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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07-06 23:36:23

穿成三天后将被废的皇后,系统逼我攻略皇帝。

我反手撕了攻略手册:“争宠?不如搞钱!”

转身把冷宫改成创业基地,贵妃管账,淑妃带货。

皇帝深夜踹门:“朕的妃子全成你员工了?”

我递上合约:“陛下签个字,皇后之位还你。”

封后大典上,我当众摘下凤冠:“这位置,老娘不伺候了。”

离宫那日,他攥着休书追到城门口:“你休朕?”

三年后,我的商号开遍天下。

驿马送来明黄卷轴,展开竟是他的字迹:

“朕已肃清朝堂,聘你为后,这次换朕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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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触到的地面粗糙冰凉,带着一股久不见阳光的霉湿气,硬得硌人。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所及,是斑驳脱落的墙皮和几缕在破窗透进来的微光中浮动的尘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混杂着灰尘和劣质熏香残余的怪味。

这不是我那堆满专业书和咖啡杯的公寓。

大脑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团混乱的毛线,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横冲直撞。沈云昭,大周朝沈国公府嫡女,当朝皇后,性情……懦弱?愚钝?总之是个在宫廷权力场中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最后清晰的画面,是皇帝萧彻那张英俊却冷得掉渣的脸,薄唇吐出毫无温度的两个字:“废后。”

紧接着,一个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在我脑海深处炸响:【滴!检测到宿主灵魂适配。穿书任务绑定成功。身份:炮灰废后沈云昭。最终结局:三日后废后诏书下达,幽禁冷宫,半年后病逝。】

冰冷的宣判,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

【新手任务发布:限时三日内,获取皇帝萧彻好感度5点。任务奖励:新手大礼包(含初级宫斗技巧、美容养颜丹一枚)。失败惩罚:体验‘蚀骨锥心’套餐一次。】

“攻略萧彻?”我下意识地低喃出声,嗓子干涩得发疼。那点微末的好感度,还有那抠门的奖励,简直像个拙劣的玩笑。记忆里关于萧彻的部分汹涌而来,全是漠然、疏离,甚至……隐隐的厌弃。原主卑微的讨好换来的只有更深的鄙夷。

就在这时,一本泛着微弱荧光的线装册子凭空出现在我摊开的掌心,封面是几个花里胡哨的大字:《后宫争宠秘籍(速成版)》。

【请宿主立刻开始学习并执行攻略。】系统催促道,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我低头,目光扫过翻开的第一页:“楚楚可怜装晕倒,激发帝王保护欲”。配图是一个妆容精致、姿态做作的女人软倒在明黄龙袍前的场景。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从我干裂的唇间逸出。保护欲?对着一块捂不热的冰?指望一个骨子里刻着封建帝王傲慢的男人施舍一点垂怜,然后像只宠物一样摇尾乞怜,在深宫大院里耗尽一生,只为博他一个眼神?

去他妈的攻略!去他妈的宫斗!

积压的怒火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我攥紧那本散发着廉价荧光的小册子,双手猛地用力!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冷宫里格外刺耳。薄脆的纸张在我手中被轻易地、粗暴地撕成两半,再撕成四片……片片纸屑如同被抛弃的垃圾,被我狠狠掼在冰冷的地面上。

【警告!宿主行为严重偏离主线!请立即停止!】系统的机械音骤然拔高,带着刺耳的电流声,【拒绝执行任务,将面临惩罚!】

“惩罚?”我抬起头,目光穿透破败的窗棂,投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那点可怜的、被系统施舍的所谓“生路”,不过是另一个更精致的牢笼。我沈云昭,上辈子在商海沉浮厮杀,靠的是自己的脑子,不是靠讨好男人!即便换了个世界,换了个身份,我骨子里也做不出那种摇尾乞怜的姿态!

“争宠?”我对着虚空,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不如搞钱!”

【……】系统似乎被这离经叛道的宣言噎住了,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滋滋杂音,竟诡异地沉寂了下去,仿佛宕机。

冷宫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信息。我需要知道,在这个权力倾轧的宫廷里,谁是可以暂时结盟的?谁又是真正掌控局面的?

“来人。”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一丝久居上位者习惯性的不容置疑。这具身体的原主虽懦弱,但皇后的名分还在,这点余威,总该有点用。

门外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宫装、约莫三十多岁、面黄肌瘦的宫女怯生生地探进头来,眼神里满是惊惶和麻木:“娘……娘娘有何吩咐?”她是原主被打入冷宫后,唯一没被立刻调走的粗使宫女,叫春桃。

“去打听两件事。”我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第一,今日早朝,陛下因何事动怒?第二,后宫里,如今谁的日子最不好过?”

春桃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刚醒来、据说已经半疯癫的废后会问这个。她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但最终还是被那平静眼神里的压力慑服,低低应了声:“是。”转身快步离去,背影消失在冷宫荒芜的庭院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冷宫破败的窗格透进来的光柱,从东墙慢慢移到了西墙。我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着混乱的记忆碎片。这个架空的大周朝,国力尚可,但朝堂并非铁板一块。那个名字——谢雍,当朝首辅,三朝元老,权势熏天,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年轻的皇帝萧彻头上。原主沈云昭的皇后之位,乃至沈国公府的地位,很大程度上,不过是谢雍用来制衡萧彻的一枚棋子。如今棋子无用,自然要被弃掉。

难怪萧彻看“我”的眼神,除了厌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迁怒?毕竟,谁愿意被强塞一个又蠢又碍眼的监视者?

“娘娘!”春桃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和打探到消息的兴奋,“打……打听到了!早朝上,陛下想调拨一笔银子整修西郊皇陵,被谢首辅当庭驳回了!说……说户部空虚,陛下年轻气盛,不知民间疾苦!陛下气得当场摔了奏本!”

果然。萧彻这个皇帝,当得憋屈。谢雍的手,伸得太长了。

“还有呢?”我追问。

“后宫里……贵妃娘娘前几日好像因为……因为份例的事,和内务府的大总管起了冲突,被克扣了不少东西,气得在自个儿宫里砸了好些瓷器。淑妃娘娘……前些日子失手打碎了陛下赏的一只玉瓶,听说吓得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春桃压低了声音。

贵妃林晚意,将门之女,性子泼辣,娘家势微。淑妃柳清漪,清流文官之后,心思细腻敏感。都是空有高位,却无实权,甚至自身难保的人。很好,她们就是我的突破口。

“很好。”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春桃,替我梳洗。然后,去请贵妃娘娘和淑妃娘娘,就说……”我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蛊惑意味的弧度,“本宫这里有桩稳赚不赔的买卖,请她们务必拨冗前来冷宫一叙。”

春桃彻底懵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买……买卖?娘娘,这……这里是冷宫啊!您……您要请贵妃和淑妃来……谈买卖?”

“对。”我斩钉截铁,目光扫过这间四壁萧然的破屋子,“冷宫怎么了?很快,这里就是我们的‘创业基地’了。”

贵妃林晚意是第一个踏入冷宫的。她穿着一身半旧的石榴红宫装,发髻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憔悴。她环视了一圈这破败的环境,目光落在我身上,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沈云昭?你又在搞什么鬼名堂?稳赚不赔的买卖?呵,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有心思忽悠人?”她语气冲得很,带着将门虎女的直率,却也透着一股被现实磋磨后的躁郁。

我还没开口,门口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淑妃柳清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衣裙,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到贵妃也在,明显瑟缩了一下,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见过贵妃姐姐……皇后娘娘。”她声音轻柔,带着怯意,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方帕子,指节发白,显然是还沉浸在打碎御赐之物的恐惧里。

我示意春桃搬来仅有的两张还算完好的矮凳(其中一张腿还是用砖头垫着的),请她们坐下。没有寒暄,没有拐弯抹角,我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在空旷的屋子里:

“两位姐姐,我们都是笼中鸟。陛下不喜,谢氏打压。份例被克扣,御赐之物稍有差池便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日子,你们还没过够吗?”

林晚意猛地抬头,柳清漪绞着帕子的手更紧了。

“等死,还是自己挣一条活路?”我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她们,“本宫这里有条路子。不需要我们低声下气去争宠,只需要我们把手里的资源——宫里的门路、娘家可能残存的人脉、还有我们自己,盘活起来。”

“盘活?”林晚意皱着眉,嗤笑一声,“怎么盘?拿什么盘?就凭你这冷宫?”

“凭宫里的东西。”我平静地说,“贵妃姐姐,你宫里那些用不完的顶级胭脂水粉、名贵香料,堆在库房落灰,不如拿出来,我们换个地方卖掉。淑妃姐姐心思细腻,算账是一把好手吧?内务府克扣你多少,你心里没本账?不如来管我们自己的账,每一文钱都清清楚楚。”

柳清漪眼睛微微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小声道:“这……私卖宫中之物,可是大罪……”

“谁说是宫中之物了?”我微微一笑,“是我们‘自己’的东西。林姐姐娘家在南边不是还有几个远房亲戚做些小生意?柳姐姐父亲门生故旧总有吧?我们提供‘秘方’,他们负责在外经营。冷宫,就是我们的作坊和库房。”

我走到唯一那张破旧的木桌旁,拿起一根烧黑的木炭,在相对干净的桌面上画起来:“看,贵妃姐姐负责原料采购和成品质量把控,你就是我们的‘首席品鉴官’。淑妃姐姐负责账目和资金调度,你就是我们的‘财务总管’。至于销路……宫里的消息最灵通,哪位娘娘喜欢什么香调,哪家夫人最近要赴宴,我们一清二楚。甚至可以搞‘私人定制’。”

林晚意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定和一丝被点亮的兴趣。柳清漪绞着帕子的手松开了些,眼神专注地看着桌上的炭笔痕迹。

“赚来的钱,三成归公中运作,三成按劳分配,四成……是我们姐妹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我看着她们的眼睛,一字一句,“不靠男人,不靠家族,我们自己挣一份体面,挣一份自由!哪怕日后被废黜出宫,我们也有钱傍身,有事业可依!总好过在这里,等着别人来定我们的生死!”

“自由……”柳清漪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微弱却真实的火苗。

林晚意猛地一拍那张瘸腿的矮凳(差点把它拍散架),眼神灼灼地盯着我:“沈云昭!这话,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伸出手,“两位姐姐,敢不敢拼一把?为自己,拼个前程出来!”

短暂的死寂之后,两只手,一只有力微糙,一只纤细微凉,先后重重地覆在了我的手上。

冷宫,这座象征着绝望与废弃的宫殿,从这一天起,彻底变了模样。

林晚意行动力惊人。短短几日,她宫里那些积压的顶级胭脂水粉、名贵香料,被她以各种名义“清理旧物”、“赏赐心腹”,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到了冷宫偏殿。她还利用自己将门之女的身份,私下联络了宫外一个远房表兄经营的小商行,打通了初步的出货渠道。她挽起袖子,亲自带着几个信得过的粗使宫女,将偏殿打扫出来,摆上简陋的木架,成了我们的“研发中心”和“临时仓库”。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霉味,而是各种馥郁的香粉混合的、令人振奋的“金钱的味道”。

“沈云昭,你闻闻这个!”林晚意捏着一小盒新调制的胭脂膏,风风火火地冲到我面前,脸上沾着一点红粉,眼睛却亮得惊人,“按你说的,减了铅粉,加了珍珠末和花露,颜色更透更润了!我敢说,宫外那些铺子绝对做不出这个成色!”那股泼辣劲儿被引导到了正途上,竟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柳清漪则彻底展现了她惊人的数字天赋。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旧账簿和一支秃了毛的笔,在冷宫正殿那张唯一像样的桌子旁安营扎寨。每一笔原料的“转移”,每一份成品的“定价”,每一个铜板的“流向”,都被她记录得清清楚楚,条分缕析。她甚至根据林晚意打听来的后宫各人喜好,初步建立了一个简单的“客户信息档案”,标注了购买潜力和偏好。

“娘娘,这是昨日‘清仓’的收益,”她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推到我面前,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刨去给林姐姐表兄的‘辛苦费’和打点门禁的‘茶水钱’,净利是这个数。”她纤细的手指点了点最下方那个令人惊喜的数字。

冷宫的人气,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迅速聚集起来。最初只是林晚意和柳清漪带来的心腹宫女。渐渐地,一些在别处受气、被克扣得厉害的底层宫女太监,嗅到了这里不一样的气息,开始小心翼翼地靠近。她们带来了宫墙内外最细碎的消息——哪位贵人最近心情不好,可能需要新的香粉提气;哪家公侯府上要办寿宴,正是推销“定制礼品”的好时机;甚至内务府采买的猫腻、宫外时兴的妆面……

这些信息,被柳清漪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成了我们“商业帝国”最宝贵的情报基石。冷宫偏殿的灯火,常常亮到深夜,研磨香料的声音、低声讨论定价策略的声音、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的声音(柳清漪不知从哪淘换来的旧算盘),交织成一首奇特的、充满生机的乐章。这里不再是绝望的深渊,而成了一个热火朝天、充满希望的……创业孵化器。

我的计划也在推进。借着“皇后”这个尚未被正式剥夺的名头,以及柳清漪账本上日渐增长的数字,我让春桃悄悄联络了宫外沈家仅剩的、一个还算忠心的老管事。几封密信和一笔启动资金通过隐秘的渠道送出宫外。很快,宫外属于我们自己的第一个小门脸,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低调地开张了,挂的招牌是“云裳阁”,主营“海外珍奇香露胭脂”。

然而,这蒸蒸日上的“地下产业”终究没能瞒过皇宫真正的主人。

一个深秋的夜晚,冷风卷着落叶拍打着破窗。冷宫正殿里,烛火通明。我、林晚意、柳清漪,还有几个核心的“骨干”宫女,正围在桌旁。桌面上摊着柳清漪精心绘制的“云裳阁”发展蓝图(用炭笔画在几张拼接的旧宣纸上),旁边还放着几款准备推向高端市场的“贵妇定制礼盒”样品。

“……所以,下一步,我们必须把‘云裳’这个牌子打响!”林晚意指着图纸,语气激动,“不能只靠走量,得让那些贵妇们觉得,用我们的东西,是身份!是面子!我打听过了,下月诚王府老太妃七十大寿,是绝好的机会!我们得……”

她的话被一声巨响粗暴地打断!

“砰——!”

冷宫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一脚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木屑簌簌落下。

凛冽的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和一股沉水香的清冽气息,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烛火剧烈地摇曳起来,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黑影。

门口,一个挺拔的身影逆着门外昏暗的宫灯光线而立。明黄的龙袍下摆绣着威严的龙纹,在风中微微拂动。年轻的帝王萧彻,就那样站在那里,俊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眼神锐利如刀,冷冷地扫过屋内惊愕的众人,最后,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他身后,影影绰绰跟着几个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的内侍。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研磨声、讨论声、算盘声,全部戛然而止。柳清漪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躲到了林晚意身后。林晚意也僵住了,但随即挺直了背脊,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戒备和紧张。其他宫女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噗通噗通跪倒一片,抖如筛糠。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和门外呼啸的风声。

萧彻的目光,缓缓移向桌上摊开的“蓝图”,扫过那些包装精美的“贵妇礼盒”,最终落在我面前摊开的那本柳清漪记录详尽的“后宫需求分析”册子上。那上面清晰地列着某某妃嫔、某某诰命夫人的喜好和潜在购买力评估。

他薄薄的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冰冷的怒火和被冒犯的帝王威严。

“沈云昭,”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割开凝滞的空气,“朕的妃子们,什么时候……全成了你沈老板手下的伙计了?”

每一个字,都砸得人心头发颤。跪在地上的宫女们抖得更厉害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该来的,总会来。我站起身,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跪拜,只是微微颔首,姿态不卑不亢:“陛下深夜驾临,有失远迎。不知陛下所指何事?妾身与贵妃、淑妃二位姐姐,不过是在冷宫之中,做些女红针黹,聊以排遣寂寞罢了。”目光坦然地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排遣寂寞?”萧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向前踱了一步,沉重的龙靴踩在冷宫粗糙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拿起桌上一个“云裳阁”的样品胭脂盒,指尖摩挲着盒盖上简陋的标记,语气里的讥诮几乎要溢出来,“排遣寂寞,排遣到把朕的后宫变成你的商行?把朕的妃嫔,变成替你跑腿算账的掌柜账房?好一个‘女红针黹’!沈云昭,你这欺君罔上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最后一句,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殿内温度骤降,连烛火都仿佛被这帝王之怒压得黯淡了几分。柳清漪几乎要晕厥过去。

林晚意咬紧了唇,上前一步想要开口:“陛下,此事……”

“贵妃!”萧彻一个冰冷的眼风扫过去,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朕没问你!”

林晚意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脸色难看。

我轻轻抬手,示意林晚意不必再说。时机到了。我绕过桌子,走到萧彻面前,隔着几步的距离站定。夜风吹动我素色的裙裾,烛光在我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欺君罔上?陛下言重了。”我平静地开口,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殿内,“妾身所做,不过是在这深宫之中,为自己,也为这些同样身不由己的姐妹们,寻一条活路。一条……不仰人鼻息,不靠君王恩宠,也能活得有尊严的活路。”

萧彻的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脸上的怒意未消,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几乎难以捕捉的异样光芒。他紧紧盯着我,没有说话,似乎在判断我话语里的真假。

我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陛下登基三载,夙兴夜寐,勤政爱民。然,国库空虚,西郊皇陵整修之费尚且被谢首辅以‘民力维艰’为由驳回。陛下心中所忧,妾身斗胆揣测一二。”我顿了顿,清晰地看到萧彻的指尖在龙袍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谢雍,这个名字,是扎在他心头的刺。

“妾身与姐妹们这点微末营生,所得之利,虽杯水车薪,但若经营得当,未必不能为陛下分忧一二。‘云裳阁’所得净利,妾身愿分出四成,直接充盈内帑!”我抛出了第一个筹码。

萧彻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充盈内帑?绕开谢雍掌控的户部?这个提议,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他眼中激起了明显的波澜。他握着胭脂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四成?”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辨不出情绪。

“是。”我肯定道,“余下六成,三成用于‘云裳阁’自身运转及参与姐妹们的花销酬劳,三成……”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妾身为自己,向陛下买一个‘自由身’的赎金!”

“自由身?”萧彻的眉头死死拧紧,像是第一次真正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不错。”我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素笺。这是我用柳清漪账本上的“启动资金”买通一个小太监弄来的空白圣旨,自己拟好的内容。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意思却石破天惊。

我将素笺双手递到萧彻面前,指尖稳定,没有一丝颤抖:“请陛下御览。”

萧彻狐疑地接过,借着烛光,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只看了几行,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先是震惊,随即是难以置信的荒谬,最后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暴怒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风暴,在他眼底翻腾。

那素笺上写的是:

【立约人:萧彻(甲方)、沈云昭(乙方)

甲方承诺:

一、 保障“云裳阁”及其关联产业于大周境内合法经营,不受干扰。

二、 不再以皇后身份约束乙方人身自由。

乙方承诺:

一、 “云裳阁”净利四成按期缴入内帑。

二、 协助甲方,于一年内,寻机扳倒权臣谢雍(提供关键情报及资金支持)。

三、 时机成熟时,乙方主动辞去皇后之位,归还凤印。

四、 甲方需于乙方离宫之日,出具正式废后诏书(需载明过错在甲方,乙方无咎)。

此约一式两份,天地为鉴。】

“你……!”萧彻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我,捏着素笺的手指骨节泛白,胸膛剧烈起伏,显然被这离经叛道、胆大包天的“合约”内容冲击得不轻。尤其那最后一条,“过错在甲方”?这简直是把他这个皇帝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荒谬!放肆!”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沈云昭,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与朕谈条件?还敢妄议朝政,插手权臣更迭?!朕现在就……”

“陛下!”我猛地提高声音打断他,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盛怒的目光,“谢雍不倒,陛下永远只是坐在龙椅上的傀儡!国库空虚是假,谢氏贪墨、把持朝纲是真!陛下心中明镜一般!妾身一介女流,无力撼动参天大树,但妾身有钱!有遍布宫闱市井的消息网!妾身能成为陛下藏在暗处的一把刀!一把绕开朝堂耳目,直刺谢雍要害的刀!”

我的声音铿锵有力,在寂静的殿内回荡。林晚意和柳清漪早已惊呆了,连恐惧都忘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跪在地上的宫女们也忘记了发抖,抬着头,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陛下想要的,是真正的乾纲独断!妾身想要的,不过是走出这四方宫墙,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我的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这份合约,陛下签了,我们各取所需,互惠互利!陛下不签,大不了妾身拼个鱼死网破!‘云裳阁’这点产业毁了固然可惜,但陛下猜猜,妾身手里握着的那些关于谢雍党羽贪墨、结党营私的证据,若不小心‘流’出去那么一两件,会是什么后果?谢雍是动不了陛下,但他会不会迁怒于……某些人?”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身后那些内侍。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但也是最有效的谈判手段。萧彻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殿内的空气紧绷到了极点,仿佛一根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烛火跳动,将我们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两尊凝固的雕像。

终于,萧彻眼中那翻腾的暴怒风暴,一点点平息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带着审视与权衡的冰冷幽光所取代。他捏着那份素笺,指腹用力地捻过上面的字迹,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骨子里。

他再次抬眼看我,那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不再是纯粹的帝王的愤怒,而是一种评估,一种对等对手的掂量。

“扳倒谢雍?”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凭你?”

“凭我手中的钱,和我能织就的网。”我毫不退缩,“还有陛下您的……默许和时机。”

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他垂眸,看着手中的素笺,目光在那“过错在甲方”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许久。最终,他猛地抬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光芒,如同赌徒压上了最后的筹码。

“好!”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那张瘸腿的木桌旁,抓起柳清漪记账用的那支秃头毛笔,看也不看,直接蘸了墨汁(墨是柳清漪磨的,还剩一点底),在那份惊世骇俗的合约下方,属于“甲方”的位置,挥毫写下了两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

萧彻!

墨迹淋漓,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戾气。

他将笔重重一掷,秃笔在桌上弹跳了一下,滚落在地。他看也不看,将那份签了名的合约甩回给我,转身,明黄的龙袍在夜风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度。

“沈云昭,”他走到门口,背对着我,声音冰冷如刀,带着帝王的警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逼入绝境后的疯狂,“记住你的承诺。若事败……朕会亲手,让你知道什么叫‘蚀骨锥心’!”

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冷宫门外的黑暗之中。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只是一场幻觉。

殿内依旧死寂。只有那份墨迹未干的合约,沉甸甸地躺在我手心,宣告着这场疯狂交易的开始。

合约落定的那一刻起,冷宫,这个曾经被遗忘的角落,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汹涌的暗流,成为了风暴的中心,亦是风暴的起点。

资金有了帝王的默许(虽然只是萧彻个人的默认),如同开闸的洪水。柳清漪的账本上,数字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萧彻显然履行了他的承诺,至少,“云裳阁”在宫外的生意,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刁难。林晚意的表兄迅速将铺子从城南小巷搬到了更繁华的东市,挂上了更气派的“云裳记”金字招牌。借着诚王府老太妃寿宴的东风,一份精心打造的“福寿康宁”限量香膏礼盒作为“宫中秘制”献上,瞬间引爆了京城贵妇圈。一时间,“云裳记”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价码水涨船高。

宫墙之内,柳清漪的情报网络在金钱的滋养下疯狂蔓延。不起眼的小宫女、被排挤的低阶太监、甚至某些不得志的低阶嫔妃,都成了我们隐形的眼睛和耳朵。她们将宫闱内外的消息——谢雍党羽在各地的贪墨证据、其门生故吏的龌龊勾当、谢家子弟在京城仗势欺人的丑闻……源源不断地汇聚到柳清漪手中,再由她分门别类,整理成册。

这些带着血腥和铜臭的情报,通过隐秘的渠道,一份流向我的案头,另一份……则悄然出现在萧彻的御书房暗格里。每一次传递,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也伴随着柳清漪熬红的双眼和林晚意焦躁踱步的身影。

“这姓谢的老匹夫,简直把国库当他家私库了!”林晚意看着一份关于江南盐税被侵吞的证据抄录,气得一掌拍在桌上,茶杯都跳了起来,“瞧瞧!光是去年,就贪墨了三十万两雪花银!够修十次西郊皇陵了!”

柳清漪则忧心忡忡地翻看着另一份名单:“娘娘,这些都是谢雍安插在禁军和六部中的钉子,盘根错节……陛下他……真的能行吗?”

“他不行也得行!”我沉声道,指尖划过那份名单,眼神冰冷,“我们提供的刀,已经够快了。剩下的,看他自己敢不敢捅下去,能不能捅得准!”

与此同时,萧彻在朝堂上的动作也明显强硬起来。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对谢雍的反对一味隐忍,而是开始抓住我们提供的部分不那么核心、但证据确凿的贪墨案由,当庭发难,罢黜了几个谢雍的羽翼。每一次成功的出击,都伴随着谢雍阴鸷的目光和朝堂上愈发诡谲的气氛。暗流汹涌,山雨欲来。

我们都在赌。萧彻赌我能源源不断地提供致命武器,赌我能帮他摆脱傀儡的命运。而我,赌他在掌握实权后,会遵守那份荒唐合约的最后一条——放我自由。

日子在刀尖上滑过。转眼,已近深冬。距离合约约定的“一年之期”,只剩最后两个月。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席卷了京城。就在这银装素裹、寒意刺骨的时节,谢雍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弹劾奏章,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朝野。弹劾的对象,赫然是我这个“废后”!奏章由谢雍的心腹御史领头,罗织了数条骇人听闻的罪名:秽乱宫闱(指我与宫女太监过从甚密)、行巫蛊厌胜之术(以冷宫异动为证)、勾结外臣、私贩宫禁之物(“云裳记”的存在被捅了出来)……字字句句,直指我罪该万死,更暗讽皇帝萧彻包庇纵容,昏聩无能!

这已不仅仅是对我的攻击,更是对萧彻帝位的直接挑战!

奏章呈上的当日下午,一道加盖了凤印的懿旨便送到了冷宫——并非来自萧彻,而是来自深居简出、却一直对谢雍言听计从的谢太后!懿旨措辞严厉,命我即刻梳洗准备,三日后于太庙前,行“告天祈福”之礼,实则是要将我架在火上烤,当众受审,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告天祈福?”林晚意接到消息,气得浑身发抖,“放屁!这是要把你架在太庙前,让全天下人唾骂!是谢雍那老狗要把你当祭品,用来打陛下的脸!”

柳清漪脸色惨白如纸,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娘娘,怎么办?陛下……陛下会保我们吗?谢太后都出面了……”

冷宫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窗外大雪纷飞,殿内炭火将熄,寒意刺骨。谢雍这一手,又快又狠,打在了我们最脆弱的七寸上。萧彻能顶住太后的压力吗?他敢在根基未稳时,为了我这个“合约盟友”,与太后和谢雍彻底撕破脸吗?

我坐在冰冷的矮凳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份折叠整齐的、签着“萧彻”大名的合约。那薄薄的纸张,此刻仿佛有千钧重。

“保?”我看着窗外漫天的大雪,唇边慢慢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中却燃起一簇疯狂的火苗,“他保不保是他的事。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我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惊惶的林晚意和柳清漪:“林姐姐,柳姐姐,按我们之前商议的……‘最终方案’准备吧。”

“最终方案”四个字,让她们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恐惧,但随即,又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风暴,已至眼前。而这风暴的中心,被强行定在了三日后的太庙封后大典。谢雍要我死,萧彻需要破局,而我,要在这场风暴中,撕开一条通往自由的血路!

三日时光,在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气氛中艰难流逝。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诡谲之中,连漫天大雪都无法掩盖那股无形的硝烟味。

终于,到了太庙封后大典之日。

天光未明,沉重的钟磬声便穿透风雪,在皇城上空回荡。太庙前宽阔的汉白玉广场早已被清扫干净,积雪堆在两侧,如同森冷的壁垒。黑压压的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身着厚重的朝服,在刺骨的寒风中静默无声。御林军盔甲鲜明,手持长戟,将整个广场围得水泄不通,肃杀之气弥漫。

高台之上,香案供奉,香烟缭绕。身着明黄龙袍的萧彻端坐龙椅,面容在冕旒珠玉的遮掩下看不真切,只有紧抿的薄唇透出几分凝重。谢太后端坐于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凤冠霞帔,面容沉肃,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下方。而谢雍,则立于百官之首,紫袍玉带,神情看似恭谨,眼底深处却闪烁着志在必得的阴冷光芒。

我,沈云昭,穿着繁复沉重、象征着皇后无上尊荣的凤冠霞帔,在两名面无表情的嬷嬷“搀扶”(实则是挟持)下,一步步踏上冰冷的汉白玉台阶,走向那万众瞩目的高台中心。每走一步,头上那顶镶满珠玉、沉重无比的凤冠都压得脖颈生疼,身上层层叠叠的礼服更是如同枷锁。

终于,我站定在高台中央,立于萧彻和谢太后之前,下方是无数道或审视、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礼官尖利悠长的唱喏声响起:“吉时已到——!皇后沈氏,告天祈福,承沐天恩——!”

冗长而繁琐的祭天仪式开始了。焚香、跪拜、诵读祭文……每一个动作都如同提线木偶。我机械地执行着,目光却越过缭绕的香烟,平静地扫过下方。林晚意和柳清漪的位置在嫔妃队列中,她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充满了担忧和决然。谢雍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礼官高唱:“皇后沈氏,承天命,安社稷,母仪天下!请受凤印,告天礼成——!”

一名内侍端着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躬身走到我面前。托盘之上,正是那方象征着后宫至高权力的赤金凤印!

按照流程,我应跪拜,双手接过凤印,高举过头,告谢天恩。

就在这一刻!

就在那内侍将托盘递到我面前的刹那,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方凤印之上,等待着这场“废后”闹剧最终落幕的瞬间——

我没有跪下。

我甚至没有去看那方凤印。

在谢雍志得意满的目光中,在谢太后微微蹙起的眉头下,在萧彻骤然抬起的、隐藏在冕旒后的锐利视线里,在文武百官惊愕的注视下……

我猛地抬起了双手!

不是去接印,而是伸向了自己沉重的头顶!

冰冷的指尖,毫不犹豫地扣住了那顶镶嵌着无数珍珠宝石、象征着皇后无上尊荣的赤金凤冠!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的目光中,我猛地用力——

“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是卡扣断裂的声音。

那顶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凤冠,被我硬生生地、粗暴地、决绝地从头上扯了下来!

沉甸甸的金冠脱离发髻的束缚,带起几缕散乱的青丝。我甚至没有低头看它一眼,手臂一扬——

“哐当——!”

赤金凤冠划过一道刺目的金光,重重砸在冰冷的汉白玉地面上!几颗硕大的东珠瞬间崩飞,滚落在雪地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偌大的太庙广场,数万人聚集,此刻却落针可闻。只有呼啸的风雪声,徒劳地填充着这令人窒息的真空。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像一幅幅滑稽的壁画。谢雍脸上的冷笑僵住,随即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怒。谢太后猛地站起身,凤眸圆睁,指着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百官们更是如同被雷劈中,张着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沈云昭!你……你疯了?!”谢雍终于反应过来,第一个发出尖利的咆哮,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变调。他苦心孤诣布置的局,眼看就要成功,却被这疯女人以一种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彻底砸碎!

我没有理会他的咆哮,甚至没有去看高台上脸色铁青的谢太后和神色莫测的萧彻。

我旁若无人地继续着自己的动作。双手伸向华丽凤袍的领口,摸索到那繁复的盘龙金扣。

“咔哒!”

第一颗金扣被解开。

“咔哒!咔哒!”

一颗接着一颗!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每解开一颗金扣,每剥开一层象征皇后身份的华服,都像是在所有人心头重重敲下一记闷锤。下方死寂的人群终于开始骚动,惊骇的抽气声、难以置信的低语声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她……她在干什么?!”

“脱……脱衣服?!”

“疯了!真是疯了!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厚重的、绣着金凤祥云的皇后朝服被我脱下,随手丢在脚边,覆盖在那顶摔落的凤冠之上。接着是内里的翟衣、蔽膝……一件件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华服,如同破败的彩帛,被遗弃在冰冷的地面。

凛冽的寒风瞬间穿透了仅剩的素色中衣,刺骨的冷意让我微微一颤,但胸中那股压抑了太久的火焰,却熊熊燃烧起来,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恐惧。

当最后一件象征身份的外袍被丢弃,我身上只剩下单薄的白色中衣,长发散乱地披在肩头,站在高台之上,立于风雪之中,面对着下方黑压压的、如同看怪物般的人群。

这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脱。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冲肺腑,却让我的头脑异常清醒。我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下方一张张惊愕、鄙夷、愤怒的脸,最后定格在高台上脸色铁青的谢雍身上。我的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传遍了寂静的广场:

“这身皮囊,这顶冠冕,这方印玺,”我抬脚,轻轻踢了踢地上那堆华丽的“枷锁”,“从来就不是我沈云昭想要的!”

“皇后之位?”我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不过是一座镶金嵌玉的囚笼!一个用来制衡、玩弄、最终弃如敝履的棋子之位!母仪天下?安邦定国?可笑!你们何曾真正给过女子选择的机会?何曾给过我们走出这四方宫墙,看看真正天下的自由?!”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两世的愤懑与不屈:

“今日,我沈云昭,当着皇天后土,当着列祖列宗,当着陛下、太后、满朝文武的面——”

我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漫天的风雪和冰冷的自由:

“这皇后之位,老娘不伺候了!”

“我!休!夫!”

“休夫”二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太庙广场上空!彻底粉碎了千百年来的纲常伦理,将“夫为妻纲”的牌匾狠狠踩在脚下!

“妖妇!反了!反了!”谢雍彻底暴怒,脸色涨红如同猪肝,须发皆张,指着我对御林军咆哮,“此等大逆不道、秽乱纲常的妖妇!给老夫拿下!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数名御林军甲士被这变故惊得有些无措,闻言下意识地就要上前。

“谁敢动她!”

一声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厉喝,骤然从龙椅方向传来!

一直沉默的萧彻,霍然起身!

他一把掀开了遮挡视线的冕旒,露出了那张英俊却布满寒霜的脸。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莫测高深,而是充满了被彻底点燃的、属于帝王的狂暴怒火!那怒火,并非冲我,而是直指谢雍!

“谢雍!”萧彻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混乱,“你结党营私、贪墨国帑、把持朝纲、欺君罔上!更在朕的后宫兴风作浪,构陷皇后(他竟还用了这个称呼),意图不轨!证据确凿!御林军何在?!”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侧、由他心腹将领统领的一队精锐甲士如狼似虎地冲上高台,目标明确,瞬间将谢雍及其身边几名心腹死死按住!

“陛下?!你……你……”谢雍猝不及防,被按得跪倒在地,惊怒交加,眼珠几乎要瞪裂,“你竟为了这个妖妇……”

“朕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萧彻厉声打断他,声音响彻全场,“为了那些被你吸干了血汗的黎民百姓!将这老贼及其党羽,押入天牢!严加看管!待三司会审,明正典刑!”

变故来得太快!太猛!太出人意料!

谢雍的咆哮声被堵住,谢太后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被宫女慌忙扶住。满朝文武彻底石化,大脑一片空白。刚才还喊着要拿下我的御林军,此刻全部调转矛头,成了抓捕谢雍的急先锋。

萧彻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冷酷威严:“皇后沈氏……”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上,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声冰冷的宣告,“言行狂悖,不堪母仪天下!着,即日起,废黜后位,迁出中宫!念其……曾有功于社稷(这个说法极其微妙),不予圈禁,准其……出宫修行!”

“出宫修行”四个字,如同赦令!

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谢陛下隆恩!”我不再看他,也不再看这混乱的场面,更不看地上那堆华丽的垃圾。在所有人尚未从这惊天逆转中回神的刹那,我毫不犹豫地转身,迈步!

踩着冰冷光滑的汉白玉台阶,迎着漫天呼啸的风雪,一步一步,朝着太庙广场之外走去。素衣单薄,长发飘散在寒风中,背影挺直如松。

身后,是谢雍不甘的嘶吼,是谢太后的惊叫,是百官的哗然,是萧彻冷酷的善后命令……一切喧嚣,都与我无关了。

风雪扑面,冰冷刺骨,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自由的清新气息。

城门口的风,带着北方特有的粗粝,卷着尘土和离别的气息,狠狠刮过。我站在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旁,身上早已换下了那身素衣,穿着一套柳清漪连夜为我赶制的、料子厚实样式利落的深青色棉布衣裙,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春桃红着眼眶,把最后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塞进车里。

“娘娘……您……您一定要保重……”小丫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傻丫头,”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尽量让语气轻松,“以后叫小姐,或者东家。宫里的娘娘,已经没了。” 我目光扫过不远处,林晚意和柳清漪站在一辆稍显华丽的马车旁,正朝我挥手。林晚意依旧是那副飒爽模样,只是眼眶微红。柳清漪则用手帕捂着嘴,肩膀微微抽动。她们会暂时留在京中,稳住“云裳记”的根基,同时作为我与萧彻之间某些“未尽事宜”的纽带。

“走吧。”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巍峨高耸、象征着无上权力也禁锢了无数灵魂的宫墙,深吸一口气,对车夫吩咐道。

车夫扬起鞭子。

“驾——!”

车轮刚刚滚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站住——!”

一声嘶哑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怒吼,自身后猛地炸响!

急促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人心上。我猛地掀开车厢侧面的小帘,向后望去。

只见一匹通体乌黑的神骏踏雪而来,马背上,正是身着玄色常服的萧彻!他显然来得极其匆忙,连大氅都未披,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后的风霜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身后,跟着一小队同样气喘吁吁的御前侍卫。

“吁——!”萧彻猛地勒住缰绳,高大的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长嘶,在距离我的马车仅几步之遥处堪堪停住,激起的尘土扑面而来。

他翻身下马,动作带着急躁,几步就跨到我的车门前,胸膛剧烈起伏,一双深邃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怒、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抛弃的恐慌?

“沈云昭!”他几乎是低吼着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就这么走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示意车夫停下。然后,在春桃担忧的目光中,我缓缓推开车门,走了下来,站在他面前。

“陛下,”我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平静,“废后诏书已下。妾身……民女离宫修行,是陛下金口玉言所准。”

“修行?”萧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的帛书,正是那份我离宫前最后收到的、宣告我后位终结的废后诏书。他用力地将帛书展开,几乎要戳到我脸上,“那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他指着诏书末尾,那一行明显是新添上去的、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的朱红御批。那字体狷狂,力透纸背,正是萧彻的亲笔!

上书八个大字:

【此诏,视为休夫之凭!】

“休夫?!”萧彻的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打败的荒谬感而微微颤抖,“你休朕?!沈云昭!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胆子?!”

城门口的风更大了,卷起他的袍角和我的裙摆。周围的侍卫、行人早已吓得远远避开,噤若寒蝉。

我看着他因暴怒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看着他手中那份被添上了惊世骇俗批注的废后诏书,心中竟奇异地没有多少波澜。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我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是九五之尊,骨子里刻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掌控欲。即便他利用我扳倒了谢雍,即便他给了我口头上的自由,在他心底深处,我依旧是他的所有物,是曾经冠以他姓氏的女人。我的“休夫”,是比在太庙上扯下凤冠更彻底、更无法容忍的背叛和冒犯!

我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去争辩那朱批的真伪(那笔迹,我认得)。只是从袖中取出另一份东西——那份曾经在冷宫签下、承载着疯狂交易的素笺合约。

我将合约展开,指着上面清晰列明的最后一条:

【时机成熟时,乙方主动辞去皇后之位,归还凤印。甲方需于乙方离宫之日,出具正式废后诏书(需载明过错在甲方,乙方无咎)。】

我的指尖点在那“过错在甲方,乙方无咎”几个字上,然后平静地迎上萧彻燃烧着怒火的双眸。

“陛下,”我的声音在风中显得异常清晰,“白纸黑字,落笔无悔。您签下这份合约时,就该想到今日。这‘休夫’二字,并非民女所写,但其所指,与合约精神,并无二致。”

我将合约轻轻折好,重新收回袖中。动作从容,仿佛在收起一份普通的契约。

“民女所求,自始至终,不过‘自由’二字。契约既成,两不相欠。” 我再次对他颔首,姿态恭敬,却带着不可动摇的距离感,“陛下保重。民女,告辞。”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是何等精彩的表情,不再理会那几乎要将我灼穿的目光,转身,毫不犹豫地登上马车。

“沈云昭!”萧彻的怒吼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和暴戾,“你以为你走得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

“陛下!”我掀开车帘,最后一次回望他,打断了他帝王尊严最后的咆哮。我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怜悯,“您刚刚亲政,百废待兴。谢雍虽倒,余党未清。此刻为一个已废之人大动干戈,于江山何益?于陛下威名何益?”

“您签下那份合约时,就该明白,我们之间,只有交易,从无情意。” 我放下车帘,声音隔着布帘传来,带着最后的决绝,“驾!”

车夫一抖缰绳。

“驾——!”

青布马车不再停留,车轮滚动,载着我,朝着城门之外,那辽阔而未知的天地,疾驰而去。将身后那象征着权力与束缚的巍峨皇城,以及皇城下那个暴怒却无法再阻拦的身影,远远地抛在了漫天风尘之中。

三年时光,足以让沧海变桑田,也足以让一个名字响彻大江南北。

“云裳记”的金字招牌,早已不再是京城东市一隅的风景。它如同生命力旺盛的藤蔓,从繁华的帝都一路蔓延,牢牢扎根在江南的丝绸之乡、岭南的香料码头、西北的驼铃古道……开遍了大周每一个重要的州府重镇。店铺门面从最初的朴素,变得气派轩昂;经营的品类也从最初的胭脂水粉,拓展到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海外奇珍,甚至涉足了钱庄票号,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我在江南水乡最富庶的苏杭之地,买下了一座临湖的大宅,稍加改造,便成了“云裳记”的总号所在,也是我安身立命的家。宅子后院,临水建起了一座三层小楼,飞檐翘角,白墙黛瓦,推窗便是接天莲叶,风景极佳。我将这里命名为“明心院”,取“明心见性”之意,更重要的用途,则是收容那些无家可归或被家族遗弃的女子,教她们识字、算账、女红、甚至经营之道。

林晚意早已离开了京城那个华丽的牢笼,如今是“云裳记”独当一面、叱咤风云的大掌柜,常年奔波于各地分号之间,一身利落的骑装,马鞭挥得比当年在宫里砸瓷器时还要潇洒。柳清漪则坐镇苏杭总号,掌管着庞大的财务中枢,一手算盘打得噼啪响,昔日的怯懦早已被精明干练取代,成了商号上下敬畏的“柳财神”。

明心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窗外是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着新绿的芭蕉叶。我正伏案查看岭南分号送来的季度账目,手边放着一杯清茶,氤氲着热气。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褪去了宫廷的苍白和紧绷,眉宇间是沉淀后的从容与自信。

“东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柳清漪拿着一封盖着火漆的信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京里来的,加急驿马,指明要您亲启。”她将信放在我的书案上。

信封是寻常的牛皮纸,但那火漆的印记——一方小小的、清晰的蟠龙纹——却让我的目光微微一凝。皇家驿马,加急密件。

心,不受控制地轻轻一跳。三年了,这个名字,连同那座皇城,早已被我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的角落。此刻这带着皇家印记的信函,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水面的平静。

我放下笔,拿起那封信。火漆完好无损。我用裁纸刀小心地挑开,抽出里面卷着的……明黄绢帛。

是圣旨专用的料子。

展开的瞬间,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狷狂凌厉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如同当年他在那份合约上落笔时一般,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然而,那上面的内容,却并非我所预想的任何一道旨意——申饬、追责,或是某种迟来的清算。

绢帛之上,只有寥寥数行:

【卿启:】

【朝堂已靖,再无掣肘。】

【旧约所诺,今当践之。】

【江山为聘,换卿回顾。】

【此身可赘,唯卿莫属。】

【萧彻 手书】

没有冠冕堂皇的圣旨格式,没有繁复的辞藻堆砌,只有最直白、最滚烫、也最……惊世骇俗的宣告!

朝堂已靖,再无掣肘——他彻底坐稳了龙椅,扫清了所有障碍。

旧约所诺,今当践之——他记得那份合约,更记得合约末尾那个关于“自由”的终极承诺。

江山为聘,换卿回顾——他要以整个天下为聘礼,请我回去。

此身可赘,唯卿莫属——他竟说,他愿意“入赘”?一个帝王,甘愿放下身段,用“入赘”这样卑微到尘埃里的词,来求一个“回顾”!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明黄的绢帛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怔怔地看着那模糊的墨迹,才后知后觉地抬手,触到了脸颊上的湿润。

原来,是泪。

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和……荒谬感。

江山为聘?此身可赘?

萧彻……你终究,还是没能真正明白。

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江山,更不是要一个帝王放下尊严来“入赘”。

我要的,始终只是那片可以自由呼吸、自在翱翔的天空。是掌控自己命运的权力。是这明心院里,听着雨打芭蕉、看着那些女子们眼中重新燃起希望之光的宁静与满足。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敲打着屋檐,也敲打在心间。我捏着那卷滚烫的绢帛,看着上面晕开的泪痕,良久,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最终,我拿起案上那支批阅账目的朱笔,在那明黄绢帛的空白处,蘸满了浓艳的朱砂,落下三个同样力透纸背、却带着一丝戏谑与洒脱的大字:

【想得美!】

墨迹淋漓,朱红刺目。

如同当年太庙之上扯落的凤冠,亦如城门前决绝的车辙。

将绢帛重新卷好,塞回信封。我唤来心腹:“原样封好,走最快的驿道,送回京城。”

心腹领命而去。

我推开书房的雕花木窗,带着水汽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庭院中,雨丝如织,新栽的桃树在雨中舒展着嫩叶,几个明心院的女孩正撑着油纸伞,在廊下笑着争论一本新到的账册。

远处,湖面烟波浩渺,雨雾朦胧,天地一片开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那湿润的气息充盈肺腑。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明黄绢帛的触感,和朱砂的微黏。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更新时间:2025-07-06 23:3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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