迫感和……惊涛骇浪般的震惊。
是他!
根本不需要回头确认,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气场,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她笼罩。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手脚冰凉。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每一下都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妈妈?你怎么啦?”二毛晚星敏锐地察觉到妈妈的异样,扭过头,眨巴着大眼睛。
“没……没什么。”林晚晚猛地回过神,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几乎是本能地一步上前,张开双臂,像只护崽的老母鸡,想把四个孩子都拢到自己身后,隔绝那道几乎要灼穿她的目光。“外面风大,幺儿们,快进来!大毛,带弟弟妹妹进屋!”
大毛江林风年纪最大,也最敏感。他顺着妈妈刚才惊恐的视线方向望去,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警惕地盯着观景台上那个僵立不动的、气势吓人的高大叔叔。他抿着小嘴,没多问,只是伸出小手,一手牵起还懵懂的三妹儿,一手去拉还在兴奋状态的幺毛:“二毛,幺毛,走,回屋!”
林晚晚几乎是推着几个孩子挤进了后厨油腻腻的门帘里,隔绝了外面那道几乎要将她洞穿的视线。狭小、闷热的后厨,充斥着呛人的辣椒花椒味和食材的气息。巨大的不锈钢灶台烧得正旺,两口巨大的红汤锅翻滚着,发出沉闷的咆哮声。
她背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煞白。五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把过去彻底埋葬。可当那个人,带着那样震惊到失魂落魄的眼神再次出现时,所有的伪装都在瞬间土崩瓦解。雨夜的冰冷墙壁,手腕的剧痛,那轻蔑的“开个价”,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带着冰冷的刺,狠狠扎进心里。
“妈妈?”大毛走到她身边,小手轻轻拉了拉她的围裙,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担忧,“那个叔叔……是不是坏人?”
林晚晚低头看着儿子酷似那人的小脸,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她蹲下身,用力把四个孩子都搂进怀里,紧紧抱住。孩子们身上淡淡的奶香和火锅店特有的烟火气混合在一起,奇异地给了她一丝支撑的力量。
“不是坏人,”她把脸埋在孩子们柔软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强撑的哽咽,“是……一个妈妈很久很久以前认识的……陌生人。”她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挨个亲了亲他们的小脸蛋,“乖,不怕,有妈妈在。去里面找张嬢嬢(店里的帮工阿姨)玩,妈妈一会儿就过来。”
好不容易哄着四个一步三回头的小家伙去了隔壁小储物间,林晚晚撑着膝盖站起来,深吸了几口混杂着辣椒和牛油味的空气,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她走到巨大的灶台前,拿起沉重的铁炒勺,舀起一勺滚烫的红油,狠狠地浇在旁边备好的一大盆毛肚上。刺啦——!热油爆响,白烟升腾,辛辣的气息猛地蹿起,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就在这时,油腻的塑料门帘猛地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名贵腕表的大手掀开!
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与这油烟之地格格不入的冷冽气息,像一尊煞神,堵在了狭窄的后厨门口。昏黄的灯光下,江屿森的脸色是骇人的铁青,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林晚晚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惊涛骇浪般的震惊、难以置信的荒谬、以及一种被巨大谜团笼罩的、近乎狂躁的探寻。他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像是要把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解剖开来看个清楚。
狭小的空间瞬间被他的气场填满,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锅里的红汤还在翻滚,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咕嘟声。
“林晚晚。”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粗粝的砂纸磨过喉咙,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濒临失控的紧绷。每一个字都砸在油腻腻的瓷砖地上,带着回响。“那几个孩子……”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烫嘴无比,目光死死锁住她煞白的脸,艰难地、一字一顿地问出口:
“他们的父亲……是谁?”
林晚晚握着沉重铁炒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滚烫的勺柄烙着掌心,那点疼痛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瞬间凝聚、冷却。她猛地转过身,面对着这个曾带给她无尽屈辱、如今又带着一身惊疑不定的男人。
五年光阴,她早已不是那个被按在墙上只会流泪的怯懦女孩。洪崖洞的风,火锅店的烟火,还有那四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早已将她淬炼得坚韧如铁。
她没有躲闪,反而微微扬起下巴,迎上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黑眸。嘴角,一点点勾起一个极尽嘲讽的弧度,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快意。颠了颠手里沉重的、还沾着红油的铁炒勺,勺底在滚烫的灶台边缘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后厨里格外刺耳。
“哦?问这个?”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山城女子特有的、慢悠悠的腔调,却字字清晰,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向对面的人,“死了。”
她顿了顿,欣赏着江屿森瞬间更加难看的脸色,那双深邃眼眸里的惊疑不定几乎要化为实质。然后,她红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带着浓烈的诅咒意味,清晰地砸在弥漫着辛辣油烟味的空气里:
“坟头草,都比你高了。”
“轰——!”
江屿森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林晚晚那句淬着毒汁的“坟头草都比你高了”落下的瞬间,彻底崩断!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和被愚弄的狂躁火焰,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
死了?坟头草都比他高?
荒谬!简直是天大的荒谬!
那四个孩子,尤其是那个板着脸的小男孩,那张脸……活脱脱就是他江屿森年幼时的翻版!这铁一般的事实摆在眼前,她竟然还敢用这种轻飘飘的、充满恶毒诅咒的话来搪塞他?
一股被彻底轻视、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暴怒瞬间攫住了他。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一步跨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几乎要将林晚晚完全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里。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猛地朝她纤细的手腕抓去!
“林晚晚!你——”
他的咆哮刚冲出喉咙,就被一声更加尖锐刺耳的爆响狠狠打断!
啪嚓——!
林晚晚在他逼近的刹那,眼神一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手中那个沉甸甸、沾满滚烫红油的铁炒勺,用尽全力狠狠地砸在了两人之间油腻腻的瓷砖地上!
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后厨里炸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铁勺弹跳了一下,滚烫的红油飞溅开来,星星点点地溅到江屿森昂贵的西装裤脚和锃亮的皮鞋上,留下刺目的油渍。
“滚出去!”林晚晚的声音比他刚才的咆哮更尖利,更决绝,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狠劲。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眼睛里燃着熊熊的怒火,毫不畏惧地瞪视着他,“江屿森!这是我的地盘!带着你那些肮脏的心思,给我滚!”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指着那扇油腻腻的门帘,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再敢靠近我的孩子一步,信不信我拿这滚油泼你脸上?!滚——!”
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泼辣狠绝的气势,硬生生将江屿森震在了原地。他看着地上还在微微震颤的铁勺,看着裤脚上刺眼的油污,再看向眼前这个双目赤红、仿佛随时要扑上来和他同归于尽的女人,那滔天的怒火竟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冰冷。
五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个雨夜里虽然倔强却难掩脆弱的女孩,怎么会变成眼前这副浑身是刺、充满攻击性的模样?
门口,塑料门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露出四张惊恐不安的小脸。大毛紧紧攥着小拳头,小脸绷得死紧,像个小战士一样挡在最前面。二毛和三妹儿吓得小脸发白,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幺毛懵懂地抓着哥哥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着对峙的两人。
“妈妈……”大毛的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但微微发颤。
孩子们的出现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江屿森所有强硬的姿态。他看了看孩子们惊恐的眼睛,又看了看林晚晚那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满腔的怒火和质问,最终化作一种极其复杂、带着狼狈的挫败感,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窒息。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林晚晚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最终,一个字也没再说,猛地转身,带着一身骇人的低气压和裤脚上刺目的油污,像一阵黑色的旋风,粗暴地掀开门帘,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间弥漫着辛辣硝烟味的厨房。
门帘啪嗒落下,隔绝了他消失的身影。
林晚晚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踉跄了一下,扶住滚烫的灶台边缘才勉强站稳。掌心传来灼痛,她低头一看,刚才砸勺时用力过猛,被勺柄烫红了一片。
“妈妈!”四个孩子立刻围了上来,小小的手紧紧抱住她的腿。二毛和三妹儿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大毛仰着小脸,小眉头皱得死紧:“妈妈不怕!大毛保护你!”
林晚晚看着孩子们担忧的小脸,心口那处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泡进了滚烫的酸水里,又暖又疼。她蹲下身,把四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温柔:“妈妈没事,不怕,乖崽儿……不怕……”
江屿森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滚烫红油锅里的冰块,炸开了短暂的惊涛骇浪后,终究被翻滚的牛油吞没。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锅灶轰鸣,人声鼎沸,四个小崽儿依旧是洪崖洞最亮眼的活招牌。
林晚晚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双震惊又复杂的眼睛,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火锅店和孩子们身上。白天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哄睡了四个小祖宗,还要算账、备料,累得倒头就睡。这样也好,没空胡思乱想。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江屿森没有再来火锅店,但他无处不在。
先是工商、消防这些部门的人,隔三差五就“例行检查”,态度倒是客气,但那挑剔的眼光和没完没了的问题,让人不胜其烦。接着,原本合作得好好的食材供应商,突然就支支吾吾地说货源紧张,要么就是价格莫名其妙地涨了一截。
林晚晚心里明镜似的。这山城,能让这些小人物对她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火锅店如此“上心”的,除了那位手眼通天的江家太子爷,还能有谁?
“呸!”她把一筐刚送来的、明显不够新鲜的毛肚摔在地上,溅起几点污水,对着送货小伙计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用重庆话骂了句,“哈麻批!有种自己来!”
她没去找他。求他?做梦!五年前没求,五年后更不可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林晚晚带着四个拖油瓶都能在洪崖洞站稳脚跟,还怕这点阴招?
只是,夜深人静时,看着孩子们熟睡的小脸,尤其是大毛那酷似某人的眉眼,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心酸还是会悄然爬上心头。
这天傍晚,火锅店迎来了一天中最忙的时段。大堂里人声鼎沸,热气蒸腾。林晚晚在后厨忙得像个陀螺,刚把一锅熬好的红油汤底端出去,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哗,夹杂着幺妹儿惊慌的喊声:“晚晚姐!晚晚姐!不好了!大毛……大毛不见了!”
嗡——!
林晚晚脑子里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手里的汤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红油溅了一地,也烫到了她的脚背,她却浑然不觉。
“你说什么?!”她疯了一样冲出去,声音都变了调。
大堂里一片混乱。二毛晚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指着店门外:“哥哥……哥哥看到那个坏叔叔的车……在下面……他说要去看看……就不见了!” 三妹儿抱着布娃娃,小脸煞白,无声地掉着眼泪。幺毛被店里的帮工张嬢嬢死死抱着,吓得哇哇大哭。
江屿森的车?!
林晚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那个男人!他果然不肯放过!他竟敢……竟敢动她的孩子!
就在这时,她口袋里那个用了好几年、屏幕都裂了的旧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颤抖着手接通,还没放到耳边,一个明显用了变声器处理、阴森诡异的电子音就钻了出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
“林晚晚?想见你儿子吗?一个人,立刻到江边废弃的‘鑫源’纸品厂仓库来。敢报警,或者通知任何人……你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记住,你只有二十分钟!”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鑫源纸品厂……”林晚晚嘴唇哆嗦着重复,脸色惨白如纸。那个地方她知道,在嘉陵江下游一个极其偏僻的河湾附近,早就荒废多年,周围全是破败的厂房和芦苇荡,白天都少有人去,更别说晚上了。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大毛……她的大毛!那个倔强懂事、总说要保护妈妈和弟弟妹妹的孩子!
“晚晚姐!怎么办啊?报警吧!”幺妹儿急得直跺脚。
“不能报警!”林晚晚猛地回过神,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决,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他说了报警就撕票!我去!我一个人去!”她转身就往后门冲,脚步踉跄。
“妈妈!”二毛和三妹儿哭着要追上来。
“张嬢嬢!看好他们!”林晚晚头也不回地嘶吼,像一道离弦的箭,冲进外面浓重的夜色里,瞬间被洪崖洞璀璨灯火之外的黑暗吞没。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大毛,妈妈来了!等着妈妈!
废弃的“鑫源”纸品厂仓库,像一头巨大的、濒死的钢铁怪兽,蛰伏在嘉陵江边荒凉的河滩上。夜风呜咽着穿过锈蚀的钢架和破碎的窗户,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陈年纸浆的腐败气息,还有一种……刺鼻的汽油味。
林晚晚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空旷得令人心悸的主仓库区。借着从破窗户透进来的、江对岸城市模糊的微光,她看到了!
仓库中央的空地上,堆着一些破烂的油毡布和废弃的木箱。大毛江林风小小的身子被粗糙的麻绳捆着,嘴巴被胶带封住,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旁边,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看不清脸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明晃晃的打火机,正狞笑着,将打火机凑近地上那一条明显是人为泼洒的、闪着油光的痕迹!
汽油!他浇了汽油!
“大毛——!”林晚晚肝胆俱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不管不顾地就要冲过去。
“站住!”黑衣人猛地转身,打火机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帽檐下那双疯狂的眼睛,“林晚晚?来得挺快啊!钱呢?我要的钱呢?!”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带着亡命之徒的歇斯底里。
钱?什么钱?林晚晚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根本没带钱!绑匪要的是钱?难道不是江屿森……?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她被利用了!有人知道她和江屿森的纠葛,故意用大毛引她过来,真正的目标……
“我没钱!”林晚晚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在发抖,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大毛。孩子看到她,被封住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大眼睛里满是恐惧,拼命地摇头,似乎想让她快跑。
“没钱?你耍我?!”黑衣人暴怒,打火机的火苗猛地凑近了地上的汽油引线!“那就给你儿子点个天灯!”
就在那跳动的火苗即将舔舐到汽油的瞬间!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仓库侧面那扇摇摇欲坠的铁皮门,被人从外面用恐怖的力量狠狠撞开!扭曲变形的门板呼啸着飞出去老远,砸在钢架上发出巨大的噪音。
一道迅疾如猎豹般的黑色身影,裹挟着凌厉的夜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进来!
是江屿森!
他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头发凌乱,昂贵的黑色风衣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肃杀,和一双燃烧着地狱业火般的眼眸!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地上的大毛和那个拿着打火机的绑匪,没有任何停顿,整个人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直扑过去!
“找死!”绑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将打火机狠狠朝着地上的汽油引线扔去!
打火机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
江屿森的速度快到了极致!他根本无视了那飞落的火种,目标只有一个——地上的孩子!
就在打火机即将落地的千钧一发之际,江屿森高大的身躯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猛地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将大毛护在了身下!
噗!
打火机落地的轻微声响。
轰——!!!
被汽油浸透的引线瞬间被点燃!一条狰狞的火龙,以惊人的速度爆燃起来,发出恐怖的咆哮,贪婪地吞噬着空气,朝着江屿森和大毛躺倒的位置疯狂蔓延!
灼人的热浪猛地炸开,火光瞬间映亮了整个阴暗的仓库,也映亮了江屿森护着孩子、弓起的宽阔脊背!
“不——!”林晚晚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心脏像是被那火焰活活撕裂。
火舌无情地舔舐上江屿森的风衣下摆,发出“滋滋”的燃烧声。浓烟瞬间弥漫开来。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用最快的速度,一只手死死护住大毛的头按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猛地扯开捆着孩子的绳索,撕掉他嘴上的胶带。
“别怕!”他嘶哑的吼声在火焰的爆裂声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浓烟,刺入大毛被恐惧占据的心神。
下一秒,江屿森抱着大毛,猛地从地上弹起!他的动作迅猛得不像一个刚刚被火焰灼烧的人。熊熊火光在他身后织成一片炼狱的背景板,浓烟滚滚,他的侧脸在火光和阴影的交错中,如同浴血重生的修罗。
那个绑匪早已被这不要命的架势和瞬间爆燃的大火吓破了胆,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着仓库深处逃窜。
江屿森看都没看那绑匪一眼。他紧紧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大毛,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挡住扑面而来的热浪和飞溅的火星,迈开长腿,朝着林晚晚站立的方向,朝着仓库唯一还敞开的、被撞破的大门,发足狂奔!
火星在他身后飞溅,燃烧的风衣碎片飘落。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都像是踏在刀尖上。但他抱着孩子的手臂,却稳如磐石。
“妈妈……呜……”大毛被浓烟呛得咳嗽,小脸埋在江屿森带着血腥和烟尘味的怀里,发出细弱的呜咽。
林晚晚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如同冲破地狱火海的神祇,抱着她的孩子,朝着她狂奔而来。火光映亮了他额角滑落的汗珠和被烟熏黑的脸颊,还有那双在烈焰浓烟中依旧死死锁定她的、深邃得如同寒潭的眼眸。
时间仿佛被拉长。
终于,他冲出了仓库大门,冲进了外面带着江水湿气的夜风里。脚步踉跄了一下,却依旧稳稳地抱着孩子,直到彻底远离了那吞噬一切的火场。
“大毛!”林晚晚这才像是被解开了穴道,尖叫着扑上去,颤抖着双手想要抱过孩子。
江屿森却没有立刻放手。他微微侧身,避开了林晚晚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大毛放到地上。孩子脚一沾地,立刻哭着扑进了妈妈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大毛!我的大毛!伤到没有?让妈妈看看!”林晚晚紧紧抱着儿子,眼泪决堤般涌出,胡乱地摸着孩子的头脸和身体,语无伦次。
确认孩子除了惊吓过度和一点皮外伤并无大碍,林晚晚才猛地抬起头,看向江屿森。这一看,她的心瞬间揪紧了。
他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微微佝偻着背,大口喘着气。那件昂贵的黑色风衣后背被烧得一片狼藉,边缘还在冒着缕缕青烟,露出里面被燎坏的衬衫。裸露的左侧小臂上,一片狰狞的灼伤,皮肤焦黑翻卷,正往外渗着血珠。脸上也蹭了几道黑灰,额发被汗水浸湿,狼狈不堪。
刚才那奋不顾身的一扑,那在火海中护着孩子狂奔的身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林晚晚的心上。五年前的屈辱,五年间的恨意,似乎都在这一刻被那刺目的伤口和浓烟的气息搅得支离破碎。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汹涌而上,堵住了她的喉咙。
“你……”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未干的泪意,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还是质问?
远处,隐约传来了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江边的寂静。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已经隐约可见。
江屿森像是没听到那警笛声。他喘匀了气,缓缓直起身。那双深邃的眼眸,越过紧紧抱着孩子的林晚晚,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有未散的戾气,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看着大毛时一闪而过的复杂柔软,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令人心悸的决绝。
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扯开了自己那件被烧得破破烂烂的风衣,又粗暴地撕开了里面同样被燎坏、染着血迹的昂贵衬衫前襟!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
他精壮的胸膛暴露在微凉的夜风里,上面还沾着烟灰和血迹。然后,在闪烁的警灯光芒和远处仓库熊熊火光的映照下,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赤裸的胸口,又指了指林晚晚怀里紧紧抱着的大毛。
“林晚晚。”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却都像铁锤一样,重重砸在林晚晚的心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容逃避的强硬:
“验DNA,”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锁住她瞬间煞白的脸,停顿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然后清晰地吐出后半句,如同最终的审判——
“还是,直接复婚?”
林晚晚紧紧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大毛,孩子的呜咽像小兽一样,紧紧揪着她的心。她的目光却无法从几步之外那个男人身上移开。
江屿森就那样站着,在混乱的光影和嘈杂的声响里,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他敞开的、染着烟灰与血迹的衬衫前襟下,是结实却带着新伤旧痕的胸膛。撕裂的衣料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左臂上那片狰狞的灼伤触目惊心,边缘的皮肉焦黑翻卷,血珠还在缓慢地渗出。他额角的汗水和脸上的黑灰混合着,狼狈得与那个在鎏金岁月里高高在上、冷冽矜贵的江家太子爷判若两人。
然而,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炼过的寒星,穿透所有喧嚣混乱,死死地钉在她脸上。那目光里翻滚着太多她无法承受、也不敢去深究的东西——有未褪尽的暴戾余烬,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某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让她心脏狂跳的执拗。
“验DNA,还是直接复婚?”
这八个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随着他嘶哑的声音,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再钻进她的血肉里,翻搅着五年前那个冰冷雨夜所有的屈辱和五年间独自咬牙硬撑的辛酸。
林晚晚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怀里的孩子感觉到了妈妈身体的僵硬,抽泣声更大了些。
“江先生!林女士!”警察和消防员已经冲了过来,有人迅速上前查看江屿森的伤势,有人则围向林晚晚和孩子,询问情况,查看大毛是否受伤。
“孩子没事,只是受了惊吓。”林晚晚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对警察说,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江屿森。她看着他被医护人员小心地扶到一边处理伤口,看着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任由消毒药水刺激着那片翻卷的皮肉,视线却始终穿过人群的缝隙,牢牢地锁定着她。
那眼神,像一张无形的大网,让她无处可逃。
混乱持续了很久。做笔录,指认现场(虽然绑匪早已趁乱逃之夭夭),安抚受惊的孩子。大毛在警察叔叔温和的询问下,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被一个戴帽子的坏人捂住嘴拖走的过程,小脸依旧苍白。林晚晚的心像在油锅里反复煎炸。
等到一切初步处理完毕,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江屿森手臂上的伤被仔细包扎好,换上了一件手下不知何时送来的干净外套,遮住了胸膛,却遮不住他身上那股浓重的硝烟、血腥和消毒水的混合气息。
他拒绝了警察送他和林晚晚母子回去的提议。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到他们面前。
“上车。”他拉开车门,声音依旧嘶哑,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眼神扫过林晚晚和她怀里昏昏欲睡的大毛,那里面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种疲惫至极后的沉静。
林晚晚抱着孩子,疲惫和巨大的冲击让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她沉默地抱着大毛坐进后座,刻意离他远远的。车厢里弥漫着昂贵的皮革味和他身上传来的复杂气息,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清晨渐渐苏醒的山城街道上。江屿森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眉心紧蹙,似乎在极力忍受着伤口的疼痛和巨大的精神消耗。林晚晚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洪崖洞那熟悉的灯火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
“妈妈……”怀里的孩子动了动,迷迷糊糊地嘟囔,“那个叔叔……痛不痛?”大毛的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胸口,眼睛半睁半闭,带着孩童纯真的担忧,“他……抱我出来……”
林晚晚的心像是被最细的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疼。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低声哄着:“不怕了,叔叔是好人,他救了你。痛……会好的。” 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听见。
闭目养神的江屿森,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车子最终停在“晚晚老火锅”的后巷。天光已经大亮,火锅店还没开门,四周一片寂静。
林晚晚抱着熟睡的大毛下车,没有回头,径直朝着后门走去。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林晚晚。”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刚才的问题,”江屿森的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不是玩笑。”
林晚晚的背影瞬间绷紧。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身,眼底是压抑了一路的红血丝和冰冷的倔强:“江屿森!五年前你把我当什么?现在一句‘复婚’就想抹掉一切?我告诉你,没门!孩子是我的!跟你没关系!”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抱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像是守护着最后的堡垒。
江屿森看着她像只炸毛的母兽,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懊悔,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墨色。他没有再争辩,只是沉沉地看着她,半晌,才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好。没关系。”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惨淡的弧度,“那就验DNA。报告出来之前,我不会打扰你们。”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怀里熟睡的孩子脸上,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林晚晚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但昨晚,”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我护着的,不只是你的孩子。”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动作有些迟缓地重新坐进了车里。黑色的车门轻轻关上,隔绝了他疲惫的身影。引擎发动,车子无声地滑入清晨的薄雾中,消失在小巷尽头。
林晚晚站在原地,清晨微凉的风吹拂着她散乱的鬓发,怀里孩子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却驱不散心口那股巨大的、空落落的寒意。
那句“我护着的,不只是你的孩子”,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又像绷紧的弦。
江屿森果然如他所言,没有再来火锅店。但林晚晚却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注视。有时是停在街角、她熟悉的那辆黑色轿车;有时是路过店门口、穿着黑色西装、气质冷硬的陌生男人(显然是保镖);甚至二毛晚星放学回来,都会兴奋地告诉她:“妈妈!今天有个帅叔叔开车跟在我们校车后面哦!就是很像大毛的那个!”
林晚晚听得心惊肉跳,却又无可奈何。她知道,他在等。等那份冰冷的、决定性的报告。
这种被悬在半空、随时可能被宣判的感觉,几乎要将她逼疯。她变得更加沉默,在店里忙碌时,常常会走神。炒料时,看着翻滚的红油,会恍惚想起仓库里那条狰狞的火龙;给孩子们夹菜时,看到大毛低头吃饭时那酷似某人的侧脸轮廓,心口就会猛地一抽。
她怕。怕那份报告坐实了血缘,江屿森会用雷霆手段夺走孩子。她又怕……怕那份报告真的如她诅咒般“没关系”,那仓库里那个用血肉之躯护住大毛的身影,又算什么?那个雨夜之后,她筑起的坚硬堡垒,似乎被那场大火烧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缝。
煎熬中,时间一天天过去。
一周后的一个傍晚,火锅店依旧人声鼎沸。林晚晚正在后厨忙着炒制第二天要用的底料,巨大的铁锅里红油翻滚,辣椒花椒在热力的催逼下爆发出浓烈呛人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晚晚姐!外面!外面有人找你!”幺妹儿掀开门帘,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紧张,声音都变了调。
林晚晚心头猛地一跳!握着长柄炒勺的手一紧,指节泛白。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关小了炉火,解下油腻的围裙,尽量平静地走了出去。脚步却沉重得像灌了铅。
大堂里依旧喧闹,但靠近门口的那一小片区域,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气氛凝滞。食客们都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目光好奇又带着点畏惧地瞟向门口。
江屿森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姿依旧挺拔,却难掩眉宇间深深的疲惫。左臂上的绷带被西装袖子妥帖地遮住,只露出一点边缘。他手里没有拿任何文件袋,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穿过喧嚣的人潮,精准地落在刚走出后厨的林晚晚身上。
那眼神,沉得像嘉陵江底千年的淤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寂,和一种……林晚晚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荒凉。
林晚晚的心直直地往下沉,沉入冰冷的深渊。没有文件袋……是结果太残酷,让他连拿出来的勇气都没有了吗?还是……他要用更直接的方式宣告?
她强迫自己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在他面前站定,挺直了背脊,像一棵在寒风中不肯弯折的竹子。她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声音是自己都意外的平静,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冰冷:“结果出来了?”
江屿森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她刻进灵魂深处。那眼神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痛楚、挣扎、疲惫,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林晚晚被这眼神看得心慌意乱。
“嗯。”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枯木。他缓缓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伸进西装内袋。
林晚晚的呼吸瞬间屏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来了……
然而,他掏出来的,并不是预想中的文件袋,而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盒子。盒子看起来有些旧了,边角甚至微微磨损。
林晚晚愣住了。这是什么?
江屿森没有打开盒子。他只是用指腹,极其缓慢地、珍重地摩挲着盒子的表面,眼神依旧胶着在她脸上,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感。
“报告……”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回响,“在我律师那里。”
林晚晚的心猛地提起!他果然拿到了!
“结果……”江屿森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如你所愿。”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没关系。大毛,还有二毛,三妹儿,幺毛……跟我江屿森,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轰——!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他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个宣判,林晚晚还是感觉眼前一阵发黑,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那仓库里的奋不顾身算什么?那五年来支撑着她恨意、支撑着她骄傲的“他的血脉”,又算什么?一场彻头彻尾的荒谬?一个巨大的、讽刺的笑话?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命运玩弄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甚至感觉不到愤怒,只觉得一种彻骨的疲惫和……荒谬。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自己连一个表情都做不出来。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所以呢?江总现在满意了?可以带着你的‘没关系’,彻底消失在我们生活里了?”
她转身就想走,一刻也不想再面对他,面对这个巨大的、残忍的真相。
“林晚晚!”江屿森猛地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嘶哑,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无法挣脱。
林晚晚被迫停下,愤怒地瞪着他:“放开我!”
江屿森却没有松手。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林晚晚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疯狂。他举起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几乎要戳到她的眼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
“跟孩子没关系!那跟我呢?!”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
“这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夜!我找遍了大半个中国!我他妈像个疯子一样掘地三尺!就为了找一个在雨夜里骂我‘坟头草比你高’的女人!”
“我后悔!我恨不得把五年前那个混账的自己活剐了!”
“我以为孩子是我的,我还有赎罪的机会!我以为我找到你们了!”
“可现在你告诉我没关系?!没关系?!”
他猛地将那个丝绒盒子狠狠拍在一旁的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盒子被震开,一枚设计极其简约、却光华内敛的钻石戒指滚落在油腻的桌面,在火锅店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那这个呢?!”他指着那枚戒指,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绝望和孤注一掷,“这枚五年前就准备好、却他妈连送都没机会送出去的戒指!跟我有没有关系?!”
“林晚晚!你告诉我!我江屿森这个人!跟你林晚晚!到底有没有关系?!”
整个火锅店大堂,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食客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连跑堂的幺妹儿都忘了上菜,傻在了原地。
林晚晚被他吼得大脑一片空白,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怔怔地看着桌上那枚滚落的钻戒,看着眼前这个双目赤红、如同困兽般嘶吼着、浑身散发着巨大痛苦和绝望的男人。
五年前那个冰冷雨夜,他轻蔑的“开个价”……
五年间她独自咬牙硬撑的日日夜夜……
仓库火海里他扑向孩子的决绝背影……
他手臂上狰狞的灼伤……
还有此刻,他眼底那片几乎要将她焚毁的、名为“林晚晚”的业火……
所有的画面在她脑海里疯狂交错、冲撞。
那些被她刻意深埋的、属于五年前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对这个男人最初的、纯粹的悸动和憧憬,如同被封印的火山,在这一刻,被他这近乎毁灭般的绝望告白,猛烈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和恨意。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不是委屈,不是愤怒,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心痛和巨大冲击的洪流。
“你……”她哽咽着,泣不成声,“你混蛋……” 骂声出口,却软得毫无力道,只剩下浓重的哭腔。
就在这时——
“妈妈!”
“妈妈不哭!”
四个小小的身影,像四颗小炮弹一样,从后厨方向冲了出来!显然是张嬢嬢没拦住。他们一直躲在门帘后面偷看。
大毛江林风第一个冲到林晚晚身边,小小的身子用力抱住妈妈的大腿,仰着小脸,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个把他从火里救出来的、此刻却把妈妈弄哭的叔叔。
二毛林晚星扑过来,小手胡乱地给妈妈擦眼泪,小嘴叭叭地对着江屿森喊:“坏叔叔!不许欺负我妈妈!”
三妹儿江林月抱着她的旧布娃娃,大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怯生生地看着江屿森,又看看哭得伤心的妈妈,小嘴一瘪,无声地掉着金豆豆。
最小的幺毛林江宇,扭着小胖身子挤到最前面,他看看桌上闪闪发亮的戒指,又看看江屿森,再看看哭成泪人的妈妈。小家伙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吓住了,但很快,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好奇地戳了戳桌上那枚璀璨的钻戒,然后抬起头,奶声奶气地、带着点懵懂的疑惑,对着江屿森喊了一句:
“爸爸?你是来给妈妈送亮晶晶的吗?”
这一声清脆的、带着孩童特有腔调的“爸爸”,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在死寂的火锅店里!
江屿森浑身剧震!攥着林晚晚手腕的力道猛地一松,赤红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懵懂的小不点。
林晚晚也惊得忘了哭泣,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幺毛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没错,又伸出小胖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那枚对他来说有些大的钻戒,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林晚晚面前,踮起小脚丫,努力地把戒指往妈妈还沾着泪水的手指上套,一边套一边仰着小脸,奶声奶气、理所当然地说:
“妈妈,戴!好看!爸爸送的!”
扑哧——
不知是哪个食客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极低的憋笑声。
紧接着,像是被点燃了引线,整个死寂的大堂,气氛瞬间变得古怪起来。有人忍俊不禁,有人摇头感叹,有人偷偷拿出手机。
江屿森看着那个努力给妈妈戴戒指的小胖墩,再看看林晚晚手指上那枚歪歪扭扭、大小明显不合的钻戒,还有她脸上那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他眼底那片疯狂绝望的赤红,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呆滞的茫然,随后,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狂喜和酸涩,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他猛地看向林晚晚,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晚晚!复婚!现在就复!民政局没关门!我让人去接!” 他语无伦次,哪里还有半分江氏总裁的冷静自持。
“复个铲铲!”林晚晚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看着手指上那枚被幺毛硬套上的戒指,又羞又恼,脸上腾地烧起一片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她一把将戒指薅下来(幺毛还不乐意地噘嘴),想砸回江屿森身上,手抬到一半,看到他手臂上隐约透出的绷带轮廓,动作又僵住了。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要命,有未消的怒意,有羞窘,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被那声“爸爸”和眼前男人这副失态模样搅乱的心湖涟漪。她弯腰抱起还在努力想把戒指拿回来的幺毛,对着另外三个孩子没好气地说:“看啥子看!回屋切!吃饭!”
说完,她抱着孩子,转身就往后厨走,脚步飞快,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晚晚!”江屿森急了,下意识想追。
“站到!”林晚晚猛地回头,凶巴巴地吼了一句,眼圈还是红的,气势却回来了,“哪个准你进来了?店打烊了!要吃火锅明天请早!”
她抱着幺毛,像只护崽又炸毛的母猫,带着三个一步三回头、小脸上写满好奇和懵懂的孩子,迅速消失在油腻的门帘后面。
江屿森被吼在原地,看着那晃动的门帘,又低头看看桌上那枚孤零零的钻戒。
刚才那一声石破天惊的“爸爸”和幺毛给妈妈戴戒指的画面,如同最绚烂的烟花,在他脑海里反复炸开,驱散了所有阴霾。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脸。宽阔的肩膀先是微微耸动,接着,压抑的、低沉的笑声从指缝里泄露出来,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近乎失控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笑着笑着,眼角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渗了出来。
他赌赢了。
用一场大火,用一身伤,用五年的疯魔,用一份冰冷的“没关系”的报告,赌她林晚晚这个人,跟他江屿森,这辈子都脱不了关系!
“江总……”助理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看着自家老板这副又哭又笑、状若疯癫的样子,有点不知所措。
江屿森放下手,抹了把脸,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水光和浓得化不开的笑意。他小心地拿起桌上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却带来一种无比踏实的暖意。
“去,”他看着那晃动的门帘,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把隔壁那家店给我盘下来。对,就挨着‘晚晚老火锅’那家串串香。价钱随他开。”
助理:“……啊?”
“啊啥子啊?”江屿森学着刚才林晚晚的语气,嘴角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弧度,眼神亮得惊人,“老子以后,就在这儿扎根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火锅店喧闹的大堂,空气中弥漫的麻辣鲜香此刻闻起来无比顺心顺意。他提高声音,对着后厨方向,用字正腔圆的重庆话,吼了一句:
“老板娘!清汤锅底,微辣!多放点豆芽!要得——?”
门帘后,正手忙脚乱给幺毛擦口水的林晚晚,动作猛地一顿。
“要得个屁!”她咬着牙,低声骂了一句,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弧度。
窗外,嘉陵江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洪崖洞的灯火,渐次点亮,璀璨如星海。
更新时间:2025-07-06 23:3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