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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07-06 23:47:02

1 替身之殇

商业联姻三年,厉景深始终当我是他白月光的替身。 我生日那晚,他在直播镜头前为白月光切蛋糕,而我的手机收到推送:“厉氏总裁为爱庆生,深情不渝”。 我签好离婚协议消失的那天,查出怀孕两个月。 他疯了一样满城寻我,却不知我缩在出租屋吐得天昏地暗。 第一百天,他浑身湿透站在我的小花店外:“求你回来。” 我笑着指指玻璃上的招聘启事:“店员已满,不缺总裁。” 暴雨中他突然单膝跪地,掏出根蔷薇缠绕的铁链:“当年用这个拴你结婚…现在换你锁我一辈子。” 铁链坠地时,我看见他掌心被刺扎得鲜血淋漓。

冰冷的雨点砸在落地窗上,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城市璀璨却毫无温度的灯火。屋内的水晶吊灯煌煌如昼,将每一寸昂贵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都照得纤毫毕现,却唯独照不进我身上这件华而不实的丝绒睡袍里。

偌大的别墅,空旷得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坟墓。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氛,是厉景深惯用的、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那一款,此刻却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带起一阵莫名的烦恶。

餐桌上,我亲手做的几道菜早已凉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卖相尽失。那瓶醒好的红酒,孤零零立在高脚杯旁,暗红的液体在灯光下像凝固的血。而那个本该插着蜡烛的蛋糕,安静地待在角落,奶油裱花依旧精致,却像一张凝固了太久、快要垮掉的假面。

电视屏幕无声地闪烁,播放着无聊的财经新闻。我蜷在宽大的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金属边缘。屏幕暗下去,映出我自己的脸——一张苍白、空洞、眉宇间积压着挥之不去倦意的脸。

三年了。

嫁给厉景深,这场由双方家族精心策划的商业联姻,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足够将最初那点微末的、因他强大光环而生出的、近乎本能的悸动,消磨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现实:我沈薇,不过是厉景深心头那抹皎洁白月光——林晚晴——一个拙劣的、暂时的替代品。

他偶尔流露的温和,往往在我某个不经意的侧脸角度,或是穿了一件与林晚晴风格相似的衣裙时才会闪现。那目光会在我脸上停顿几秒,随即又恢复成深潭般的漠然。他给我优渥的生活,昂贵的珠宝,独独吝啬于真实的温度。我的存在,更像是一件昂贵宅邸里必须摆放的、符合厉太太身份的装饰品,一件……活体赝品。

墙上的古董挂钟,指针终于缓慢而沉重地爬过了“12”,发出沉闷的一声“咔哒”。午夜了。我的生日,正式结束。

胃里那股罪恶感猛地翻涌上来,比刚才更剧烈。我捂住嘴,强压下去,指尖冰凉。身体深处涌上的疲惫,如同窗外这沉沉的夜色,无边无际,几乎要将我溺毙。

就在这时,一直沉寂的电视屏幕画面猛地一跳。财经新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喧嚣的慈善晚宴现场直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镜头在满场的华服与假面中快速游移、聚焦。

最终,牢牢定格在一个男人身上。

厉景深。

即使隔着冰冷的屏幕,他那身纯手工定制的黑色礼服依旧勾勒出迫人的挺拔。深邃的眉眼在璀璨的灯光下更显冷峻,薄唇紧抿着惯常的、掌控一切的弧度。他正站在宴会厅中央,万众瞩目之下,微微倾身,手里握着一把银亮的餐刀。

而他的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缀满新鲜玫瑰花瓣的三层蛋糕。蛋糕顶端,一只精巧的水晶天鹅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镜头贪婪地拉近,捕捉着他握着餐刀的手,骨节分明,稳定有力。然后,缓缓上移,掠过他线条完美的下颌,最终定格在他脸上。

就在那把餐刀切入蛋糕的瞬间,他紧抿的唇线,极其罕见地、极其清晰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投入了阳光,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暖意,穿透屏幕,直直刺进我的眼底。

温柔得……刺眼。

镜头识趣地顺着他的目光方向扫去。

蛋糕的另一侧,站着林晚晴。

她穿着一袭珍珠白的露肩长裙,笑容温婉,眼波流转,正微微歪头看着厉景深切蛋糕的动作。灯光打在她精心保养的脸上,细腻无瑕,如同精心烧制的白瓷。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蛋糕侧面某个装饰,说了句什么。厉景深立刻侧过脸,专注地听着,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冷硬的轮廓在那一刻被那笑容彻底柔化。

他们并肩而立,一个冷峻却温柔,一个清丽而娇羞。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而下,为两人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光晕。周围的喧嚣人群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个承载着祝福的巨大蛋糕。

多么……天造地设。

“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是我无意识间捏紧了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

几乎就在同时,被我紧握在掌心的手机猛地一震。

屏幕亮起。

一条推送通知,带着不容忽视的、鲜红的、爆炸性的标记,毫无预兆地跳了出来,粗暴地占据了整个屏幕。

标题的字号大得惊人,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视网膜:

【厉氏总裁厉景深现身慈善晚宴,为挚爱林晚晴小姐深情庆生!豪门情路坎坷终见曙光?】

嗡——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所有的声音,电视里现场的喧嚣,窗外沉闷的雨声,甚至是我自己压抑的呼吸声,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世界陷入一片刺耳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只有那行猩红的标题,在眼前疯狂地跳动、放大,每一个字都化作尖锐的冰锥,裹挟着窗外冬雨的寒意,狠狠扎进心口最深处。

挚爱?

深情庆生?

豪门情路……终见曙光?

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再也无法压制,猛地顶了上来。我捂着嘴,跌跌撞撞地从沙发上滚下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一楼的客用洗手间。

冰冷的瓷砖地面硌着膝盖,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我扑到马桶边,干呕撕扯着喉咙,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灼热的酸水不断上涌,烧得食道火辣辣地疼。

镜子就在眼前。我抬起头,镜中的女人狼狈不堪: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毫无血色,眼眶通红,却干涸得没有一滴泪。

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瞪着镜中的自己。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像个小丑一样,在这座冰冷的黄金牢笼里,扮演着一个名为“厉太太”的赝品角色。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他的喜好,模仿着他心中那个完美影像的姿态,笨拙地试图靠近那一点点遥不可及的暖意。

我以为时间可以磨平棱角,习惯可以代替感情。我以为哪怕是一块石头,捂在怀里三年,也该有点温度了。

多么可笑。

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咧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2 决裂之夜

原来,我连一块捂不热的石头都不如。

我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用来填补空缺的、连生日都不配被他记在心里的……替身。

胃里的绞痛再次翻涌,比刚才更猛烈。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浴缸边缘,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和荒谬感。

手机还躺在客厅的地毯上,屏幕固执地亮着,那行猩红的标题,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

“啪!”

一声脆响划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猛地回头。

是那个蛋糕。一直安静待在角落里的、我为自己准备的生日蛋糕。它终于支撑不住,从摆放的餐台上滑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奶油和蛋糕胚砸得四分五裂,黏糊糊地摊开一大片。精心点缀的水果滚落得到处都是,沾满了灰尘。那点可怜的、微弱的甜香,瞬间被空气中冰冷的香氛和地板清洁剂的味道彻底吞噬、淹没。

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我静静地看着那滩狼藉,看了很久很久。心口那片被冰锥反复刺穿的剧痛,在极致的冰冷和荒谬之后,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

不是愈合,而是彻底……麻木了。冻结了。死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静,如同深海的寒流,缓缓地、彻底地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撑着浴缸边缘,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膝盖的刺痛提醒着我刚才的狼狈,但此刻,那点痛楚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我走到盥洗台前,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我掬起一捧,狠狠地泼在脸上。

刺骨的寒意瞬间激得我一个哆嗦,但也带来了某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抬起头,再次看向镜子。水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镜中的女人,眼神空洞,却不再有迷茫和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够了。

真的……够了。

我赤着脚,踩过冰凉的大理石地面,走出洗手间,没有再看那滩蛋糕的残骸一眼。径直走向别墅二楼的书房。

那里有一台连接着家庭打印机的电脑。我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我毫无血色的脸。我点开浏览器,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冰冷而稳定,搜索着“离婚协议书模板”。

找到一个简洁明晰的范本。下载,打开。

光标在甲方姓名后闪烁。我移动鼠标,在输入框里,一字一顿地敲下:

厉景深。

然后,在乙方姓名后,敲下:

沈薇。

财产分割:无共同财产诉求。婚前财产各自所有。

子女抚养:无。

……

一项项冰冷的条款在屏幕上罗列。我的目光扫过,没有半分迟疑。像是在处理一份与己无关的、枯燥乏味的商业文件。

最后,光标落在签名栏。

我拿起书桌上那支厉景深惯用的、沉甸甸的万宝龙钢笔。纯黑的笔身,冰凉的触感,一如他这个人。拔开笔帽,露出锋利的18K金笔尖。

我俯下身,在乙方签名处,落笔。

笔尖划过光滑的打印纸,发出沙沙的轻响。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我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仿佛要将这三年所有的隐忍、期待、绝望和此刻冰冷的决绝,都烙印在这三个字里。

“沈”、“薇”。

最后一笔落下,笔尖似乎顿了一下,然后猛地一拖。

“嗤啦——”

一声轻响。

洁白的A4打印纸上,在“薇”字的最后一捺末端,被锋利的笔尖划开了一道细长的、无法忽视的裂口。

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永远刻在了这份终结的契约上。

我盯着那道裂口,看了足足有三秒。然后,面无表情地直起身。

没有丝毫犹豫,我拿起旁边那枚属于“厉太太”身份的、硕大却冰冷的钻石婚戒,像丢弃一块碍眼的石头,将它轻轻放在了签好名字的离婚协议书上。

冰冷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却虚假的光芒,正落在那道撕裂的“薇”字上。

做完这一切,我转身,离开了书房。没有回头。

回到那间只属于“厉太太”的、空旷冰冷的主卧。衣柜里挂满了当季的高定衣裙,衣帽间里陈列着数不清的名牌鞋包和珠宝。那些曾经让我眼花缭乱、甚至带着一丝隐秘虚荣的东西,此刻看去,只觉讽刺和多余。

我没有带走任何一件。

只从最角落的行李箱里,翻出几件自己婚前带来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棉质衣物。它们柔软、朴素,带着旧日的气息,让我感到一丝久违的、属于“沈薇”自己的安心。

简单地收拾了几件必需品,塞进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

然后,我关上了主卧的灯,也关上了身后那扇厚重的、象征着“厉太太”身份的门。

走出别墅大门时,凌晨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我裹紧身上单薄的外套,拉低了帽檐,毫不犹豫地踏入了沉沉的雨幕之中。

身后,那栋耗费巨资打造的、灯火通明的豪华牢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雨水中,渐渐模糊成一个遥远而冰冷的轮廓,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3 绝望之孕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激得我打了个寒颤。胃里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罪恶感,再次汹涌地顶了上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我踉跄着冲到路边绿化带的树根下,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这一次,不只是酸水,连带着胃里空空如也的灼烧感,一起翻滚着,撕扯着食道和喉咙,火辣辣地疼。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薄衫,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方向。我扶着湿漉漉的树干,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必须……必须找个地方。

这个念头在昏沉的脑子里无比清晰。不能倒在这里。不能被任何人找到。

尤其是……他。

我用尽力气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茫然地环顾着凌晨空寂的雨街。远处,一个模糊的、写着“住宿”字样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忽明忽灭。

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我跌跌撞撞地朝着那点微光走去。

推开那扇沾满污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廉价消毒水、油烟和潮湿发霉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狭窄的前台后面,一个睡眼惺忪的中年女人抬起头,不耐烦地上下打量着我被雨水淋透、狼狈不堪的样子。

“住店?”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没睡醒。

“嗯。”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喉咙还在火烧火燎地疼。

“身份证。”女人伸出手。

我摸出钱包,抽出那张冰冷的卡片递过去。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女人接过身份证,在油腻腻的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下,又抬眼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和湿透的衣服,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狐疑。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

“押金一百,单间一天八十。”她报出价格,语气冷淡。

我从湿透的钱包里掏出仅有的几张红色钞票,数出两张递过去。指尖的颤抖更加明显。

女人收了钱,扔过来一把系着塑料牌的老旧黄铜钥匙,上面刻着模糊的房号:307。“走廊尽头左转。热水自己烧。”她打了个哈欠,重新趴回桌上,不再看我。

走廊狭窄而幽深,弥漫着一股陈年的烟味和潮湿的霉味。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头顶的声控灯时明时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我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一步一步挪向走廊尽头。

钥匙在生锈的锁孔里费劲地转动了好几圈,才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灰尘和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涌了出来。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一个掉漆的床头柜,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和一把塑料椅子。墙壁是惨淡的米黄色,上面布满了可疑的污渍。唯一的窗户对着隔壁一栋楼的后墙,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

床单和被套是化纤的,摸上去粗糙冰凉,带着一股没有晒透的、淡淡的霉味。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滚。我冲到墙角那个小小的、看起来污渍斑斑的洗脸池边,再次俯下身,对着水池干呕。这一次,除了灼烧喉咙的酸水,似乎还带出了一点点苦涩的胆汁。身体深处涌上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虚脱感,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同样冰冷潮湿的地板上。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迅速渗透进皮肤和骨头缝里。

手机在帆布包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没有去看。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震动持续了很久,像某种不依不饶的诅咒,最终归于沉寂。

过了几秒,又疯狂地震动起来。

一遍又一遍。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抱紧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的颤抖无法停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胃部的绞痛和翻滚感如同附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又被房间里的阴冷迅速吸走,留下一片冰凉的黏腻。

不知过了多久,那持续不断的手机震动,终于彻底安静了。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般的雨声,和我自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

昏沉中,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鬼火,猝不及防地浮现在脑海深处。

上一次生理期……是什么时候?

意识像沉入冰冷浑浊的深水,模糊不清,只有身体深处那持续不断的、尖锐的绞痛和翻搅感,如同黑暗中的锚点,固执地将我拖拽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窗外的天色依旧是一片沉郁的灰,雨声连绵不绝。

胃部的痉挛终于稍稍平息,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被掏空的疲惫。虚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那个模糊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上一次……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地板上撑起身体。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眼前发黑,我不得不死死抓住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边缘,才勉强稳住身体。

帆布包就扔在床边。我摸索着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长方形的小盒子。是备用的卫生棉条。

我把它拿出来,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然后,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那个狭窄、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公共卫生间。

走廊的声控灯再次在脚步声中明明灭灭,将墙壁上斑驳的污渍映照得如同鬼影。推开卫生间的门,一股更浓烈的氨水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走进最里面的隔间,反锁上门。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头顶一盏惨白昏暗的灯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我靠在冰冷的隔板上,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低头看向掌心。

包装盒被攥得有些变形了。

撕开包装,取出里面的试纸。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按照那简陋的图示说明,完成操作。

然后,就是等待。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狭小空间里令人作呕的气味,头顶灯泡的嗡嗡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疯狂的撞击声……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到极致,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

我死死地盯着试纸的显示窗。

起初,只有一条清晰的、猩红色的线,如同判决书上的印章,冷酷地浮现出来。

C线。

接着,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在那条猩红的C线旁边,另一条淡淡的、粉红色的线,如同幽灵般,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T线。

两条线。

清晰无误。

轰——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气味,所有的感觉,都在瞬间被抽离。

只有那两条并行的红线,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残忍地烙印在视网膜上,也烙印在灵魂深处。

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头顶。我靠着隔板,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手一松,那张小小的、却重逾千斤的试纸,飘落下来,无声地掉在肮脏潮湿的地面上。那两条刺目的红线,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得如同蛟龙。

胃里那股熟悉的烦恶感,排山倒海般再次汹涌而上。这一次,我再也没有力气抵抗。

我猛地弯下腰,对着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酸水和苦涩的胆汁,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喉咙,带来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和灼烧感。

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呕吐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滚烫地滑落下来。

不是因为悲伤,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一种铺天盖地的、彻底的、荒谬绝伦的……绝望。

4 逃离牢笼

出租屋那扇薄薄的木门,像一道脆弱的结界,勉强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但隔绝不了声音,也隔绝不了无处不在的、关于那个男人的消息。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旧床,一张掉漆的桌子。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台小小的、屏幕带着雪花点的旧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小,像一只病弱的蚊子在嗡嗡。

我蜷在冰冷的被子里,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如同永不退潮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袭来。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干硬的馒头和半杯凉白开,是我今天勉强塞下去的东西,此刻却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胃里。

电视机屏幕闪烁不定,正在播放本地午间新闻。妆容精致的女主播用字正腔圆的语调念着稿子:

“……厉氏集团总裁厉景深先生于今日上午召开紧急新闻发布会,就近期集团股价波动及外界不实传闻做出回应……”

画面切换。

那张熟悉到骨子里、又陌生得令人心寒的脸,骤然出现在小小的、闪烁的屏幕上。

背景是厉氏集团标志性的深蓝色幕墙。他穿着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松开一粒纽扣,透着一股罕见的、刻意为之的疲惫感。头发似乎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阴影。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像熬了无数个通宵的困兽,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直直地穿透屏幕,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压迫感。

他对着密密麻麻的麦克风,薄唇紧抿着,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开口时,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砂纸磨砺过的粗粝感,完全不同于他惯常的冰冷沉稳。

“关于近日某些不负责任的媒体对我个人私生活的捕风捉影和恶意揣测,”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力度,“厉氏集团及我本人,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镜头推近,给了他一个特写。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除了冰冷的怒意,更深处,似乎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焦灼的痛苦。他放在发言台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微微颤抖着。

“……至于我太太沈薇的……暂时离开,”提到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几不可察地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在强行吞咽某种巨大的情绪,“她只是……需要一点私人空间。我尊重她的意愿,但也恳请……”

他再次停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巨大的力量才能继续下去。再开口时,那沙哑的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破碎般的哽咽:

“……恳请外界,不要再打扰她。更不要……传播任何未经证实的信息,让她……能安静地……休养。”

那“休养”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和……恐惧。

“我……”他看着镜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苦和某种近乎偏执的祈求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我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她能……早日回家。”

话音落下,他猛地别开了脸,避开了镜头。但就在那一瞬间,高清的摄像机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一滴透明的液体,从他紧绷的下颌线上飞快地滑落,无声地砸在深色的发言台上。

画面戛然而止,切回了演播室。

女主播公式化的声音再次响起:“厉景深先生情绪激动,发布会临时中断……”

“呕——!”

胃里的翻江倒海再也无法压制,我猛地从床上扑下来,甚至来不及穿上拖鞋,光着脚踉跄地冲向那个小小的洗手盆。

对着冰冷肮脏的水池,我剧烈地呕吐起来。胃袋疯狂地痉挛、抽搐,将里面仅存的一点酸水和胆汁全部挤压出来,灼烧着喉咙和食道。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而不停地颤抖、佝偻,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电视屏幕依旧在闪烁,新闻已经切到了下一条,一个专家正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厉氏股价的未来走势。

我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搪瓷水池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额头上全是冰冷的虚汗,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喉咙里满是苦涩的胆汁味道,火烧火燎地疼。

屏幕上那个男人痛苦哽咽的脸,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深情”和“悔恨”的眼睛,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在眼前闪现。

家?

回家?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滚,我弯下腰,对着空荡荡的水池,只剩下徒劳的、撕心裂肺般的干呕。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了,我顺着冰冷的墙壁,无力地滑坐到同样冰冷潮湿的地板上。

“嗬……嗬……”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糊了一脸。

太可笑了。

这一切……都太他妈的……可笑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神经。我蜷缩在出租屋冰冷的地板上,电视屏幕那点微弱的光映着我狼狈的身影,像一幅绝望的静物画。

呕吐带来的虚脱感尚未散去,小腹深处却传来一阵隐隐的、陌生的钝痛。像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攥住,并不尖锐,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提醒着那个荒谬绝伦的事实。

孩子……

这个念头像冰锥,再次狠狠扎进心脏。不行。不能在这里。不能这样下去。

我用尽力气撑起身体,扶着墙壁站起来。眩晕感依旧强烈,但我强迫自己迈开步子。翻出包里仅剩的几张钞票,胡乱套上一件最厚的旧外套,戴上帽子和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幽灵。

推开那扇单薄的门,走廊里浑浊的空气和嘈杂的电视声浪扑面而来。我低着头,避开那些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快步穿过狭窄肮脏的走廊,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

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铅块,湿冷的空气钻进骨髓。街边的店铺大多亮着廉价俗气的霓虹灯。我拐过几个街角,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那家门脸很小、招牌上写着“安心社区诊所”的地方。

玻璃门上贴着褪色的红十字。推门进去,一股消毒水和陈旧药物的混合气味。候诊区只有两排塑料椅子,零星坐着几个咳嗽的老人和抱着孩子的妇人。

穿着洗得发白护士服的中年女人从配药窗口抬起头,目光扫过我包裹严实的样子和苍白的脸色,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挂号费五块,病历本一块。”

我默默递过去钱,拿到一张薄薄的纸片和一个简陋的软皮本。

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等待。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带着探究。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双手紧紧交握在膝盖上,指尖冰凉。

“沈薇。”一个没什么情绪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抬头。诊室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男医生,手里拿着我的病历本。

心脏骤然缩紧。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跟着他走进那间更显狭小、堆满杂物的诊室。

“坐。”医生指了指桌前的凳子,自己坐回桌后,翻开病历本,“哪里不舒服?”

“我……”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厉害,“……最近一直……恶心,吐得厉害……很没力气……” 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避开那个最核心的词语。

医生推了推老花镜,目光透过镜片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平静审视:“上次月经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那个无法回避的问题。

我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绞紧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记不太清了,”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能……有两个月了。”

诊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咔哒咔哒地走着,声音清晰得令人心慌。

“嗯。”医生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声,仿佛听到的是再普通不过的感冒发烧。“先去验个尿吧。拿着这个管子去厕所。”他撕下一张单子,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塑料杯递给我。

我接过东西,指尖冰凉,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脉搏在指尖下狂跳。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冰冷的塑料杯握在手里。逼仄的空间,头顶昏暗的白炽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我靠着隔板,闭上眼睛。身体深处那股隐隐的钝痛似乎更清晰了些。

等待结果的时间,每一秒都被拉长成煎熬。我重新坐回诊室外的塑料椅上,低着头,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诊室的门再次打开。

“沈薇,进来吧。”

我僵硬地走进去,重新在凳子上坐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几乎要冲破肋骨。

医生戴着老花镜,正看着手里一张小小的试纸条。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没有任何波澜。

“尿妊娠试验,阳性。”他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化验结果,“怀孕了。”

“阳性”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

尽管早有预感,尽管那个试纸的结果早已昭然若揭,但当这个冰冷的、来自权威的宣判词,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口中,用如此平静无波的语调说出时,那种冲击力,依旧如同兜头浇下的一桶冰水,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我僵在冰冷的塑料凳上,连指尖都无法动弹一下。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单调而冷酷的咔哒声,一下,又一下,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医生似乎对这种沉默和失态司空见惯。他推了推老花镜,目光依旧平静无波,开始用那种职业化的、带着一点安抚又带着一点告诫的口吻说话:

“从停经时间推算,大概八周左右了。孕早期反应大是正常的,但也得注意营养……”

他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响,模糊不清。那些关于“叶酸”、“维生素”、“定期产检”的词汇,像零碎的冰雹砸落,却无法在冻结的思维里留下任何痕迹。

我的全部意识,都被那两个字死死攫住。

怀孕。

八周。

时间……倒推回去……

是那个雨夜之前。那个生日之前。那个……他彻夜未归、在全世界面前为另一个女人切蛋糕、而我独自在冰冷别墅里签下离婚协议之前。

多么讽刺。

多么……恶毒的玩笑。

“……现在胎儿还小,但发育关键期,母亲的情绪和身体状态很重要。过度焦虑、营养不良,对胎儿影响很大……”

医生的话还在继续。我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医生,我……我不想要。”

诊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医生看着我,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了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了几秒。

这短暂的沉默,却像巨石一样压在我心头。

“不想要?”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考虑清楚了?”

“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医生又沉默了几秒,目光在我苍白消瘦的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着什么。然后,他缓缓开口:“早期终止妊娠,对身体损伤相对小一些。但手术本身,无论大小,都有风险。而且,”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需要监护人签字。或者……配偶。”

“配偶”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颤。

“我没有配偶。”我立刻回答,声音冰冷而急促,像是在急于撇清某种肮脏的联系,“我离婚了。协议……已经签了。”

医生微微皱了下眉,似乎在思考。他翻看了一下我的病历本,又看了看我。

“手术需要预约,也需要术前检查。”他最终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费用大概一千二左右。术前检查费另算。确定要做的话,先去缴费做检查,血常规、凝血、B超这些。检查结果出来,身体条件允许,再安排手术时间。”

一千二……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仅剩的钞票。指尖冰凉。

“我……知道了。”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膝盖发软。

“还有,”医生在我转身时又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我过分单薄的身形上,“无论你怎么决定,现在这身体……太虚了。回去尽量吃点东西,哪怕吐也得吃一点流食。不然,你扛不住,手术风险也更大。”

“……谢谢医生。”我低声说,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诊室。

走廊里浑浊的空气似乎都清新了一些,却又带着更深的寒意。我拿着那张写着检查项目的单子,走到缴费窗口。看着上面打印出来的金额数字,再看看自己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沉默了几秒。

我默默地将检查单折好,塞进了外套最里面的口袋。然后,转身,推开诊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重新走进了外面阴沉湿冷的空气里。

5 雨中重逢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不想要。

那冰冷的三个字在脑海里反复回荡。可“需要配偶签字”、“一千二”、“身体太虚”……这些冰冷的现实,如同无形的铁链,一层层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小腹深处那股隐隐的钝痛,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我裹紧旧外套,缩着脖子,像个真正的幽灵,汇入了城市灰暗的人流之中。

日子在出租屋那方狭窄的天地里,被切割成无数个重复的、痛苦的片段。

晨起的剧烈干呕拉开序幕,对着那个永远洗不干净污渍的水池,吐到只剩下灼烧喉咙的酸水。接着是漫长而昏沉的上午,蜷在冰冷的被子里,听着隔壁的争吵、楼下的电视声、窗外小贩的叫卖……各种噪音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背景。胃里像揣着一块沉重的冰,又冷又硬,拒绝着任何食物的进入。

偶尔,身体里那个小小的存在感会突然清晰起来。也许只是腹部一丝微弱的牵扯感,也许只是疲惫感更深重了一些。每当这时,一种尖锐的、冰火交织的矛盾感就会猝不及防地攫住心脏——是深入骨髓的排斥,是挥之不去的荒谬感,却又在某个瞬间,被一种极其微弱、连自己都唾弃的、近乎本能的悸动刺穿。

不,不行。

我用力甩头,试图将这些软弱的念头驱逐出去。掌心下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指尖冰凉。那里面不是希望,是沉重的负担,是过去那段屈辱关系最残酷的见证,是锁住我未来的镣铐。

必须摆脱它。

这个念头像磐石一样坚硬。

为了这个目标,我必须活下去。至少,活到能攒够那一千二百块钱,活到身体能扛过那场手术。

于是,生存被简化成最原始的形式:找吃的,找活干,挣钱。

中午时分,胃里的翻搅稍歇,是唯一能勉强进食的窗口。我强撑着出门,像觅食的动物,在街角巷尾搜寻最便宜的食物。一块钱两个的冷硬馒头,小餐馆后门处理的隔夜米饭,菜市场收摊时被丢弃的、蔫黄的蔬菜叶子……只要能填进胃里,无论多么粗糙难咽。

下午,则拖着依旧虚弱的身体,在城中村复杂的巷弄里穿梭。电线杆上、破旧小区的公告栏上,贴着各种零碎的手写招工启事。

“手工串珠,日结,计件。”

“快餐店洗碗,下午4点到9点,时薪10元。”

“发传单,半天,50块。”

……

这些微薄的、需要消耗大量时间和体力的工作,成了我唯一的目标。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麻木地重复着那些单调的动作:坐在昏暗的出租屋里,用被勒红的手指将细小的塑料珠子一颗颗穿进鱼线;站在油腻腻的后厨,对着堆积如山的碗碟,双手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洗涤剂泡沫里;或是抱着厚厚一叠床单,在寒风中,迎着路人或漠然或厌烦的目光,机械地伸出手……

身体的疲惫像潮水,一波波涌来。每一次弯腰洗碗,小腹深处都会传来隐隐的坠胀感。每一次在寒风中站久了,膝盖就冷得发麻,胃里又开始蠢蠢欲动。但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坚持下去。每一分钱落入口袋,都离那个冰冷的数字更近一步。

夜晚,是另一场煎熬的开始。胃部的不适感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常常在凌晨被一阵剧烈的反胃惊醒,冲进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吐完了,浑身冷汗地蜷缩回冰冷的被子里,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窗外无休无止的城市噪音,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电视,成了出租屋里唯一的光源和噪音来源。屏幕闪烁,播放着各种光怪陆离的节目。但无论换到哪个频道,似乎都逃不开那个男人的影子。

财经新闻里,是他出席某个重要签约仪式的画面,西装革履,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常,仿佛那个在发布会上哽咽失态的男人从未存在过。只是细看之下,他眉宇间似乎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

娱乐八卦节目,则毫不意外地捕捉到了他深夜独自驾车离开公司的画面。狗仔的镜头拉得很近,清晰拍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手背上似乎贴着白色的医用胶布?镜头再扫向副驾驶——空空如也。旁白用夸张的语气解读着:“厉总深夜独自归家,神情落寞!厉太太离家疑云未散,豪门婚姻再添阴霾!”

甚至有记者不知从哪里挖出了林晚晴在国外参加画展的消息,配上一张她笑容温婉的照片,标题耸动:“白月光远走疗伤?知情人士爆料:厉总追妻行动恐受阻!”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如同魔音灌耳,一遍遍在我眼前耳边重复。屏幕上他冷峻的侧脸,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他手背上的胶布,林晚晴温婉的笑容……像一场永无止境的、令人作呕的默剧。

胃部熟悉的翻滚感再次袭来。我猛地关掉电视,将遥控器狠狠摔在一边。狭小的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黑暗中,我大口喘着气,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楚来抵抗那灭顶的恶心感和……内心深处一丝不该有的、冰凉的涟漪。

别信。

沈薇,一个字都别信。

那只是鳄鱼的眼泪,是精心表演给世人看的深情戏码!

冰冷的水流冲击着油腻的碗碟,溅起带着洗涤剂味道的泡沫。我麻木地重复着拿起、刷洗、冲净、放下的动作。指尖被水泡得发白起皱,虎口处被粗糙的碗沿磨得生疼。后厨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味和剩菜馊味,熏得人头晕。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老板娘尖利的声音穿透后厨的嘈杂,“晚上客人都等着用碗呢!”

我咬紧下唇,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小腹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的坠胀感,像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牵扯着。我下意识地用胳膊肘顶了一下那个位置,试图缓解那点不适。

终于熬到了晚上九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那家油烟弥漫的小餐馆,冷风一吹,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裹紧单薄的外套,将冻得通红的双手揣进口袋,指尖触碰到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今天的工钱。

六十块。

距离那个冰冷的数字,又近了一小步。

昏黄的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转过一个街角,前面就是回出租屋必经的那个昏暗的小巷口。巷口旁边,立着一个巨大的、覆盖着灰尘的广告灯箱,灯箱上的画面早已褪色模糊,只有顶上“星海广场”几个字还勉强可辨。

灯箱下面,站着一个人影。

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影。

高大,挺拔,穿着一身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即使站在阴影里,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那股迫人的、冰冷的气息依旧像实质般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厉景深。

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和刺骨的寒意。

我猛地停下脚步,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转身逃跑。

然而,巷口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目光已经精准地锁定了我。

那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沉甸甸的力量,直直地钉在我身上。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像暴风雨前夕的海面: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愤怒?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心惊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毁灭的阴鸷。

他动了。

像一头压抑着风暴的猛兽,迈开长腿,一步步朝我走来。皮鞋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

距离在迅速缩短。

十米……五米……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冷冽雪松气息的古龙水味道,混杂着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全身。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他靠近到足以看清我脸上每一个惊恐表情的瞬间,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出租屋相反的方向狂奔!

身后,传来他低沉、压抑着巨大怒火的吼声,在寂静的巷子里炸开:

“沈薇!你给我站住!”

那声音像鞭子抽在背上,反而让我跑得更快。肺部火辣辣地疼,冷风灌进喉咙,小腹的坠胀感因为剧烈的跑动而陡然加重,像有一把钝刀在里面搅动。但我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离开他!绝不能被他抓住!

我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兔子,一头扎进旁边一条更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昏暗的光线下,杂物堆积如山,散发着腐臭的气味。

没有路了!

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喉咙。我猛地刹住脚步,惊恐地回头。

厉景深高大的身影,已经堵在了狭窄的巷子口,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峦,彻底封死了唯一的退路。逆着巷口微弱的光线,他的轮廓显得格外冷硬,如同地狱归来的煞神。那双眼睛在阴影里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的风暴几乎要喷薄而出。

他一步步逼近,皮鞋踩在碎砖烂瓦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到极致的平静,“沈薇,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退,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散发着霉味的墙壁。退无可退。

他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冰冷的压迫感如同实质,扼住了我的呼吸。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气息混合着夜风的寒意,扑面而来。

“看着我。”他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我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油污和泥水的旧帆布鞋鞋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一只冰冷的手猛地伸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

被迫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距离如此之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像蛛网般缠绕着深重的疲惫和某种近乎癫狂的焦灼。下颚紧绷的线条透着一股狠戾,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那张曾经在电视屏幕上被无数人仰望的英俊面孔,此刻写满了被触怒的、濒临失控的狂躁。

“为什么?”他盯着我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裹挟着寒冰和怒火,“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签那个该死的协议?为什么要消失?!”

下巴被他捏得生疼,骨头仿佛都要碎裂。我被迫仰视着他,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为什么?”我嘶哑地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厉景深,你问我为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在我生日那天晚上,你在哪里?你在为谁切蛋糕?深情不渝……哈!”

我猛地用力甩头,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却被他更用力地按住。

“你心里装着谁,需要我提醒你吗?”我死死瞪着他,眼眶灼热,声音却冷得像冰渣,“白月光的替身当够了!我不想演了!这个答案,厉总满意了吗?!”

“替身?”厉景深眼底的风暴骤然加剧,捏着我下巴的手指猛地收紧,痛得我倒抽一口冷气。他像是被这个词彻底激怒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刺伤的狂暴,“谁告诉你你是替身?沈薇!你……”

他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警笛声打断!

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迅速逼近这条死寂的小巷。几道雪亮的强光猛地从巷口照射进来,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瞬间将狭窄的巷道照得亮如白昼!

“里面的人!干什么的?立刻放开她!”一个威严的、通过扩音器放大的警察声音响起。

厉景深捏着我下巴的手猛地一僵。他眼底的狂怒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震惊、错愕、一丝狼狈,还有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阴郁。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

下巴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我趁机猛地后退一步,后背再次撞上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不止。

强光中,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身影出现在巷口,警惕而严肃地盯着巷内。手电筒的光柱在我们两人身上扫视。

“警察同志,误会!”厉景深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尽管那冷静之下是压抑的汹涌暗流。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是她丈夫,我们只是……有点家庭矛盾。”

“丈夫?”为首的中年警察皱着眉,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惊恐未定、下巴上带着明显红痕的脸,又看向衣着光鲜、气势迫人的厉景深,显然不信,“身份证!还有你,女士,你没事吧?需要帮助吗?”

家庭矛盾?丈夫?

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耳膜。

“不!他不是!”我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尖锐变调。巨大的屈辱感和愤怒如同火山爆发,压倒了所有的理智和恐惧。我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我贴身藏着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团,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厉景深那张冰冷俊美的脸砸了过去!

纸张在空中散开,像一只折翼的白鸟,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脸颊上,然后飘然落地。

纸页摊开,露出了上面清晰的字迹和那个被撕裂的签名。

“离婚协议书”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在警用手电筒刺眼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看清楚!”我指着地上的纸,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厉景深,我和你,从签下它那天起,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巷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警灯无声地旋转着,红蓝光芒交替闪烁,映照着厉景深瞬间变得惨白的脸。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钉在地上那张摊开的协议书上。像被施了定身咒,又像是被那几行冰冷的文字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时间仿佛凝固了,他雕塑般的身影在闪烁的警灯下显得异常单薄。

那张总是掌控一切、冷峻逼人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碎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空洞。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那只骨节分明、不久前还用力钳制着我的、此刻却在微微颤抖的手,捡起了那张薄薄的纸。

指尖拂过“沈薇”那个名字,拂过那道被笔尖划开的、丑陋的裂痕。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沉重的荒谬感。

他盯着那道裂痕,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巷子里只剩下夜风穿过狭窄空间的呜咽声。

然后,他抬起头。

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所有的风暴、所有的狂怒、所有的阴鸷,都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灰败。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彻底熄灭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了无生气的眼神。

那眼神,比刚才的暴怒更让我心惊,像冰冷的针,扎进心底最深处。

“这位先生!”中年警察严厉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上前一步,挡在了我和厉景深之间,警惕地盯着他,“这位女士已经明确表示你们已无婚姻关系!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们将依法处理!”

厉景深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死寂的灰败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疲惫到极点的麻木。他看也没看那个警察,目光依旧锁在我身上,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

“好……”

他攥紧了手里那张离婚协议书,指关节用力到泛白,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走。”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和……告别般的绝望。

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朝着巷口走去。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和萧索,迅速消失在警灯闪烁的光芒之外,融入外面的黑暗。

“女士,你没事吧?需要去医院吗?”警察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下巴被他捏过的地方依旧火辣辣地疼,但更深的,是心底那片被他的眼神刺穿的、无法言喻的冰凉和空洞。

“没事……”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虚弱得如同叹息,“谢谢……”

警察又询问了几句,确认我真的不需要帮助后,才带着警惕离开了。

巷子里重新陷入死寂的黑暗。

我慢慢滑坐到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蜷缩起身体。寒风从巷口灌入,吹在脸上,冰冷刺骨。

地上,那张被他揉皱又遗落的离婚协议书,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像一个被丢弃的残骸。

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将它捡了回来。纸张冰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他用力攥紧时留下的深刻褶皱。

我慢慢地将它抚平,重新折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回最贴身的口袋里。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我仅存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凭据。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酸涩的疼痛。身体深处那股隐隐的坠胀感,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冰冷的,密集的,敲打在巷子两侧低矮的屋檐和堆积的杂物上,噼啪作响。

我抬起头,望着被狭窄巷道切割成一条缝隙的、铅灰色的天空。雨水混合着眼眶里再也无法抑制的温热液体,无声地滑落。

天,彻底阴了。

6 铁链之誓

雨下了整整三天,没有停歇的迹象。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蒙住了,将整座城市都浸泡在湿冷粘腻的水汽里。

那晚小巷里的遭遇,像一场混乱而冰冷的噩梦。厉景深最后那个死寂绝望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警惕和不安。他找到了这里!这个破败混乱的城中村!他知道了我的藏身之处!

恐惧像藤蔓缠绕上来。这里不能待了。必须立刻离开!

我几乎是连夜收拾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几件旧衣服,那个装钱的铁盒子,还有那张至关重要的离婚协议书。趁着天色未明,雨势稍歇的间隙,像受惊的鼹鼠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出租屋。

没有目的地,只有逃离的本能。

我换乘了好几趟公交车,在城市的边缘地带盲目地游荡。最终,在一条远离喧嚣主城区、略显老旧却安静许多的街道旁,看到了一家小小的店铺门上贴着的“吉屋招租”红纸。

店铺很小,门脸陈旧,玻璃上蒙着一层薄灰。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排落满灰尘的空架子。位置有些偏僻,但胜在租金极其低廉,而且……“押一付一”。

几乎花光了铁盒子里所有的积蓄,我拿到了那把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味的黄铜钥匙。

接下来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在生存的压力下疯狂旋转。没有钱装修,只能自己动手。去旧货市场淘来最便宜的二手货架和一张掉了漆的木桌。用捡来的石灰粉和废报纸勉强糊了糊斑驳的墙壁。一遍遍擦洗布满污垢的地面和玻璃。手指被划破,被石灰水灼得生疼,腰累得直不起来,胃里的翻搅也从未停止。

支撑我的,只有一个微弱的念头: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藏身、能活下去、能……或许有一天,能真正靠自己的双手,赚够那笔钱的地方。

小店终于有了点模样。虽然简陋,但干净明亮。我在狭小的后隔间铺了一张硬板床,那就是我的“家”。

卖什么呢?看着空荡荡的货架,我想起了小时候奶奶家院子里那架开得轰轰烈烈的蔷薇。那是我贫瘠童年里,为数不多鲜亮温暖的记忆。于是,店名就叫“小薇花坊”。没有启动资金进鲜花,就从最便宜的绿植和多肉开始。一盆盆小小的、生命力顽强的植物,被我小心翼翼地摆上货架。

开张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我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桌子后面,看着玻璃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和偶尔匆匆走过的、陌生的行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混合着依旧沉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隐痛,慢慢地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这里,暂时安全了。

日子在花店单调的节奏里流淌。照料那些沉默的绿色生命,偶尔迎来一两个买花的顾客,成了生活的主旋律。身体的负担日益沉重,孕吐虽然稍有缓解,但持续的疲惫感和小腹日益清晰的坠胀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那个悬而未决的巨大难题。

那笔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依旧沉沉地压在心头。花店微薄的收入,除去房租水电,勉强只够糊口。距离那个数字,依旧遥远得令人绝望。

一百天。

从那个心碎的生日夜算起,今天,是第一百天。

傍晚时分,雨势骤然变大。不再是之前的缠绵细雨,而是变成了倾盆的、狂暴的夏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花店的玻璃门和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巨响。狂风卷着雨水,疯狂地抽打着门窗,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庇护所彻底撕碎。

花店里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悬挂在操作台上方的、光线昏黄的旧灯泡。灯下,我正低头,小心翼翼地用细铁丝缠绕着几支刚处理好的白色洋桔梗。指尖冰凉,动作因为持续的疲惫而有些迟缓。小腹的坠胀感在潮湿的雨夜里似乎格外清晰。

突然!

“哗啦——!”

一声巨大的、仿佛玻璃碎裂般的巨响,伴随着更加狂暴的风雨声,猛地从门口方向传来!

我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铁丝和花枝差点掉在地上。心脏狂跳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猛地抬头望去——

花店那扇单薄的玻璃门,不知是被狂风吹开,还是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此刻正洞开着!冰冷刺骨的雨水裹挟着狂风,如同失控的野兽般疯狂地灌入店内!门口的地面瞬间积起一片水洼,雨水甚至溅到了离门最近的货架上,打湿了上面几盆绿植的叶子。

而在那洞开的、风雨交加的门口,赫然伫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

昏黄的灯光被狂风吹得摇曳不定,只能勉强勾勒出那个身影的轮廓。他浑身湿透,昂贵的深色大衣被雨水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往下不停地淌着水,在他脚下迅速汇聚成一小滩。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头上,雨水顺着发梢、下颌,成股地往下流淌。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刚从冰冷深海打捞上来的、沉默的雕像。

厉景深。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巨大的震惊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指尖冰凉一片,胃里猛地一阵翻滚,带来强烈的呕吐欲望。

他站在门口的风雨里,一动不动。隔着肆虐的雨幕和昏黄的灯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两道沉甸甸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气,牢牢地钉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上次小巷里的狂怒和阴鸷,也没有了那种死寂的灰败。只剩下一种……近乎卑微的、令人心惊的……祈求。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门外狂暴的雨声,和门内灯丝发出的滋滋电流声。

他动了。

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极其缓慢地抬起脚,一步,一步,踏进了满是雨水的小店。沉重的、湿透的皮鞋踩在水洼里,发出沉闷的“啪嗒”声,每一步都带着冰冷的水渍。

他走到离操作台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灯光终于能稍微清晰地照见他的脸。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因为寒冷而微微发紫,下颌紧绷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布满了更加骇人的红血丝,像熬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盏,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穿透嘈杂的雨声,清晰地砸进我的耳膜:

“沈薇……”

他停顿了一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汲取继续说话的勇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近乎贪婪地看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求你……回来。”

“回来”两个字,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和破碎感,重重地砸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胃里的翻滚感瞬间加剧。我扶着冰冷的操作台边缘,指尖用力到发白,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昏黄的灯光在头顶摇曳,在他湿透的轮廓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雨水从他凌乱的发梢、挺直的鼻梁不断滚落,砸在布满水渍的地砖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滴答声。

“回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嘶哑,冰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躯壳在发出机械的回响。

“厉总,”我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弯出一个弧度,却只牵动了僵硬的肌肉,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表情,“你是不是……走错片场了?”

我缓缓地抬起手,指向玻璃门上那张被雨水打湿、墨迹有些晕开的打印纸。上面清晰地印着几行字:

【招聘启事:店员一名(已满)】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

“看见了吗?”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店员已满,不缺总裁。”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钉在空气里。

厉景深高大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的痛苦和绝望瞬间达到了顶点,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撕裂。

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汇聚,滴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只有门外震耳欲聋的暴雨声,像是世界末日的背景音。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濒死的鱼在努力汲取最后的氧气。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风暴在疯狂地凝聚、旋转,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的挣扎,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毁灭的疯狂。

然后,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在冰冷刺骨的雨水气息中,在我惊愕到无法呼吸的目光里——

厉景深,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男人,那个曾视我如无物的商业帝王,缓缓地、沉重地、屈下了他笔直的膝盖。

“咚!”

膝盖砸在冰冷潮湿、布满水渍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而清晰的钝响。

他单膝跪在了我的面前。

跪在了这片狼藉、冰冷、充斥着廉价花香和雨水腥气的小小花店地板上。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

我僵在原地,血液凝固,呼吸停滞,连指尖的颤抖都忘记了。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骤然收缩,只能死死地盯着眼前这荒谬绝伦、足以摧毁一切认知的一幕。

昏黄的灯光在他湿透的头发上跳跃,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勾勒出他紧绷而绝望的下颌线条。他仰着头,那双布满骇人血丝的眼睛,此刻像燃烧殆尽的炭火,只剩下灼热的、不顾一切的灰烬,死死地锁住我。

他颤抖着,那只同样湿透、指节分明的手,伸进了被雨水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的羊绒大衣内袋里。

摸索着。

然后,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钻戒,不是支票,不是任何符合他身份的东西。

那是一根……链子。

约莫小指粗细,由无数细小的、相互交缠的银环构成,闪烁着冰冷而黯淡的金属光泽。奇特的是,在那冷硬的金属环扣之间,竟然极其精巧地、密实地缠绕、镶嵌着无数细小的蔷薇花苞!

那些花苞并非新鲜,而是某种特殊的、风干处理过的深红色蔷薇,每一片花瓣都凝固在绽放前最饱满的姿态,颜色浓郁得近乎发黑,像凝固的血珠。尖锐的花刺被巧妙地保留了下来,密密麻麻地附着在金属链环上,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危险而妖异的冷芒。

一根用冰冷金属和带刺蔷薇缠绕、编织成的……铁链。

他将这根诡异而沉重的链子托在掌心,缓缓地、颤抖地,举到了我的眼前。雨水顺着他手腕流淌,滴落在那些深红的蔷薇花苞和冰冷的金属环上,溅起微小的水花。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卑微:

“当年……用这个拴你……结婚……”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着我,眼底是铺天盖地的悔恨和绝望,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

“现在……”

他托着铁链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那根缠绕着带刺蔷薇的冰冷链条在他掌心微微晃动,尖刺似乎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肤。

“换你……锁我一辈子……”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像是耗尽了支撑他跪在这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他托着铁链的手猛地一松。

“当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伴随着某种重物坠地的闷响。

那根缠绕着带刺蔷薇的冰冷铁链,从他颤抖的掌心滑脱,重重地摔落在冰冷潮湿、布满水渍的地砖上。

冰冷的金属环扣撞击地面,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回响。

深红色的、风干的蔷薇花苞被震落了几朵,零散地摔碎在污水中。

而厉景深那只刚刚托着铁链的手,掌心朝上,僵硬地摊开着,凝固在半空中——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那宽厚的、骨节分明的手掌心里,赫然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细小伤口!

殷红的血珠,正争先恐后地从那些被蔷薇尖刺扎破的伤口里,迅速地、无声地……沁了出来!

鲜红的血,如同最妖异的花汁,迅速在他苍白的掌心汇聚、蜿蜒,然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顺着掌心的纹路,一滴,又一滴……

沉重地,砸落在下方那根缠绕着带刺蔷薇的、冰冷的铁链上。

啪嗒。

啪嗒。

血珠在冰冷的金属和暗红的花瓣上溅开,晕染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又顺着链环的弧度,蜿蜒流淌,最终滴落在同样冰冷、布满水渍的地砖上,迅速被污水稀释,留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淡红的痕迹。

那声音,微不可闻。

却像惊雷,炸响在我死寂的世界里。

更新时间:2025-07-06 23:4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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