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中断指
雪花抽在脸上。
刀锋般锐利。
沈凝赤着双足。
跪在未央宫前那片新落的雪里。
单薄的囚衣裹在身上。
像一层脆弱的宣纸。
轻易就被刺骨的寒风捅破。
寒气钻进骨头缝里。
啮咬着五脏六腑。
她抬头。
目光穿过纷扬的雪幕。
死死钉在丹墀之上那个玄黑的身影上。
那是她的夫君。
大梁的帝王。
萧彻。
“为什么?”
声音嘶哑得厉害。
几乎被风雪吞没。
萧彻站在高高的玉阶顶端。
玄色龙袍的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像一面招魂的幡。
他俯视着她。
那张曾盛满她所有爱恋与期盼的俊美脸庞。
此刻只剩下深冬湖面般的冰寒。
没有一丝波澜。
一丝温度。
他缓缓抬起手。
指向她。
那动作带着帝王的威压。
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残忍。
“沈凝,”
他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压过了呼啸的风雪。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狠狠凿进她的耳膜。
“你父亲通敌叛国,铁证如山。”
“那封要送往外邦的密信,”
“就藏在你每日为朕亲手绣制的香囊之中。”
香囊?
沈凝冻得麻木的脑子猛地一抽。
像被一道闪电劈中。
她每日绣制的香囊?
那个针脚细密、倾注了她所有心意与祈盼的香囊?
怎么会?
丹墀两侧。
甲胄森严的禁卫如同冰冷的雕塑。
手中的长戟在雪光映照下闪烁着不祥的寒芒。
监刑官面无表情地立于一侧。
声音平板无波。
宣读着最终的判决:
“罪妇沈氏,包庇逆贼,欺君罔上,依律,断其右手中指,以儆效尤!”
断指!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
狠狠砸在沈凝的心口。
她瞳孔骤然紧缩。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冷。
而是因为那灭顶的恐惧和荒谬。
她张了张嘴。
想尖叫。
想质问。
想扑上去撕碎那虚伪的判决。
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气音。
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般的刽子手。
沉默地踏前一步。
他手中的刀。
并非寻常的鬼头大刀。
而是一柄薄刃的短匕。
刃口在雪色中泛着幽蓝的光。
专门用于这种“精细”的刑罚。
他蒲扇般的大手。
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铁钳般攥住了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手腕。
猛地向外一扯。
那只手。
曾为他抚平紧蹙的眉头。
曾为他执笔研墨。
曾一针一线。
在灯下绣着寄托情思的香囊。
此刻。
它被粗暴地按在冰冷的、积雪覆盖的青石地面上。
五指被迫张开。
中指。
那根最灵巧、最常拈起绣花针的手指。
被死死地压在冰冷的石头上。
像一条待宰的鱼。
“不——!”
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
带着绝望的嘶鸣。
划破了未央宫前死寂的空气。
刽子手面无表情。
手起。
刀落。
寒光一闪。
“噗!”
一声闷响。
并不响亮。
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雪。
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剧痛!
难以想象的剧痛。
并非瞬间炸裂。
而是以一种极其凶蛮的方式。
从断口处猛地冲进她的脑子。
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碾碎了每一根神经。
眼前的一切色彩骤然褪去。
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猩红。
浓稠得化不开。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中指离开了身体。
那曾经属于她身体一部分的骨肉。
此刻轻飘飘地躺在冰冷的雪地上。
刺目的血正从整齐的断口处汩汩涌出。
迅速在洁白的雪地里洇开一大片狰狞的图案。
她甚至能看到那截小小的指节。
指甲上还带着她习惯染的、极淡的蔻丹色。
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疯狂涌出。
混合着冰冷的雪水。
顺着脸颊淌下。
咸涩得发苦。
世界在旋转、崩塌、碎裂。
巨大的嗡鸣声塞满了她的头颅。
她身体猛地一软。
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直直地向后倒去。
意识沉沦前。
最后一点残存的清明。
让她看到了丹墀上那个玄黑的身影。
他依旧站在那里。
风雪吹动他的衣袂。
那身影挺拔如山岳。
却又遥远模糊得如同隔了千山万水。
他的眼神……
似乎……
似乎在她倒下那一刻。
有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晃动?
是错觉吗?
是濒死的幻觉吗?
她不知道。
巨大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
在意识彻底沉入深渊的最后一瞬。
一个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念头。
固执地在她破碎的心底盘旋、重复。
如同濒死者的呓语:
“那香囊……”
“是太后……”
“是太后赏的料子啊……”
2 黑暗救赎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沉重得像浸透了水的棉絮。
紧紧裹挟着她。
不断下坠。
刺骨的寒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深入骨髓。
还有那根手指……
不。
是那截手指曾经存在的地方。
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幻痛。
让她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安宁。
混沌中。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包裹了她。
像在极寒的冰窟里。
忽然触碰到一捧温热的泉水。
那暖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试图驱散她四肢百骸的冰冻。
身体被小心翼翼地移动着。
似乎离开了那噬人的雪地。
被放置在一个相对柔软的地方。
耳边。
不再是呼啸的风雪和冰冷的甲胄摩擦声。
而是急促的马蹄声。
沉重有力。
敲打着地面。
还有车轮碾压积雪发出的嘎吱声。
有人在说话。
声音压得很低。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动作快!”
“追兵就在后面!”
“公子放心,这条密道是当年……”
声音断断续续。
模糊不清。
是谁?
是谁在说话?
是萧彻吗?
不……
不可能。
那个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人。
怎会送来救赎?
那声音清越。
带着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却分明是陌生的。
剧烈的颠簸传来。
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击着身下的支撑物。
断指处的剧痛骤然加剧。
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了进去。
“唔……”
一声破碎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
颠簸似乎立刻减轻了。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
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
轻轻覆上她的额头。
拭去她鬓角渗出的冷汗。
那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别怕。”
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清晰了许多。
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沈凝,别怕。”
“我们安全了。”
沈凝?
他叫她沈凝?
不是罪妇沈氏?
不是那个被帝王厌弃、被家族连累的囚徒?
浓密如蝶翼般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挣扎着。
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刺目的光线让她本能地眯起眼。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近在咫尺。
剑眉斜飞入鬓。
鼻梁挺直。
一双眼睛如同蕴着温润墨玉。
此刻正专注而忧虑地看着她。
眼瞳深处清晰地映出她苍白憔悴的倒影。
这张脸。
英朗俊逸。
带着一种读书人的清贵气。
却又在眉宇间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上位者的沉稳。
是温子修。
她认得他。
那个在琼林宴上惊才绝艳、被先帝赞为“麒麟儿”的状元郎。
后来似乎被外放做了富庶之地的知州?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救她?
目光下意识地向下移动。
落在他紧握着她未受伤的左手的手上。
他的掌心很暖。
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感。
随即。
她的视线凝固了——
他的左臂衣袖上。
靠近肩头的位置。
赫然被利器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深色的布料被洇湿了一大片。
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不祥的色泽。
血!
是血!
“你受伤了……”
她哑声开口。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温子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
眉头都没皱一下。
反而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那笑容如同初雪后乍现的阳光。
带着驱散阴霾的暖意:
“无妨,皮外伤。”
“比起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裹着厚厚洁净白布、依然被血隐隐渗出的右手上。
温润的眼眸深处。
清晰地掠过一丝沉重的心痛。
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沈凝顺着他的目光。
也看向自己残缺的手。
那被斩断的中指位置。
空落落的。
被白布层层包裹。
形成一个突兀的、象征着屈辱和痛苦的凸起。
巨大的悲恸和强烈的恨意瞬间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几乎窒息。
她猛地闭上眼。
牙齿深深陷入下唇。
尝到了血腥的铁锈味。
“为什么……”
她喃喃。
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却充满了刻骨的绝望。
“他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那香囊……”
“是太后赏的料子……”
“是我一针一线缝的……”
“怎么会……”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沿着她冰冷的脸颊滑落。
温子修看着她痛苦的模样。
温润的眼底深处。
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像投入石子的湖面。
但很快又归于平静的深邃。
他握着她的手微微紧了紧。
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我知道。”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
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绝望的力量。
“沈凝,我都知道。”
“那香囊的料子。”
“是江南特供的‘云霞锦’。”
“今年仅有两匹。”
“一匹赐给了太后。”
“另一匹……”
他顿了顿。
语气更加沉稳。
“另一匹,在太后的寿辰后,由她亲自赏给了你。”
“让你为陛下缝制贴身之物。”
“此事,尚宫局有记档,内务府也有流水的记录。”
沈凝猛地睁开泪眼。
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
连那料子的名字、来历都一清二楚!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知道。
这简直是……是洞悉内情!
“你……”
她嘴唇翕动。
想问。
却又被巨大的震惊和混乱堵住了喉咙。
温子修迎着她的目光。
眼神坦荡而温和。
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
“我恰好在京中述职。”
“听闻沈家巨变。”
“又得知你被……被陛下处以断指之刑。”
“心中实在不忍。”
“沈老大人忠直一世,我不信他会通敌。”
“其中必有冤情。”
他轻轻叹了口气。
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重。
“至于那香囊……”
“栽赃嫁祸,手段如此拙劣却又如此狠毒。”
“背后之人,所图非小。”
“沈凝,你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能看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活下去……
真相大白……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在她濒死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是啊。
她不能死。
她若死了。
父亲的冤屈谁来洗刷?
沈家满门的血仇谁来报?
那藏在香囊背后的黑手。
岂不逍遥法外?
可……
她如今是个废人了。
一个被帝王厌弃、被家族抛弃、连引以为傲的右手都残缺的废人。
她还能做什么?
温子修仿佛看穿了她眼中翻涌的绝望和自弃。
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掌温暖而坚定。
“别怕。”
他再次重复。
声音里蕴含着一种磐石般的承诺。
“一切有我。”
“我会护着你。”
“断指又如何?”
“世上有千万条路可走。”
“你通晓医理,心思玲珑,岂是区区一指能困住的?”
他的话语。
像黑暗中的一缕微光。
虽不足以照亮整个深渊。
却足以让她抓住。
不至于彻底沉沦。
沈凝怔怔地看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
那眼中的笃定和承诺。
竟让她死寂的心头。
生出了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或许……
或许真的还有一线生机?
或许这世上。
并非所有人都如萧彻那般无情?
就在这短暂的、心绪激荡的沉默中。
马车外陡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破空锐响!
“咄!”
一支漆黑的羽箭。
带着死亡的尖啸。
狠狠地钉在了马车厚重的车壁上!
箭尾的翎羽剧烈震颤。
发出嗡嗡的哀鸣。
离温子修的后背。
仅仅只有寸许之遥!
“保护公子!”
车外侍卫的厉喝声和刀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瞬间刺破了短暂的宁静!
“追兵来了!”
车夫的声音带着惊惶。
温子修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
刹那间锐利如鹰隼。
闪过一丝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快得如同错觉。
但当他转回头看向沈凝时。
那丝寒意已然消失无踪。
只剩下全然的镇定和安抚。
“抱紧我!”
他低喝一声。
手臂猛地用力。
将沈凝虚软的身体紧紧护在怀中。
另一只手迅捷如电。
拔出了藏在车壁夹层中的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
沈凝被他紧紧箍在胸前。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血腥的铁锈味。
马车在剧烈的颠簸中疯狂加速。
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她断指处的剧痛。
车壁外。
利箭破空的“嗖嗖”声。
箭矢钉入木板的“咄咄”声。
侍卫们拼杀的怒吼声。
刀剑猛烈撞击的刺耳声。
混杂成一片死亡的喧嚣。
近在咫尺!
她甚至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
偶尔溅落在马车的窗棂上。
这是为她流的血。
温子修将她护得极紧。
他的身体像一道屏障。
隔绝了大部分飞溅的碎木和尘土。
他的心跳沉稳有力。
隔着薄薄的衣料撞击着她的耳膜。
在这个充斥着血腥和杀机的狭小空间里。
在这个刚刚给了她一丝虚假暖意的男人怀里。
沈凝却感到一种更深的寒意。
从心底蔓延开来。
他到底是谁?
一个外放回京的知州。
如何能拥有如此精锐的护卫?
如何能在禁宫森严、追兵四起的皇城之下。
如此精准地救下她?
那支差点穿透车壁的箭矢。
又究竟来自谁的命令?
是萧彻……
还是别的什么人?
所有的疑问。
都伴随着剧烈的颠簸和断指的剧痛。
最终化为一片更深的黑暗。
再次将她吞没。
只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
温子修那瞬间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
清晰地烙印在了她脑海深处。
3 宫宴重逢
三年光阴。
如同湍急的河水。
冲刷而过。
曾经被鲜血染红的未央宫前雪地。
早已了无痕迹。
曾经震彻京华的沈家通敌案。
在无数新鲜事端和帝王铁腕的压制下。
也渐渐被尘封。
成为茶余饭后偶尔提及、又迅速被遗忘的谈资。
只有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偶尔在深夜独处时。
目光会无意识地扫过龙案一角——
那里。
曾放着一个小小的、早已褪色的香囊。
如今却空空如也。
又是一年宫宴。
太和殿内。
灯火辉煌。
亮如白昼。
琉璃盏中盛着琥珀色的琼浆。
金盘玉碟堆砌着珍馐美味。
丝竹管弦奏响着盛世华章。
身着华服的宗室贵胄、朝廷重臣们言笑晏晏。
推杯换盏。
一派歌舞升平。
萧彻高踞于御座之上。
玄金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眼神深邃如寒潭。
目光扫过殿中众人。
带着帝王惯有的审视与疏离。
三年时光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只是眉宇间那份冷硬与深沉。
更重了几分。
他端起九龙金樽。
薄唇微抿。
浅啜了一口清冽的酒液。
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下首左侧首席的位置。
那里。
坐着刚从富庶江南回京述职的江州知州。
温子修。
他一身月白云纹锦袍。
身姿挺拔如修竹。
面容温润依旧。
正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从容地与身旁几位老臣交谈着。
三年外放。
他政绩斐然。
赈灾、治水、兴学。
名声极佳。
此番回京。
风头正盛。
萧彻的目光在温子修脸上停留了一瞬。
平静无波。
随即移开。
然而。
就在他视线掠过温子修身后侍立的那名女子时。
端着金樽的手。
几不可查地顿住了。
那女子穿着一身水青色的素雅宫装。
款式简单。
却剪裁得极为合体。
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身姿。
她梳着宫中女官最常见的圆髻。
只斜斜簪了一支通体碧绿、毫无雕饰的玉簪。
除此之外。
再无多余饰物。
她微微垂首。
安静地侍立在温子修身后半步的位置。
像一株清冷自持的青竹。
灯火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
投下淡淡的、柔和的阴影。
让人看不清她的全貌。
可就是这半垂的侧影。
这清冷疏离的姿态。
像一道无形的惊雷。
毫无预兆地劈中了萧彻!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悸动。
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那身形……
那侧脸的轮廓……
甚至那周身萦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息……
不可能!
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
握着金樽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杯中的美酒微微晃动着。
映出他眼中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
沈凝?
那个被他亲手断指、早已“死去”三年的沈凝?
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温子修的身后?
以这样一种……低微却刺目的姿态?
一股混杂着震惊、怀疑、以及某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猛地冲上头顶。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针刺般的麻意。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雪虐风饕的午后。
那柄薄刃匕首挥下的瞬间。
就在这时。
太后的声音带着惯有的雍容笑意响起:
“皇帝,”
“子修此番回京,不仅政绩斐然,”
“听闻还带回了江南一位妙手回春的女神医?”
“哀家这头风症近来发作得厉害,”
“太医院那些老方子吃腻了也不见好,”
“不如让这位女神医也来为哀家瞧瞧?”
所有人的目光。
瞬间都聚焦到了温子修身后那个水青色的身影上。
温子修闻言。
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带着一种温雅的谦逊。
从容起身。
对着御座和太后方向拱手道:
“太后娘娘垂询,臣不敢隐瞒。”
“这位柳烟姑娘,确实医术精湛,于疑难杂症颇有心得。”
“臣在江州时,多得柳姑娘妙手相助,方能解一方百姓疫病之苦。”
他微微侧身。
温声对身后的女子道:
“柳烟,还不快上前拜见太后娘娘与陛下?”
在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惊艳的目光注视下。
那个水青色的身影。
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灯火璀璨。
清晰地映亮了她的面容。
眉如远山含黛。
眼若寒潭映星。
鼻梁秀挺。
唇色是极淡的樱粉。
褪去了少女时的娇憨柔美。
这张脸上沉淀下的。
是一种近乎冰雪雕琢般的清冷与疏离。
肌肤是久不见阳光的瓷白。
细腻得近乎透明。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
那曾经盛满爱恋与星光的眸子。
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幽深、平静。
不起丝毫波澜。
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再在其中投下倒影。
是她!
真的是她!
沈凝!
尽管气质已截然不同。
尽管那份属于沈家贵女的明媚张扬早已被磨砺殆尽。
但萧彻绝不会认错!
这张脸。
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午夜梦回的深渊里。
带着血和泪的控诉!
“哐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打破了殿内瞬间的凝滞!
萧彻手中的九龙金樽。
竟失手跌落在地!
价值连城的御制金杯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翻滚。
发出刺耳的声响。
澄澈的酒液泼洒开来。
濡湿了他玄黑龙袍的下摆。
满殿的喧嚣。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扼住!
丝竹声停了。
谈笑声停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无数道惊愕、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
齐刷刷地投向御座之上失态的帝王。
太后也微微蹙起了精心描绘的柳眉。
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疑惑。
在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震惊中。
萧彻猛地从御座上站起!
他甚至忽略了被酒液浸湿的袍角。
忽略了满殿惊疑的目光。
所有的理智、帝王的威仪。
在这一刻都被一种近乎本能的、狂猛的冲动所淹没!
他一步踏下御座。
两步并作一步。
带着一股凛冽的寒风。
瞬间就冲到了那个水青色身影的面前!
手腕!
他几乎是粗暴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猛地攥住了沈凝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
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将她牢牢钉死在原地!
“沈凝!”
这两个字。
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裹挟着三年积压的惊疑、愤怒、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什么。
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殿上空!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里。
此刻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是震惊。
是狂怒。
是难以置信。
是无数种复杂情绪交织成的风暴!
“你没死?!”
沈凝的手腕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
剧痛传来。
她被迫抬起眼。
迎上萧彻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眸子。
那目光。
如同实质的火焰。
几乎要将她灼穿。
然而。
她的脸上。
却没有任何萧彻预想中的恐惧、愤怒、或者哀恸。
她的眼神。
平静得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
不起一丝波澜。
那幽深的眼底。
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漠然。
仿佛在看着一个全然无关的陌生人。
仿佛他这足以震动整个大殿的狂怒质问。
只是一场与她毫不相干的闹剧。
她甚至没有挣扎。
只是任由他攥着。
纤细的身体在宽大的玄金龙袍映衬下。
显得愈发脆弱单薄。
却又透着一股无法撼动的、玉石般的冷硬。
这死水般的平静。
这彻底的漠视。
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萧彻感到一种锥心刺骨的愤怒和……恐慌。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的时刻。
一个清越温和的声音。
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清晰地插了进来。
“陛下,”
温子修端着酒杯。
从容地站起身。
脸上依旧挂着那温润如玉的笑容。
只是那笑意未及眼底。
他上前一步。
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沈凝与萧彻之间。
动作自然地将手中的酒杯微微一举。
姿态恭敬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屏障感。
“陛下息怒。”
温子修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沉稳。
“您……可是认错人了?”
“这位是臣的未婚妻,柳烟姑娘。”
他微微侧首。
看向沈凝。
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语气带着亲昵的安抚。
“柳烟,别怕。”
“陛下定是酒意上头,一时恍惚了。”
未婚妻?
柳烟?
这三个字。
如同三把淬了毒的匕首。
狠狠捅进了萧彻的心脏!
他攥着沈凝手腕的手指猛地又收紧了三分。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死死盯着温子修那张温润含笑的脸。
眼中翻腾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那眼神。
锐利如刀。
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种被彻底触怒的凶戾。
仿佛要将温子修那张虚伪的面具狠狠撕碎!
“温、子、修!”
萧彻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杀意。
“你再说一遍?”
“她是谁?”
大殿内的空气。
彻底冻结了。
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屏息凝神地看着这君臣之间骤然爆发的、足以燎原的冲突之火。
太后端坐于凤座之上。
手中的玉如意无意识地捏紧了。
保养得宜的脸上。
神色变幻不定。
目光在萧彻、温子修以及沈凝三人之间来回逡巡。
深沉难测。
温子修迎着萧彻那足以将人凌迟的目光。
脸上的笑容依旧温雅从容。
没有丝毫退避。
他甚至还微微欠了欠身。
姿态恭敬依旧。
话语却清晰而坚定。
如同磐石:
“回禀陛下,”
“柳烟姑娘,是臣的未婚妻。”
“臣与柳姑娘情投意合,已在江南定下婚盟。”
“此番带她入京,一为太后凤体,二也是想寻个合适的机会,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请旨赐婚。”
他顿了顿。
目光转向被萧彻攥在手中的沈凝。
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
“陛下,您吓到她了。”
“可否……请您先放开臣的未婚妻?”
“未婚妻……”
萧彻咀嚼着这三个字。
眼神阴鸷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他猛地将目光转向沈凝。
声音低沉。
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容置疑的质问:
“沈凝!”
“你告诉他!”
“告诉所有人!”
“你是谁?!”
沈凝终于动了。
她微微抬起那只被萧彻死死攥住的、包裹着厚厚白布和夹板的右手——
那象征着三年前那场残酷刑罚的残缺。
她没有挣扎。
只是将那只残缺的手。
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的方式。
举到了萧彻的眼前。
也暴露在满殿惊骇的目光之下。
她的动作很稳。
没有丝毫颤抖。
那只手。
被包裹得严实。
却依旧能看出中指的缺失。
那突兀的形状。
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然后。
她抬起眼。
再次看向萧彻。
那双幽深的眸子。
依旧平静无波。
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的唇瓣。
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是一个笑。
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充满了嘲讽。
充满了悲凉。
充满了看透世情的漠然。
“陛下,”
她的声音响起。
清冽。
平静。
像冰泉敲击玉石。
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
“您认错人了。”
“民女柳烟,江州人士,”
“一个……行医的残废罢了。”
“残废”二字。
她说得极其清晰。
极其平淡。
却像一把重锤。
狠狠砸在萧彻的心口。
也砸在每一个竖着耳朵倾听的人心上!
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刻骨恨意和绝望。
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令人心惊!
萧彻的脸色。
瞬间变得惨白。
攥着沈凝手腕的手指。
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
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些许力道。
他死死地盯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
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
找到一丝委屈、怨恨、或者……别的什么。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死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温子修再次开口。
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置喙的笑意。
再次举起酒杯。
对着萧彻。
姿态依旧恭敬。
话语却带着无形的锋芒:
“陛下,宫宴之上,群臣在列。”
“臣的未婚妻受了惊吓,”
“臣斗胆,想先带她下去歇息片刻。”
“至于太后凤体,”
他转向太后。
微微躬身。
“柳烟今日初入宫闱,心神不宁,恐难尽心诊脉,反误了太后凤体。”
“不如改日,待她安顿好,臣再亲自带她入宫,为太后请脉,可好?”
他这话。
进退有据。
既给了太后台阶。
又点明了沈凝此刻受惊的状态不宜诊病。
更重要的。
是再次强调了“未婚妻”的身份。
以及他作为未婚夫庇护的姿态。
太后深深地看了温子修一眼。
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气息不稳的萧彻。
以及那个平静得诡异、却残缺了手指的“柳烟”。
眼中精光一闪。
随即雍容地笑了笑:
“子修说得在理。”
“皇帝也是,怕是酒意上涌,认错了故人,倒把这柳姑娘吓得不轻。”
“罢了罢了,今日也闹腾够了,哀家也乏了。”
“皇帝,这宫宴,就散了吧?”
萧彻站在原地。
高大的身躯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死死地盯着沈凝。
又看向一脸温润笑意、眼神却毫不退让的温子修。
胸膛剧烈起伏着。
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一股滔天的怒火和被彻底冒犯的帝王尊严在他胸中燃烧。
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然而。
满殿的寂静。
太后息事宁人的话语。
温子修滴水不漏的姿态。
以及……沈凝那冰冷死寂的眼神。
都像无形的枷锁。
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猛地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
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
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转过身。
不再看任何人。
声音冷硬如铁。
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散——宴!”
4 玉髓毒计
宫宴的风波。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平静的朝堂之下。
激起了汹涌的暗流。
萧彻将自己关在御书房整整三日。
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
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只有心腹大太监李德全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
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压抑着狂暴怒火的碎裂声——
那是价值连城的砚台、笔洗、镇纸被狠狠掼在地上发出的绝响。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墨香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暴戾气息。
“查!”
萧彻的声音嘶哑。
如同砂纸摩擦。
从紧闭的门缝里挤出。
带着刻骨的寒意。
“给朕彻查!”
“三年前沈家通敌案!”
“香囊!”
“所有经手的人!”
“尤其是……慈宁宫那边!”
“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把真相挖出来!”
“活要见人,死……朕也要见到她的尸骨!”
最后一句。
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李德全隔着门板。
深深躬下身子。
冷汗浸透了内衫。
连声应道:
“是!老奴遵旨!老奴这就去办!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
立刻调集了皇帝最隐秘、最精锐的暗卫力量。
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
悄无声息地撒向了宫廷深处。
撒向了尘封的案卷。
撒向了某些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
与此同时。
温子修的府邸。
却是一派难得的安宁景象。
后园深处。
临水而建的一座精巧阁楼内。
药香袅袅。
沈凝。
或者说柳烟。
正安静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她的右手依旧包裹着厚厚的白布和精巧的木质夹板。
但手指的灵活度。
在温子修寻来的名医和珍稀药材的精心调理下。
已恢复了大半。
此刻。
她左手执着一柄细如牛毛的银针。
正专注地在一个小小的铜人身上练习着落针的穴位与力道。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
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长长的睫毛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
神情专注而沉静。
温子修端着一只青玉药碗。
步履轻缓地走了进来。
碗中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郁而奇特的苦涩气味。
他看着沈凝专注的侧影。
眼神温柔得几乎能溺毙人。
唇边噙着那抹标志性的温润笑意。
“阿凝,”
他走到软榻边。
将药碗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声音轻柔。
“该喝药了。”
“今日这帖药,里面加了天山雪莲的蕊心,对你的手伤大有裨益。”
沈凝放下银针。
抬起头。
她的眼神依旧是平静的。
只是对着温子修时。
那冰封般的漠然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顺从地接过药碗。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
却没有立刻喝下。
“子修,”
她的声音很轻。
像怕惊扰了什么。
“宫宴那日……多谢你。”
她顿了顿。
目光落在自己残缺的右手上。
眼神微微一暗。
“只是……我如今这般模样,又顶着沈凝的身份……”
“做你的‘未婚妻’,终究是拖累了你。”
“朝堂之上,陛下那里……”
“阿凝,”
温子修打断她。
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伸出手。
极其自然地覆上她端着药碗的手背。
温热的掌心传递着安抚的力量。
“我说过,一切有我。”
“‘未婚妻’之名,是保护你最好的屏障。”
“萧彻再如何震怒,只要我温子修在一日,他就不能明着动你分毫。”
“至于拖累?”
他轻笑一声。
带着一丝自嘲和宠溺。
“能护着你,是我温子修此生最大的幸事,何来拖累之说?”
“快把药喝了,凉了药性就散了。”
他的眼神真挚而灼热。
话语熨帖得如同暖流。
沈凝看着他。
沉默了片刻。
终究还是低下头。
将那碗气味浓烈的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
她微微蹙了蹙眉。
温子修立刻体贴地递上一小碟晶莹的蜜饯:
“压一压苦味。”
沈凝捻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甜腻的味道冲淡了苦涩。
却冲不散心头那越来越浓重的阴霾。
宫宴上萧彻那狂怒的眼神。
温子修滴水不漏的维护。
太后深不可测的沉默……
还有那香囊……
无数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中交织。
“子修,”
她咽下蜜饯。
抬起头。
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三年前……”
“我被打入天牢,看守极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你……”
“是如何得知我被处以断指之刑,”
“又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精准地带着人……”
“将我救出来的?”
这个问题。
在她心中盘桓了三年。
如同毒刺。
从前她心死如灰。
不愿多想。
如今重入漩涡。
这疑惑便再也压不住了。
温子修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他拿起沈凝放下的药碗。
动作自然地放到一边。
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和一丝后怕:
“此事说来,也是天意。”
“那时我刚回京述职,恰好去刑部拜会一位旧友,”
“无意间听到了几个狱卒私下议论,说沈家小姐……将受断指之刑。”
“我心中大惊,实在不忍见你遭此大难,更不信沈老大人会通敌。”
“情急之下,只能动用了一些……早年埋下的人脉关系。”
他微微叹了口气。
眼神坦荡地看着沈凝。
“那日带你杀出天牢的,其中便有那位在刑部任职的旧友安排的忠心死士。”
“为了救你,折损了好几个……”
“阿凝,只要能救你出来,付出任何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
眼神真挚。
毫无破绽。
沈凝看着他。
沉默着。
那蜜饯的甜味似乎还留在舌尖。
可心底那丝疑虑。
却并未因他的解释而消散。
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
涟漪扩散得更大。
早年埋下的人脉?
忠心死士?
一个外放的知州。
在戒备森严的皇城天牢里。
埋下的“人脉”能如此轻易地调动精锐力量。
在帝王眼皮底下劫走钦犯?
“好了,别多想了。”
温子修见她沉默。
温声劝慰。
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你如今最重要的,是养好身子。”
“手伤还需时日,但以你的聪慧,假以时日,必能重拾金针,再现神医妙手。”
“对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其精致小巧的锦囊。
不过半个掌心大小。
用的是流光溢彩的云锦。
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隐隐散发着一股极其清幽淡雅的冷香。
“这个给你。”
温子修将锦囊递到沈凝面前。
笑容温柔。
“里面放了些安神助眠的香料,是我特意为你寻来的。”
“你夜里时常惊悸不安,戴着它,或许能睡得好些。”
那锦囊的样式和用料。
隐隐透着一丝宫廷御制的华贵气息。
沈凝的目光落在那锦囊上。
又缓缓移到温子修温润含笑的脸上。
那笑容依旧完美无瑕。
眼神依旧真挚关切。
可不知为何。
看着这个锦囊。
再想到三年前那个沾满鲜血的、被指证藏有通敌密信的香囊。
一股寒意。
悄然从她脊椎升起。
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没有拒绝。
伸出左手。
接过了那个散发着幽幽冷香的锦囊。
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冰凉的锦缎。
那股寒意更甚了。
“多谢。”
她垂下眼睫。
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流光。
时间在表面的平静下。
悄然滑过一月。
温子修府邸的气氛。
依旧维持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不安的安宁。
沈凝手上的夹板和白布已经除去。
只留下中指处一个无法磨灭的、深红色的断口疤痕。
她的左手变得异常灵活。
捻针、诊脉。
动作精准流畅。
甚至更胜从前。
她每日看书、习针、整理药典。
如同一个真正寄居于此、等待婚期的闺秀。
只是那份平静之下。
是日益加深的戒备和审视。
温子修待她。
愈发温柔体贴。
嘘寒问暖。
无微不至。
然而。
那温润笑容背后的深沉。
那看似不经意的、落在她身上带着估量意味的眼神。
都让沈凝心头的警铃越响越急。
这天傍晚。
残阳如血。
将温府精致的亭台楼阁染上一层凄艳的红。
温子修踏着暮色走进沈凝所居的听雨阁。
脸上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着兴奋的潮红。
眼神也比往日更加灼亮。
他手中。
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玉盒子。
盒盖紧闭。
却隐隐透出一股奇异的、甜腻的香气。
“阿凝,”
他走到沈凝面前。
声音因为某种激动而微微发颤。
笑容却依旧温柔。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沈凝放下手中的医书。
抬眸看他。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
那温润如玉的线条。
此刻竟显得有些……扭曲。
她的心。
猛地沉了下去。
面上却不动声色:
“是什么?”
温子修神秘一笑。
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意味。
轻轻打开了白玉盒盖。
盒内。
盛着浅浅一层近乎透明的、如同上好胭脂般的膏体。
那甜腻惑人的异香瞬间浓郁了数倍。
弥漫在空气中。
“此乃‘玉髓凝脂’,”
温子修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
轻轻蘸取了一点那嫣红的膏脂。
“西域进贡的稀世珍品,万金难求。”
“传说有驻颜奇效,能使女子容颜永驻,肌肤生香,宛若凝脂美玉。”
他蘸着膏脂的手指。
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
伸向沈凝的唇瓣。
“来,阿凝,让我为你涂上。”
“你本就极美,配上这‘玉髓凝脂’,定能……颠倒众生。”
他的眼神紧紧锁住沈凝。
那温润的眼底深处。
此刻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狂热和一种……冰冷的、志在必得的算计。
那甜腻的香气扑鼻而来。
沈凝只觉得一阵眩晕。
这不是普通的香料!
几乎是瞬间。
她脑中警铃大作!
作为医者。
她对气味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
这甜香之下。
分明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却阴毒无比的腥气!
是毒!
而且是见血封喉、能迅速溶于津液的剧毒!
她猛地偏头。
试图避开那涂着毒膏的手指!
然而。
温子修的动作更快!
他眼中温润的笑意瞬间褪尽。
只剩下阴鸷的寒光!
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攥住了沈凝的下颌!
力道之大。
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那蘸着嫣红毒膏的手指。
带着残忍的笑意。
狠狠地、不容抗拒地涂抹在了她柔软的唇瓣上!
冰凉的、带着致命甜香的膏体瞬间覆盖了她的双唇!
“唔!”
沈凝瞳孔骤缩。
一股强烈的麻痹感伴随着辛辣的刺激感。
瞬间从唇上蔓延开来!
她奋力挣扎。
却被温子修死死制住!
“别动,我的好阿凝。”
温子修的声音依旧温柔。
却如同毒蛇吐信。
冰冷滑腻。
带着彻骨的恶意。
“乖乖的,一会儿就好。”
“这‘玉髓凝脂’……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盛宴呢。”
他紧紧箍着她。
欣赏着她眼中瞬间爆发的惊怒、痛苦和难以置信。
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满足笑容。
“猜猜看,”
他俯下身。
凑近她的耳边。
气息喷吐在她的颈侧。
带着毒蛇般的阴冷。
“你的好陛下,那个曾亲手斩断你手指的萧彻……”
“他查案的动作可真快啊。”
“他快找到当年构陷沈家的真凶了,”
“也快……找到你了。”
沈凝的身体因为毒性的麻痹和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着。
唇瓣传来灼烧般的剧痛。
温子修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
继续钻进她的耳朵:
“你猜,”
“当他终于知道真相,知道他错得有多离谱,”
“当他像个疯子一样冲到这里,想要挽回你的时候……”
他拖长了语调。
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
“看到你身中剧毒,命悬一线……”
“他会不会为了救你,心甘情愿地……”
“饮下我为他精心准备的那杯‘穿肠酒’?”
“毕竟,”
他伸出舌尖。
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嘴唇。
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
“他欠你的,可不只是一根手指啊……”
“用他的命,来换你的命,阿凝,你说,这笔交易……”
“是不是很公平?”
“嗯?”
5 碧簪绝杀
话音未落。
阁楼紧闭的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踹开!
“轰——!”
木屑纷飞!
萧彻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狮。
浑身浴血地冲了进来!
他身上的玄色龙袍被撕裂多处。
沾染着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迹。
不知是他自己的。
还是别人的。
他脸上溅着点点血污。
几道新鲜的伤口还在渗血。
俊美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深沉的恐惧而扭曲着。
双眼赤红如血。
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
他手中紧握的长剑。
剑尖犹自滴着粘稠的、温热的血珠!
他显然是刚从一场惨烈的厮杀中突围而出。
带着一身浓烈的血腥气和暴戾的杀气。
直接闯到了这里!
他身后。
隐约传来侍卫们激烈的打斗声和惨叫声。
当他冲进门的瞬间。
映入眼帘的。
便是温子修如同毒蛇般缠绕禁锢着沈凝。
那涂着嫣红毒膏的手指还停留在她唇上!
而沈凝脸色惨白。
唇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妖艳的深红。
眼神痛苦而愤怒。
身体在温子修的钳制下微微颤抖!
“温、子、修!!!”
萧彻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饱含着滔天的杀意!
他目眦欲裂。
想也不想。
手中滴血的长剑带着千钧之力。
挟着雷霆万钧之势。
直刺温子修的后心!
这一剑。
快如闪电。
狠辣绝伦。
凝聚了他所有的狂怒和恐惧!
温子修似乎早有所料。
在萧彻破门的瞬间。
眼中闪过一丝“果然来了”的阴冷笑意。
他猛地将身前的沈凝狠狠往萧彻刺来的剑锋方向一推!
动作狠辣迅捷。
竟是要用沈凝的身体去挡那致命一剑!
这一推。
阴险至极!
无论萧彻是否收剑。
沈凝都难逃一死!
“阿凝!”
萧彻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看到沈凝被推向自己的剑尖。
他眼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惊恐!
所有的愤怒、杀意都在这一刻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以完全违背身体惯性的方式。
强行将灌注了全身力道的剑势狠狠往旁边一偏!
“嗤啦——!”
锋利的剑刃擦着沈凝的臂膀划过。
割裂了她水青色的衣袖。
带起一串细小的血珠!
险之又险!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萧彻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
温子修眼中寒光爆射!
他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蝎。
袖中滑出一柄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短匕!
手腕一翻。
带着凌厉的破空声。
狠辣无比地刺向萧彻的咽喉!
时机、角度。
刁钻狠毒到了极致!
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利用萧彻对沈凝的在意。
制造破绽。
一击绝杀!
“陛下小心!”
紧随萧彻冲进来的两名浴血侍卫目眦欲裂。
失声惊呼。
却已救援不及!
眼看那淬毒的蓝汪汪的匕尖就要刺入萧彻的咽喉!
千钧一发!
一只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
如同鬼魅般探出!
那只手。
曾为他绣过香囊。
也曾被他亲手斩断一指。
此刻。
这只手快得不可思议。
精准地抓住了温子修握着毒匕的手腕!
力道之大。
竟让温子修势在必得的一刺。
硬生生顿在了距离萧彻咽喉不足一寸之处!
温子修脸上的狠辣和得意瞬间凝固!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看向抓住他手腕的人。
沈凝!
她不知何时已挣脱了方才的钳制。
此刻正稳稳地站在他身侧。
她的唇色依旧带着中毒的深红妖艳。
脸色也苍白如纸。
然而那双眼睛!
那双幽深的、古井般的眸子。
此刻却亮得惊人!
里面燃烧着的不再是漠然。
而是冰封了三年、此刻终于喷薄而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恨火和冰冷的嘲弄!
她看着温子修震惊扭曲的脸。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带着血腥味的微笑。
“温大人,”
她的声音响起。
平静。
清冽。
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每一个字都刮骨剔灰。
“当年救我出天牢的那个‘忠心’狱卒……”
“也是你的人吧?”
温子修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最后化为一种被彻底戳穿的、极致的惊恐!
他张口欲言。
想否认。
想辩解!
然而。
沈凝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就在他因震惊而心神失守的刹那。
沈凝的另一只手动了!
快得只留下一道金色的残影!
她发间那支通体碧绿、毫无雕饰的玉簪。
不知何时已被她拔下!
那簪尾。
在夕阳的余晖下。
竟闪过一道锐利的、绝非玉质的寒芒!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利物刺穿血肉的闷响。
时间。
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温子修所有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
看向自己的颈间。
那支碧玉簪。
如同最精准的毒蛇之吻。
已然深深地、完全地没入了他的咽喉!
簪尾。
只留下一点碧色的微光。
鲜血。
正顺着簪身与皮肉的缝隙。
极其缓慢地、一滴滴地渗出。
染红了他月白色的锦袍前襟。
他张了张嘴。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
死死地盯着沈凝。
充满了无尽的震惊、怨毒和……一丝至死都无法理解的茫然。
身体的力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他晃了晃。
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
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
沉重的躯体砸在地板上。
发出一声闷响。
那双曾经温润如玉、此刻却写满惊骇与不甘的眼睛。
依旧死死地瞪着上方。
渐渐失去了所有光彩。
阁楼内。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
在夕阳残照下。
无声地弥漫开来。
萧彻还保持着强行收剑的姿势。
手臂因为巨大的反震之力而微微颤抖。
他看着眼前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
看着温子修咽喉上那支刺目的碧玉簪。
看着沈凝染血的唇和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僵立当场。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愤怒、杀意、恐惧。
都在沈凝那惊世骇俗的一簪之下。
被震得粉碎。
只剩下无边的震惊。
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将他淹没。
沈凝却连看都没看地上温子修的尸体一眼。
她缓缓地抽出刺入温子修咽喉的碧玉簪。
动作很慢。
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酷的优雅。
温热的鲜血顺着簪身流下。
染红了她纤细的手指。
她举起那支染血的簪子。
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丝残阳。
眯了眯眼。
然后。
她慢条斯理地、极其仔细地用自己干净的袖口内衬。
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簪身上的血迹。
那专注的神情。
仿佛在擦拭一件心爱的珍宝。
而不是刚刚结束了一条人命的凶器。
夕阳的金辉落在她沾血的唇瓣和冰冷的侧脸上。
勾勒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美丽。
做完这一切。
她才缓缓抬起眼。
目光平静地投向依旧僵立在那里、浑身浴血的萧彻。
萧彻接触到她的目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目光里。
没有恨。
没有怨。
没有爱。
甚至没有刚才那滔天的怒火。
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漠然和……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他张了张嘴。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
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颤抖:
“皇……皇后……”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悔恨和一种失而复得却又遥不可及的绝望。
“朕……朕来接你……回家……”
“家?”
沈凝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字。
唇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嘲讽的弧度。
她看着萧彻。
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然后。
在萧彻痛苦而期待的目光中。
她缓缓抬起那只刚刚擦净了碧玉簪的手——
那只残缺了中指的手。
她的动作很慢。
很稳。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没有走向他。
而是从怀中。
取出了一卷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密信。
那信封的材质。
赫然是宫中御用的明黄云纹笺!
在萧彻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
沈凝手臂猛地一扬!
“啪!”
那卷密信。
带着她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控诉、所有的决绝。
狠狠地、精准地甩在了萧彻那张染血的、震惊的脸上!
信封的边缘。
甚至在他脸颊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陛下,”
沈凝的声音平静无波。
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每一个字却都像重锤。
狠狠砸在萧彻的心上。
“您的后宫,还有您的朝堂……”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
目光扫过地上温子修死不瞑目的尸体。
又缓缓移回到萧彻惨白如纸的脸上。
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
“……该好好清理清理了。”
话音落下。
她不再看萧彻一眼。
也仿佛无视了阁楼内弥漫的血腥和门外隐约传来的厮杀余音。
她握着那支光洁如初、不染尘埃的碧玉簪。
转身。
挺直了背脊。
如同风雪中孤绝的青竹。
一步一步。
踏过温子修蔓延开来的血泊。
径直走向那扇洞开的、通往未知黑暗的房门。
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
将她孤绝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融入了门外渐起的暮色之中。
萧彻僵硬地站在原地。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
那卷明黄的密信。
如同烧红的烙铁。
贴在他的脸颊。
又无声地滑落在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看着地上那卷象征着后宫与前朝最深处污秽与阴谋的密信。
又看向门口那早已消失的、决绝的背影。
偌大的阁楼。
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和一片死寂的冰凉。
更新时间:2025-07-06 23:4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