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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07-06 23:50:54

沈烬在围猎场撞见个红衣少年,白马银鞍,痞笑着射落赫连晞的发簪。

“姑娘的发簪,配不上这头红狐。”他甩手将猎物抛进赫连晞怀里。

后来京城庆功宴上,他醉醺醺把酒盏塞进赫连晞掌心:“小医女,替本侯尝尝这御酒。”

赫连晞反手泼在他脸上:“侯爷自重。”

直到敌国使臣指着她惊呼:“三年前和亲路上病逝的公主,怎会在此?”

满殿死寂中,他染血的匕首抵住使臣咽喉,笑得比初见时更痞。

“本侯的夫人,轮得到你认?”

深秋的围场,草木枯黄,风里卷着寒气和尘土的味道。马蹄踏碎枯枝败叶的声响由远及近,密集如鼓点,惊得林间鸟雀扑棱棱地乱飞。赫连晞正伏在一丛半人高的枯黄蒿草后,屏息凝神,目光紧紧锁住前方那只在稀疏灌木边缘逡巡、皮毛如火焰般耀眼的红狐。它很警觉,耳朵不时抖动,鼻尖翕动,嗅探着风中可能潜藏的危险。赫连晞搭在弓弦上的手指微微用力,弓背的硬木传递着蓄势待发的张力,箭头在透过疏枝的黯淡天光下,凝着一点冷冽的寒星。

就在那红狐停步,似要回头张望的刹那——

“咻!”

一声尖利的破空之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紧绷的空气!那声音并非来自赫连晞的方向,而是斜刺里,更快、更刁钻、更霸道!

一支白羽箭矢裹挟着凌厉的劲风,擦着赫连晞的鬓角飞掠而过!赫连晞甚至能感觉到箭杆高速撕裂空气带起的微弱气流,拂动了耳畔的碎发。冰冷的杀意瞬间爬满脊背,心脏猛地一缩。

“叮!”

一声脆响,就在赫连晞眼前迸发。束发的玉簪应声而断,碎裂开来!几缕失去束缚的青丝立刻散落下来,狼狈地垂在颊边。那支白羽箭余势不减,“夺”地一声深深钉入赫连晞前方几步远的一棵老松树干上,箭尾的白羽犹在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

惊怒交加!

赫连晞猛地回头,视线如刀子般扫向箭矢来处。

枯黄的蒿草和稀疏的桦树林间,一骑突兀地闯入视野。来人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马鞍辔头皆是亮银打造,在晦暗的林间光线下反射着刺目的冷光。马上的少年,一身张扬到近乎刺眼的猩红锦袍,袍角以金线滚边,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他并未着猎装,这身装扮倒像是要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少年的面容在逆光中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懒洋洋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戏谑光芒,正毫不避讳地落在赫连晞身上,嘴角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

赫连晞散乱的发丝拂过脸颊,带来一阵痒意,更添几分狼狈。那只原本已被视为囊中物的红狐,早被那惊雷般的一箭吓得魂飞魄散,火红的影子一闪,便消失在更深的枯木丛中,再无踪迹。

“你!”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赫连晞霍然站直身体,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发颤,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短刀。

红衣少年却浑不在意赫连晞的怒视。他唇角那抹痞气的笑意加深了几分,目光轻佻地扫过赫连晞散落的头发和惊怒的脸,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故意拖长的懒散腔调:

“啧,”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惋惜,仿佛赫连晞才是那个暴殄天物的家伙,“姑娘这素玉簪子,清汤寡水的,哪里配得上方才那只红狐的皮毛?差太远啦!”他一边说着,一边信手从马鞍旁挂着的皮囊里一掏,竟拎出一只还在微微抽搐、脖颈上赫然插着一支白羽箭的火红狐狸!

那狐狸的皮毛在黯淡光线下依旧油光水滑,红得惊心动魄。正是赫连晞方才追踪的那一只!

他手腕随意一甩,那只价值不菲的红狐便划出一道抛物线,直直朝赫连晞怀中飞来。赫连晞下意识地接住,入手是温热而沉重的触感,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柔软的皮毛蹭着衣襟。

“喏,这个才衬你。”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赫连晞,眼神里的戏谑几乎要溢出来,像逗弄一只炸毛的猫儿,“拿着玩去吧,小医女。”他尾音上挑,带着一丝轻慢的调笑,仿佛笃定了赫连晞的身份。

小医女?他认得?不,这更像是他随口拈来的、带着轻蔑的称呼。

说完,他甚至不再看赫连晞第二眼,仿佛只是随手丢弃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玩意儿。他一勒缰绳,那匹神骏的白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调转方向,猩红的衣袍在枯黄的林间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马蹄声重新密集响起,一人一马迅速消失在稀疏的林木之后,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枯叶和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嚣张气焰。

赫连晞抱着那只尚带余温的红狐僵立原地,散乱的头发被风吹得拂过脸颊。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狐毛里,那温热却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掌心被箭杆的冰冷和狐狸血液的黏腻双重覆盖,一种屈辱混杂着被冒犯的怒意,在胸腔里无声地翻腾、烧灼。那声“小医女”和他眼底的轻佻,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林间的风似乎更冷了。

半月后的京城,将军府邸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一场盛大的庆功宴正在举行,庆贺那位威震边陲的镇远侯沈烬——也就是那日在围场嚣张跋扈的红衣少年——率军击退了北狄的又一次大规模进犯,斩获颇丰。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殿内暖意融融,巨大的铜兽香炉吞吐着馥郁的沉水香,混合着酒气、脂粉气和食物的香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身着华服的官员、将领及其家眷们言笑晏晏,一片升平景象。

赫连晞穿着一身素净的浅碧色宫装,混在角落一群身份不高的女官之中。这身打扮泯然众人,是赫连晞刻意为之。赫连晞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希望这喧嚣的盛宴快些结束。围场那场不愉快的遭遇,连同少年那张带着痞笑的脸和那声刺耳的“小医女”,并未因时间流逝而淡去,反而在心底沉淀下来,此刻身处他家的庆功宴上,更觉几分难言的憋闷。

殿中主位附近,气氛尤为热烈。一群身着锦袍的勋贵子弟簇拥着今晚的主角。沈烬今日换下了那身刺目的红袍,穿着一件玄色绣金蟠龙的常服,玉带束腰,倒是收敛了几分张扬,却依旧掩不住骨子里的那股桀骜不驯。他斜倚在主座的宽大椅背上,一条腿随意地屈起踩在椅沿,手中把玩着一只精巧的夜光杯。周围人轮番向他敬酒,说着恭维的祝词。

他脸上带着几分酒意熏染的薄红,眼神比围场那日更加迷离放肆,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懒洋洋又带着几分邪气的笑,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偶尔掠过人群时,那双看似醉眼朦胧的眸子里,会闪过一丝极快、极锐利的审视光芒,如同鹰隼掠过草场,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喧闹声浪中,他不知是被谁的话逗乐了,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清越,却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殿内的丝竹声。笑声未歇,他竟一手撑着桌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玄色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那几分刻意的踉跄,在旁人看来是十足的酒醉失态。

众目睽睽之下,他拎起案上那只盛满琥珀色御酒的玉壶,另一只手随意地抓起一个空了的金樽,脚步虚浮,却目标明确地穿过人群,直直朝着赫连晞这个不起眼的角落走来。

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又带着一丝侵略性的气息,随着他的靠近扑面而来。赫连晞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步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周围的低语声瞬间消失,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充满了惊诧、好奇和看好戏的意味。

他站定在赫连晞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赫连晞完全笼罩。那双因酒意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赫连晞强作镇定的脸。他微微俯身,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拂过赫连晞的额发,嘴角咧开一个更大、更痞气的弧度。

“喏,”他手腕一翻,将那空的金樽不由分说地塞进赫连晞僵硬的手中,冰凉的触感激得赫连晞一颤。紧接着,他手中玉壶微倾,清澈醇香的御酒哗啦啦地注入杯中,直至满溢,几乎要漾出来。“小医女,”他刻意拉长了调子,那三个字在喧嚣的殿内异常清晰,带着浓浓的戏谑和一种居高临下的狎昵,“替本侯尝尝,这宫里的御酒…滋味如何?”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手中金樽冰凉的触感,杯中御酒馥郁的香气,周围针落可闻的寂静,无数道灼人的目光……还有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带着玩味笑容的脸。围场被射落发簪的屈辱,此刻被当众轻慢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赫连晞所有的理智。

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思考。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赫连晞猛地抬手,手腕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将那一整杯满溢的、价值千金的御酒,狠狠泼向那张令人憎恶的笑脸!

“哗啦——!”

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精准地、毫无保留地泼洒在沈烬那张俊美却写满轻佻的脸上。酒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淋漓淌下,浸湿了他玄色的衣襟前襟,留下深色的、难看的酒渍。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满殿死寂!

丝竹声戛然而止。所有的谈笑声、恭维声、杯盏碰撞声,统统消失。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只剩下无数双因极度震惊而瞪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角落这石破天惊的一幕。

赫连晞握着空了的金樽,指尖因用力而发白,胸口剧烈起伏,泼出去的动作带起的气流仿佛还在耳畔呼啸。赫连晞能清晰地看到酒珠挂在他浓密的睫毛上,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最后滴在他紧抿的、失去笑意的薄唇边。

沈烬脸上的笑容,像被冻住的水面一样,瞬间凝固、碎裂,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酒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滴在昂贵的衣料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嗒、嗒”声。那双刚才还醉意朦胧、带着戏谑的眼睛,此刻如同寒潭深水,所有的懒散和轻佻被瞬间剥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锐利,死死地攫住赫连晞。那目光里没有暴怒,只有一种被彻底冒犯后的、令人胆寒的审视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

冰冷的死寂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整个大殿的喧嚣。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死死钉在赫连晞身上,混杂着惊骇、难以置信、以及等着看一场血腥好戏的幸灾乐祸。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息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

沈烬抬手,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他用玄色衣袖的锦缎内衬,缓缓擦拭着脸上的酒渍。那布料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竟显得格外清晰。他擦得很仔细,从额头到下颌,不放过任何一滴残留的琥珀色液体。随着他的动作,那张被酒水洗过的脸,线条愈发冷硬分明,如同刀削斧凿,再不见半分醉态,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令人心悸的锐利和阴沉。他擦干净脸,目光再次落回赫连晞脸上,深不见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绷断的刹那,殿门外,内侍尖细高亢的通传声骤然刺破凝固的空气:

“北狄使臣——觐见!”

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沈烬那刀锋般冰冷的视线,都猛地被这声通传扯向了殿门方向。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几名身着北狄传统皮袍、头戴毡帽的使臣鱼贯而入。他们身材魁梧,面色带着草原风霜的粗粝,神情倨傲,与殿内华丽的陈设和靡靡的丝竹声格格不入。

为首的老者,鹰钩鼻,深眼窝,目光如秃鹫般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居高临下。他微微昂着头,用略显生硬的中原官话开口:“大狄使臣,奉狼主之命,特来恭贺沈侯爷大胜凯旋……” 他的目光随着话语移动,在掠过主位附近的人群后,习惯性地扫过角落。

突然,他那双锐利的鹰眼猛地定住!

目光的尽头,正是赫连晞站立的位置。

他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像是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最不可能出现的东西。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显露出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恐惧和荒谬的神情。他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赫连晞,喉咙里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利的惊呼,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瞬间盖过了殿内所有的杂音:

“你!……赫连晞公主?!不!不可能!” 他像是被自己的声音烫到,猛地后退半步,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形,“三年前!和亲路上……病、病逝的赫连晞公主?!长生天在上!你怎么可能还活着?!怎么会在这里?!”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开!

“赫连晞公主?” “病逝?” “三年前?和亲?” 这些字眼如同带着毒刺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瞬间引爆了比刚才泼酒事件更强烈百倍的惊涛骇浪!无数道目光瞬间从北狄使臣身上,再次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聚焦到赫连晞身上!震惊、疑惑、恐惧、审视……各种情绪如同实质的浪潮,几乎要将赫连晞淹没。

赫连晞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了!藏在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脸上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镇定。三年前的噩梦,那个在风雪交加的和亲路上被刻意遗忘的身份,那个用一场“病逝”才勉强挣脱的牢笼……就这样被猝不及防地、血淋淋地撕开在所有人面前!

赫连晞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沈烬。

他依旧站在原地,脸上残留的酒渍已被擦净,玄色的衣襟前襟湿了一大片,深色的酒渍在灯光下格外刺目。当北狄使臣那声尖利的惊呼炸响时,他脸上的阴沉锐利似乎也凝固了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是震惊?是恍然?还是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然而,当那使臣枯瘦的手指带着惊骇的颤抖指向赫连晞,当“病逝的赫连晞公主”这几个字如同诅咒般响彻大殿时,沈烬身上那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气息陡然一变!

不再是单纯的阴沉,而是一种瞬间被点燃的、暴戾的煞气!

他猛地动了!

动作快如鬼魅,甚至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刀的!只觉眼前玄色身影一晃,一道刺目的寒光便已撕裂空气!

“锵——!”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沈烬手中那柄造型奇特的匕首——并非中原常见的式样,刀身狭长微弯,带着一种异域的凶戾——已然精准无比地抵在了那北狄使臣枯瘦的脖颈上!冰冷的刀锋紧紧贴着对方因极度恐惧而剧烈跳动的颈动脉,皮肤瞬间凹陷下去一道清晰的印痕。

快!太快了!从拔刀到制敌,不过电光火石之间!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一种比先前泼酒时更恐怖的死寂!这一次,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转折震得魂飞魄散。

北狄使臣浑身僵硬如石雕,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额头滚落。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却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唯恐那冰冷的刀锋再进一分。

沈烬微微侧着头,脸上竟缓缓地、一点一点地重新漾开了笑容。

只是这笑容,与方才酒醉时的轻佻、抑或是被赫连晞泼酒后的阴沉都截然不同。那是一种近乎妖异的、带着血腥味的邪气笑容,比他策马围场射落赫连晞发簪时更加张扬,更加无所顾忌,也更加令人心底发寒!他微微眯起眼,眼尾上挑,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嘴角咧开的弧度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

他没有看那吓得魂飞魄散的使臣,而是微微偏过头,目光越过冰冷的刀锋,直直地落在赫连晞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要将赫连晞彻底看穿。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却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在死寂的大殿里,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呵…” 一声低沉的轻笑,带着浓浓的不屑和嘲弄,“本侯的夫人……”

他故意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殿内一张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回北狄使臣那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上,嘴角的邪气笑容骤然放大,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不容置疑的狂妄:

“轮得到你这条北狄的老狗来认?!”

“夫人?!”

这两个字如同第二道惊雷,狠狠劈在所有人的头顶!殿内瞬间炸开了锅,比刚才北狄使臣指认时更加混乱和难以置信!

“夫人?!沈侯爷何时成的亲?”

“那女子…竟是侯爷夫人?”

“她不是…不是那个医女吗?怎么又成了什么…赫连晞公主?”

“北狄的公主?三年前病逝的和亲公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惊骇的议论声、质疑声如同沸腾的滚水,瞬间淹没了大殿。无数道目光在赫连晞和沈烬之间疯狂地来回扫视,充满了极度的困惑、惊疑和恐惧。一些老成持重的大臣脸色剧变,显然想到了这离奇身份背后可能牵扯的滔天巨浪——一个本应“病逝”的北狄和亲公主,成了本国炙手可热的镇远侯夫人?这简直是足以打败两国邦交、引发战火的惊天秘闻!

那位被匕首抵住咽喉的北狄使臣,在听到“夫人”二字时,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眶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荒谬感。

而赫连晞,站在风暴的中心,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赫连晞”这个名字被当众喊出的瞬间,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狠狠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刻意封死的门。风雪、哭泣、冰冷刺骨的绝望……还有那张为了自由而不得不戴上的、属于另一个平凡女子的“面具”——柳青黛,一个在瘟疫中失去所有亲人的孤女,一个凭借家传医术在太医院求得微末栖身之所的小小医官。三年来,赫连晞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这个身份,几乎骗过了自己。此刻,“柳青黛”的躯壳被“赫连晞”这个名字狠狠撕碎,暴露在无数惊骇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沈烬那句“本侯的夫人”,更是如同惊雷灌耳,震得赫连晞脑中一片空白。荒谬!愤怒!还有一种被更深地卷入漩涡的冰冷恐惧!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了报复当众泼酒之辱,竟不惜编造如此惊世骇俗的谎言?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和惊骇中,沈烬动了。他手腕猛地一收!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裂帛之声响起!他并未割断使臣的喉咙,而是用那锋利的匕首尖,极其迅捷又精准地划开了使臣胸前代表北狄使节身份的、绣着狰狞狼头的皮制绶带!

那象征使节尊严的绶带应声断裂,掉落在地。

“滚!”沈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暴怒和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过了殿内所有的嘈杂。他手腕一抖,匕首的刀身重重拍在使臣的脸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力道之大,直接将那使臣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回去告诉你们的狼主,”沈烬的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扫过其余几名吓得面无人色的北狄随从,声音里淬着剧毒的杀意,“再敢对本侯夫人出言不逊,妄加窥探,本侯定亲率铁骑,踏平尔等王帐!滚出京城!”

最后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那几个北狄人哪里还敢有半分停留,连滚带爬地架起他们瘫软的首领,如同丧家之犬般,在无数道惊愕、鄙夷、恐惧的目光注视下,仓皇无比地逃离了这修罗场般的大殿。断裂的狼头绶带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慌乱逃窜的脚步践踏得面目全非。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但这一次,寂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烬身上,充满了敬畏、恐惧和深深的忌惮。他当众羞辱、驱逐北狄使臣,等同于亲手撕毁了可能的和谈文书,其跋扈嚣张、胆大包天,简直令人发指!

沈烬却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柄染了一丝血痕的异域匕首插回腰间精致的鲨鱼皮鞘中。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赫连晞身上。

那目光不再有戏谑,不再有冰冷的审视,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强势,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他朝赫连晞伸出手,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量和掌控感。

“夫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般的霸道,“戏看完了,随为夫回府。” 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那一句“夫人”,不再是方才对着北狄使臣时的刻意宣告,此刻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质感,砸在赫连晞的心上,冰冷而坚硬。

回府?回那个刚刚被他亲手点燃、即将陷入风暴中心的镇远侯府?赫连晞站在原地,脚下如同生了根,寒意顺着脊椎疯狂蔓延。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铅块,无数道目光——惊疑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甚至是恐惧的——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身上。

沈烬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纹丝不动,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耐心。他脸上的表情很淡,方才那股撕裂北狄使臣绶带时的暴戾煞气已然收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不容置喙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切从未发生,仿佛他此刻真的只是在邀请自己的妻子回家。

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锁住赫连晞,里面翻涌着赫连晞看不懂的暗流——是警告?是某种冷酷的算计?还是别的什么?赫连晞无从分辨,只觉得那目光像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勒得人喘不过气。

僵持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沈烬似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冷峭的弧度。悬在半空的手并未收回,只是手腕极其细微地一转,对着赫连晞身后的方向,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几乎在他手势落下的瞬间,两道沉默如磐石的身影便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赫连晞身后左右两侧。是沈烬的亲卫!他们身形高大,穿着侯府侍卫的玄色劲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却锐利,如同没有生命的兵器。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用那种无形的、铁铸般的气势,瞬间封死了赫连晞所有可能的退路,只留下前方沈烬那条唯一的“通路”。

冰冷的压力从背后袭来,像两堵无形的墙将赫连晞向前推去。赫连晞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铁锈和皮革混合的气息,那是战场和杀伐的味道。

退无可退。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混合着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赫连晞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住最后一丝清明。不能失态,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彻底崩溃。

赫连晞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带着沉水香和残余的酒气,冰冷地灌入肺腑。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赫连晞缓缓抬起了脚步。没有去看那只悬在半空的手,赫连晞微微侧身,避开了亲卫那无形的钳制,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沈烬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稳。

在经过沈烬身边时,赫连晞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越过他伸出的手,朝着大殿侧门的方向走去。赫连晞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背影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丝玩味,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身后传来沈烬低沉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回府。”

随即,沉稳的脚步声跟了上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如影随形。

侯府的马车早已在侧门等候。车厢宽大,内里铺着厚厚的锦垫,燃着暖炉,隔绝了深秋的寒意和外面世界的喧嚣。车帘垂落,将赫连晞和沈烬隔绝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车轮滚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车厢内一片死寂。暖炉的热气氤氲着,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无形的、冰封三尺的寒意。

沈烬靠坐在赫连晞对面的软垫上,闭着双眼,一手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玄色衣襟上那片深色的酒渍依旧醒目。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大殿上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波从未发生,仿佛此刻只是在闭目养神。

然而,就在马车驶离皇城范围,转入相对僻静的街道时,他紧闭的眼倏然睁开。

那双眸子清明锐利,哪里还有半分醉意?深邃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锁定在赫连晞脸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和一丝……冰冷的嘲弄。

“赫连晞?”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还是……柳青黛?”

赫连晞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北狄使臣的指认,更知道赫连晞这三年来赖以藏身的“柳青黛”的身份!他一直在演戏!从围场初遇的轻佻,到庆功宴上的借酒发难,再到当众认下“夫人”的身份……他到底在图谋什么?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赫连晞淹没。赫连晞强迫自己迎上他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尽管指尖在袖中冰冷地颤抖,声音却竭力维持着一种被冒犯的、属于“柳青黛”的愤怒和倔强:“侯爷在说什么?民女听不懂!民女只知道,侯爷方才在大殿之上信口雌黄,将民女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侯爷此举,究竟是何居心?!”

“信口雌黄?”沈烬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逼近,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若真是信口雌黄,北狄那条老狗,怎会吓得尿了裤子?”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柳青黛……一个父母双亡、家世清白的孤女,太医院最低等的医官,籍贯文书、邻里佐证,一应俱全,毫无破绽。”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刮过赫连晞的脸,“做得真干净。若非三年前和亲队伍里恰好有我一个旧部,若非他无意间瞥见过公主真容……连本侯,都要被你骗过去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赫连晞的呼吸骤然一窒!他果然有证据!那个“旧部”……会是谁?三年前那场风雪中的“病逝”,赫连晞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逃脱,原来早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侯爷既已知晓,”赫连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又何必当众认下?将我推入这烈火烹油的境地?侯爷是想用我这‘敌国公主’的身份做文章?还是……” 赫连晞抬眼,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想用我的命,去平息你今日当众羞辱北狄使臣、撕毁和谈可能引发的战火?”

沈烬看着赫连晞,没有立刻回答。他身体向后靠回软垫,指尖的敲击也停了下来。车厢内只剩下车轮单调的滚动声。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里面翻涌着赫连晞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战火?”他嗤笑一声,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狂妄和不屑,“本侯今日所为,就是要让那群北狄野狗知道,他们的爪子,休想再伸过苍狼山一步!至于你……”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赫连晞脸上,锐利如鹰隼,“一个被当作弃子、连‘病逝’都只能仓皇逃离的公主,你的命,值几两银子去平息战火?”

他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中了赫连晞心底最深的疮疤。弃子……是啊,在父王眼中,在王庭那些争权夺利的兄弟眼中,赫连晞不过是一枚用来换取短暂和平、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罢了。三年前那场和亲,本就是一条通往绝望的不归路。赫连晞的“病逝”,于他们而言,恐怕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

一股尖锐的痛楚混合着冰冷的悲凉在胸腔里弥漫开来,几乎让赫连晞窒息。赫连晞猛地扭过头,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昏暗街景,死死咬住下唇,不让眼底的酸涩涌上来。

“那你究竟想怎样?”赫连晞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泄露了心底的脆弱。

沈烬没有回答。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单调声响。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慌。

马车终于驶入镇远侯府。高大的朱漆府门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车帘掀开,沈烬率先下车,玄色的身影融入府邸幽深的阴影里。两名沉默的亲卫再次出现在赫连晞身侧,无声地示意。

踏入侯府高墙的那一刻,赫连晞仿佛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巨大而华丽的牢笼。回廊曲折,灯火通明,仆从无声地穿梭,一切都井然有序,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沈烬将赫连晞安置在府邸深处一个独立的、名为“疏影阁”的院落。院落清雅,陈设精美,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两名低眉顺眼、训练有素的侍女侍奉左右。

然而,院门之外,白日里看似寻常的洒扫仆役,入夜后无声轮换的岗哨……这“疏影阁”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一个看守严密的囚笼。赫连晞的一举一动,都在无形的监视之下。

沈烬自那夜将赫连晞带回府后,便如同消失了一般。没有再来“疏影阁”,没有只言片语。府中下人恭敬有余,却透着疏离和谨慎,口风紧得如同铁桶。只有每日送来的饭菜、用度依旧精致,提醒着赫连晞这个“夫人”身份的存在。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五天,如同五年般漫长。京城的消息被隔绝在高墙之外,但赫连晞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座看似平静的侯府,正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气息。下人们步履匆匆,神色凝重,窃窃私语时眼神闪烁。偶尔能看到沈烬身边那位姓陈的冷面亲随脚步匆匆地进出前院书房,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凝重。

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沈烬将赫连晞囚禁于此,究竟是何用意?北狄那边会如何反应?朝廷呢?他当众驱逐使臣、撕破脸皮,难道真的不怕引发战争?还是……他早有准备?

第五日的深夜,万籁俱寂。

赫连晞躺在冰冷的锦被中,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窗外风声呜咽,吹动着庭中枯树的枝条,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鬼魅的低语。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死寂。那脚步声并非来自院外巡逻的岗哨,而是直接朝着“疏影阁”的正房而来!

赫连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么晚了,谁会来?沈烬?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是两声极轻、极快的叩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

“夫人!侯爷有令,即刻动身!请速速更衣!” 门外传来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是那个姓陈的亲随!语气急促,透着一股铁锈般的肃杀之气。

动身?去哪里?如此深夜?如此仓促?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心脏。赫连晞猛地坐起身,掀开锦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直透脚心。

“发生了何事?”赫连晞隔着门板,压低声音问道,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

门外的陈青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北狄狼主震怒,已集结大军压境。朝中……有人泄露了夫人的身份,弹劾侯爷‘私藏敌国公主,居心叵测,意图不轨’的奏章,半个时辰前,已呈至御前!”

泄露?弹劾?!

这两个词如同两道惊雷在脑中炸开!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沈烬当日的狂妄,终究引来了无法承受的反噬!北狄大军压境,朝廷猜忌弹劾……内外交困!

“侯爷呢?”赫连晞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颤音。

“侯爷在府外等候!”陈青的声音斩钉截铁,“请夫人速速更衣,着最利落保暖的劲装!只带必要之物,半盏茶后,属下在院门外接应!”

话音刚落,门外急促的脚步声便迅速远去,消失在风声里。

半盏茶!如同催命的符咒!

赫连晞冲到衣柜前,双手因冰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什么公主的华服,医女的布裙,统统抛在脑后。赫连晞翻出压在箱底、许久未曾动过的一套深青色粗布劲装——那是当年逃离和亲队伍时穿的行头,结实耐磨,便于行动。还有一件厚实的羊皮袄子。

以最快的速度换上劲装,束紧腰带,蹬上厚底皮靴。冰冷的布料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赫连晞将散乱的长发紧紧挽成一个最简单的圆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环顾四周,这精美牢笼里的一切,此刻都显得如此累赘而讽刺。

最后,赫连晞的目光落在梳妆台角落的一个小布包上。那是“柳青黛”的行囊,里面只有几样东西:几瓶自己配制的、以备不时之需的伤药和金疮药;一小包磨得锋利的银针;几块硬得能硌掉牙、却能在绝境中保命的肉干;还有……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兽头图腾——那是当年逃离时,唯一带出来的、属于“赫连晞”的旧物,或许……或许在茫茫北境能有一丝用处?

来不及多想,赫连晞将小布包紧紧系在腰间。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走到门边,赫连晞侧耳倾听。外面风声依旧,并无异响。猛地拉开门!

深秋的寒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入温暖的室内,激得赫连晞浑身一颤。院中一片漆黑,只有廊下悬挂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昏黄晃动、如同鬼影般的光晕。

陈青如同一个融入夜色的影子,无声地立在院门外的阴影里。看到赫连晞出来,他没有任何废话,只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走!”

赫连晞紧跟在他身后,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间隙上。偌大的侯府在深夜里死寂得可怕,只有风穿过亭台楼阁发出的呜咽。然而,这份死寂之下,却涌动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暗流。在穿过一道月亮门时,借着远处灯笼的微光,赫连晞眼角的余光瞥见回廊拐角处,似乎有几点极其微弱、如同萤火般的反光一闪而逝!

是兵刃!

心脏骤然紧缩!府内果然有埋伏!是朝廷派来监视、甚至是捉拿的人?还是……其他势力?沈烬呢?他在哪里?

陈青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方向却极其细微地一折,带着赫连晞迅速隐入一片假山的阴影之中。他的动作快如狸猫,对府中的地形熟悉得如同掌纹。

“这边!”他压低声音,几乎贴着赫连晞的耳朵,气息急促而冰冷,“府门不能走了!走角门暗道!”

两人如同两道无声的鬼影,在错综复杂的府邸园林中疾速穿行。假山、枯树、回廊的阴影都成了掩护。陈青的感知敏锐得惊人,总能提前避开那些潜藏在黑暗中的、带着杀意的气息。好几次,赫连晞感觉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扫过自己的后背,激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终于,在一处堆满废弃花盆、毫不起眼的墙角,陈青停下脚步。他蹲下身,双手在一处布满青苔的墙砖上摸索片刻,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厚重的墙砖竟向内凹陷下去,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快!”陈青低喝,自己则警惕地守在洞口外,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身后的黑暗。

赫连晞毫不犹豫,矮身钻入那狭窄、冰冷的洞口。里面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向下倾斜的狭窄甬道,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是湿滑黏腻的苔藓。赫连晞扶着冰冷刺骨的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尘土和霉味。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的光亮。同时,也传来了清晰的、压抑的马匹喷鼻声!

甬道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的厚重木门。推开木门,一股夹杂着泥土和枯叶气息的、冰冷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

门外,是一条荒僻的、堆满枯叶的窄巷。巷口,几匹高大健壮、鞍鞯齐备的骏马正在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团团白气。其中一匹格外神骏的白马,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身如雪的皮毛依旧醒目——正是沈烬那匹名为“照夜玉狮子”的坐骑!

而马旁,立着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

沈烬。

他并未穿那身标志性的张扬红袍或玄色常服,而是换了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粗布短打,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沾着草屑的靛青色棉袄。若非那匹醒目的白马和他身上那股即使在粗布衣衫下也掩不住的、锐利如出鞘寒锋的气势,几乎要将他错认成一个寻常的马夫。

他背对着巷口,面朝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凝神倾听着远处城中的动静。听到身后的响动,他缓缓转过身。

夜色中,他的脸大半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辰,锐利、冷静,没有丝毫慌乱。目光扫过紧随赫连晞身后钻出暗道的陈青,最后落在赫连晞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确认赫连晞无恙。

“上马!” 沈烬开口,声音低沉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指了指那匹白马旁边一匹同样高大、毛色深栗的骏马。

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陈青一个箭步上前,动作利落地替赫连晞拉住栗色马的缰绳,稳住马匹。赫连晞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压下心头的惊悸,抓住马鞍,踩住马镫,翻身而上。动作算不上多么流畅潇洒,但好在足够稳当。粗硬的马鞍硌着腿,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沈烬见赫连晞上马,目光再次扫向远处灯火稀疏、却隐隐传来某种不安躁动的城池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不再耽搁,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稳稳落在“照夜玉狮子”的马背上。那白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兴奋地打了个响鼻。

“走!”

沈烬低喝一声,一抖缰绳,白马如同离弦之箭,当先冲入巷外更深沉的夜色之中!陈青翻身上了另一匹马,紧随其后。

赫连晞猛地一夹马腹,栗色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紧追着前方那道灰色的、融入夜色的身影。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迎面刮来,瞬间灌满了口鼻,带着枯枝败叶的碎屑和泥土的腥气。马蹄踏在城外官道冻硬的泥地上,发出密集如擂鼓般的“嘚嘚”声,在空旷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身后,巍峨的京城轮廓在深沉的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轮廓模糊。然而,就在他们冲出不到半里地,身后那黑暗的城池方向,毫无预兆地亮起了一簇刺眼的火光!

紧接着是第二簇、第三簇……火光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在城墙之上蔓延开来!隐隐约约的、尖锐刺耳的铜锣示警声和模糊的呼喊声,顺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关城门!快关城门!”

“捉拿钦犯!封锁所有道路!”

“镇远侯……抗旨……格杀勿论……”

那些破碎的、带着杀气的字眼,如同冰冷的箭矢,穿透呼啸的风声,狠狠扎进赫连晞的耳膜!

追兵!这么快就来了!而且……格杀勿论!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赫连晞猛地回头望去,只见城楼之上,火把的光影疯狂晃动,如同无数只狂乱舞动的眼睛。沉重的城门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巨响,在黑夜中远远传来,如同巨兽合拢的獠牙!

“驾!” 前方的沈烬猛地厉喝一声,鞭子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他伏低身体,整个人几乎贴在了“照夜玉狮子”修长的脖颈上,那匹神骏的白马骤然加速,如同夜色中一道撕裂黑暗的白色闪电!

“跟上侯爷!”陈青的声音带着破风的嘶哑,在赫连晞身旁吼道。他狠狠一鞭抽在赫连晞坐骑的臀上!

栗色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发力,速度骤然提升!剧烈的颠簸几乎要将赫连晞甩下马背!赫连晞死死攥紧缰绳,双腿用力夹住马腹,身体伏低,脸颊贴着冰冷的马鬃,耳边只剩下狂风凄厉的呼啸、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身后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城门关闭的轰鸣!

城门……正在关闭!

沉重的、包着铁皮的巨大城门,在绞盘刺耳的呻吟声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合拢!两扇门之间的缝隙越来越窄,如同巨兽正在缓缓合拢的嘴巴,要将他们吞噬!

前方的白马没有丝毫减速!沈烬的身影在急速奔驰中稳如山岳,他死死盯着那越来越窄的缝隙,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冲过去!”他狂吼一声,声浪竟盖过了风声!

就在城门缝隙只剩下堪堪容一骑通过宽度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凄厉到极致的破空之音,如同地狱恶鬼的尖啸,撕裂了所有声音!比围场那日射向赫连晞发簪的箭矢更加凶戾、更加迅疾!

一支足有拇指粗细、通体黝黑的狼牙重箭,裹挟着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从城楼某个黑暗的角落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冲在最前方、即将闯出城门的沈烬的后心!

“侯爷小心!”陈青目眦欲裂的嘶吼声在风中炸开!

沈烬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在箭啸声响起的刹那,身体猛地向左侧做出一个极限的、违背常理的扭曲!那动作快如鬼魅,险之又险!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头发颤的入肉声响起!

那支致命的狼牙重箭,带着一蓬刺目的血花,狠狠地钉入了沈烬的右肩胛骨下方!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身体在马上剧烈一晃!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前方传来!

殷红的鲜血瞬间洇透了他深灰色的粗布短打,在昏暗的光线下迅速扩散开一片深色的、触目惊心的湿痕!

城门,就在这一瞬,轰然关闭!沉重的撞击声如同丧钟,彻底断绝了最后一丝生路!

“侯爷!”陈青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

沈烬却猛地抬起头!剧痛之下,他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惧色,那双眼睛反而亮得如同燃烧的寒冰,爆射出骇人的凶戾光芒!他左手死死攥住缰绳,稳住剧烈摇晃的身体,右臂因为剧痛而无力地垂下,但声音却如同受伤的孤狼般嘶哑咆哮:

“走西门!断龙峡!”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在赫连晞脸上肆意刮过。栗色马四蹄翻飞,踏碎官道冻硬的泥土,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紧绷的神经。身后,城门关闭的沉重轰鸣如同丧钟余音,混杂着城墙上愈发清晰的、带着杀气的喧嚣呼喊,在死寂的旷野中回荡,如同跗骨之蛆。

“驾!” 前方传来沈烬嘶哑的咆哮,带着压抑不住的痛楚和决绝。他伏在“照夜玉狮子”的背上,左手死死勒住缰绳,控制着因剧痛和主人状态而略显焦躁的白马。右肩胛下那支黝黑的狼牙重箭,箭尾的白羽在黑暗中微微颤动,每一次颠簸都带出更多粘稠温热的血液,迅速染红了他深灰色的粗布短打,在昏暗的月色下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色。

陈青策马紧跟在赫连晞身侧,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鹰隼般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后方和两侧的黑暗,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侯爷的伤……”赫连晞的声音被迎面灌来的冷风割得破碎,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悸。

“死不了!”沈烬头也不回,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狠劲,“跟紧!去断龙峡!” 他猛地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一声,骤然转向,偏离了笔直的官道,冲入右侧一片稀疏的、枝桠狰狞如鬼爪的桦树林!

树林里光线更加昏暗,枯枝败叶在蹄下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枝杈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身上、脸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赫连晞只能死死伏低身体,紧盯着前方那道在林木间隙中若隐若现的灰色身影,强迫自己忽略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马蹄声——那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

“放箭!别让他们跑了!” 隐约的怒吼声穿透林间的风声,带着气急败坏的疯狂。

“咻咻咻——!”

破空之声瞬间密集如雨!冰冷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致命的尖啸,狠狠钉入周围的树干,发出“咄咄咄”的闷响!一支流矢擦着赫连晞的耳畔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耳廓生疼!

“低头!”陈青厉喝一声,同时猛地一鞭抽在赫连晞坐骑的后臀!栗色马吃痛,速度再次飙升,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支射向马腿的冷箭!

赫连晞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赫连晞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短刀,冰冷的刀柄带来一丝微弱的依靠感。

前方的沈烬猛地勒马!白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下马!进峡!” 沈烬的声音在狭窄的地形中如同惊雷炸响。他率先翻身下马,动作因右肩的伤势而明显一滞,闷哼了一声,但落地依旧稳当。

眼前,赫然是一道巨大的、仿佛被天神巨斧劈开的峡谷裂缝!断龙峡!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百丈绝壁,黑黢黢地直插夜空,只留下一线狭窄的、布满嶙峋怪石的天空。入口处仅容两匹马勉强并行,风声在里面呼啸盘旋,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陈青和赫连晞也迅速下马。追兵的马蹄声和呼喝声已近在咫尺,火光在树林边缘晃动!

“陈青,断后!挡他们一盏茶!” 沈烬语速极快,不容置疑,同时将白马的缰绳塞到赫连晞手里,“牵着它!跟紧我!” 他的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冷静光芒,如同淬火的寒铁。

“侯爷保重!”陈青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刀,刀身在微光下泛着森冷的寒芒。他如同一块磐石,转身面向追兵来袭的方向,高大的身影瞬间堵住了狭窄的峡口!

沈烬不再看身后,左手捂着右肩的伤口,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渗出。他咬紧牙关,率先踏入那幽深、仿佛通往地狱入口的峡道。赫连晞不敢怠慢,一手紧握短刀,一手死死攥住“照夜玉狮子”的缰绳,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

峡道内怪石嶙峋,脚下湿滑,光线昏暗到几乎只能勉强视物。寒风在狭窄的空间里加速,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啸,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身后,激烈的兵刃交击声、怒吼声、惨叫声瞬间爆发!陈青在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

沈烬的脚步越来越快,仿佛感觉不到肩头的剧痛。他像一头熟悉地形的孤狼,在黑暗中精准地辨认着路径,绕过挡路的巨石,避开松动的碎石。赫连晞跌跌撞撞地跟着,栗色马似乎也感到了危险,不安地打着响鼻,却顺从地被赫连晞牵引着。

不知在黑暗中奔行了多久,身后的厮杀声渐渐变得模糊、遥远。峡道似乎变得稍微开阔了一些。前方,隐约传来隆隆的水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疾行的沈烬,身体猛地一晃!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左手死死撑住旁边一块冰冷的岩壁,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右肩处,那支狼牙重箭的箭杆似乎因为剧烈的奔跑颠簸,又向深处嵌入了几分!鲜血如同小溪般顺着他的手臂流淌下来,滴落在脚下的碎石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死寂的峡谷中格外清晰刺耳。他的脸色在昏暗中白得吓人,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冷汗浸透了鬓角。

赫连晞的心猛地揪紧!他快撑不住了!

“侯爷!”赫连晞抢上一步,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他。

“别碰!”沈烬猛地低吼,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喘息着,抬起头,那双因失血和剧痛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晰地锁定了赫连晞腰间的那个小布包。“药……”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目光灼灼地盯着布包,“你……有药……”

赫连晞瞬间反应过来!是“柳青黛”随身带着的伤药!赫连晞手忙脚乱地扯下布包,飞快地打开,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摸出那个装着金疮药粉的粗糙小瓷瓶,还有那包用油纸小心包裹的银针!

“扶我……坐下……”沈烬的声音低弱下去,身体摇晃得更厉害。

赫连晞顾不得许多,连忙搀扶着他,让他靠着一块相对平整的巨石缓缓坐下。触手所及,他的后背衣衫已被冷汗和鲜血完全浸透,一片冰凉粘腻。

“照夜玉狮子”似乎通人性,安静地站在一旁,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

赫连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医女柳青黛的身份在这一刻压过了公主赫连晞的惊惶。赫连晞半跪在沈烬身前,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看向他右肩胛下的伤口。那支狼牙重箭深深嵌入皮肉,黑色的箭杆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毒蛇的獠牙,周围的血肉模糊一片,鲜血还在不断涌出。箭头恐怕带着倒钩!

“箭……必须拔出来……”赫连晞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语气是医者特有的冷静,“会很痛……侯爷忍得住吗?”

沈烬靠在冰冷的岩石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抽搐。他扯出一个苍白而虚弱的笑容,嘴角却依旧带着那股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痞气:“小医女……动手便是……这点痛……算个屁……” 他微微合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但紧咬的牙关和额角暴起的青筋,暴露了他正承受着怎样的剧痛。

赫连晞不再犹豫。时间就是生命!追兵随时可能突破陈青的阻拦!赫连晞迅速解开他的棉袄和里衣,露出精壮却此刻被鲜血染红的肩背。伤口狰狞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赫连晞从布包里扯出干净的布条(原本是包裹银针的),飞快地撕成几条。又摸出那包银针,捻出最长最韧的几根。

“咬着!”赫连晞将一根布条卷成卷,塞进沈烬嘴里。他顺从地死死咬住。

赫连晞深吸一口气,右手稳稳地握住了那冰冷、沾满粘稠血液的箭杆!左手捏着银针,目光锐利地锁定了箭簇周围几处关键的穴位。拔箭的瞬间,必须立刻封穴止血,否则血如泉涌,神仙难救!

“三、二……”赫连晞在心中默数,眼神专注得只剩下那支箭和周围的穴位。

“一!”

随着心中那一声呐喊,赫连晞右手猛地发力!灌注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支深深嵌入骨肉的狼牙重箭狠狠向外一拔!

“嗤——!”

一股滚烫的鲜血伴随着箭簇倒钩撕裂皮肉的恐怖声响,猛地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赫连晞的脸上,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唔——!”沈烬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被雷电击中!塞在嘴里的布条被牙齿深深嵌入,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濒死般的、极度压抑的嘶吼!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他整个额头和脖颈,身体因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

就是现在!

赫连晞的左手快如闪电!在鲜血狂涌而出的刹那,三根银针带着细微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刺入箭孔周围三处大穴!针入穴道,微微捻动!

奇迹般地,那如同泉涌般的鲜血,势头瞬间减弱了大半!变成了缓慢的渗流!

赫连晞毫不停歇,立刻将准备好的金疮药粉,厚厚地、不要钱似的全部倾倒在那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创口上!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沈烬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赫连晞用最快的速度,将干净的布条一层层紧紧缠绕上去,用力压实、包扎!动作迅捷而稳定,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息,却仿佛耗尽了赫连晞所有的力气。赫连晞跌坐在地,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额头上也布满了冷汗,握着染血银针的手微微颤抖。

沈烬靠在石壁上,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如金纸,咬在嘴里的布条早已被血水和汗水浸透。他缓缓睁开眼,那双因剧痛而失焦的眸子,艰难地重新凝聚起一丝光亮,落在赫连晞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未散的痛楚,有劫后余生的恍惚,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审视。他吐出嘴里的布条,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赫连晞……还是……柳青黛?” 他喘息着,嘴角却极其艰难地向上扯了扯,一个苍白却依旧带着三分痞气的弧度,“好……好利落的手法……”

就在这时,峡谷深处,那隆隆的水声骤然变得清晰、巨大!仿佛万马奔腾!

沈烬的眼神猛地一凝,挣扎着想要站起:“水声……快到了……快走!” 他左手撑着岩石,试图起身,但失血过多和剧痛让他双腿发软,身形猛地一晃!

赫连晞连忙起身搀扶住他。入手是他滚烫的体温和因虚弱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赫连晞咬咬牙,将他的左臂绕过自己的肩膀,用尽力气支撑着他沉重的身躯。他高大的身形几乎完全压在赫连晞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属于男性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照夜玉狮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温顺地低下头,用鼻子轻轻蹭了蹭沈烬垂下的手。

“走!”赫连晞低喝一声,几乎是半拖半架着沈烬,另一只手牵住白马的缰绳,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踉跄着、艰难地继续前行。

转过一道巨大的、如同屏风般的岩壁,眼前豁然开朗!

峡谷在这里骤然收束、下陷,形成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断崖!而断崖对面,是另一道同样陡峭的绝壁!两壁之间,隔着一条奔腾咆哮、如同银色巨龙般的宽阔激流!河水在数十丈深的谷底疯狂撞击着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激起漫天冰冷的水雾!唯一的通路,竟是悬挂在断崖之间、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的——一道古老的铁索桥!

那铁索桥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仅由几根粗大、锈迹斑斑的铁链构成,上面稀疏地铺着一些早已腐朽不堪的木板,在峡谷狂风的撕扯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散!

而身后,追兵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马蹄声、呼喊声,已经清晰可闻!火光在狭窄的峡道口晃动,映出追兵狰狞的身影!

“过桥!”沈烬的声音在赫连晞耳边响起,带着一种置之死地的决绝。他强撑着站直身体,挣脱了赫连晞的搀扶,左手猛地抽出腰间那柄造型奇特的异域匕首,寒光一闪!“陈青撑不了多久!快!”

赫连晞看着那在狂风中如同秋千般摇摆的铁索桥,桥下是万丈深渊和咆哮的激流,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但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嘶吼,如同烧红的烙铁,逼得人别无选择!

“走!”赫连晞一咬牙,将沈烬的左手再次搭在自己肩上,牵住“照夜玉狮子”的缰绳,率先踏上了那摇晃欲坠的铁索桥!

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铁索湿滑无比,带着刺骨的寒意。峡谷的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疯狂地撕扯着桥上的一切,要将他们掀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次摇晃都让人魂飞魄散!

赫连晞强迫自己不去看脚下那令人眩晕的深渊激流,目光死死锁定在对岸那模糊的黑暗中,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挪动。沈烬沉重的身体几乎大半重量都压在赫连晞身上,他的喘息粗重而痛苦,但左手却紧紧抓着铁链,分担着赫连晞的压力。他手中的匕首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寒光。

“照夜玉狮子”跟在后面,四蹄踏在稀疏的木板上,发出更加令人心悸的声响,但它似乎受过特殊的训练,步伐异常沉稳。

刚走到铁索桥的中段,身后追兵的火光已然映亮了峡口!

“在那里!快放箭!别让他们跑了!” 气急败坏的吼叫声顺风传来!

“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再次破空而至!大部分射在岩壁上或落入深渊,但仍有几支狠狠钉在桥身的铁链上,溅起点点火星!一支流矢擦着赫连晞的小腿飞过,带出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低头!快!”沈烬厉吼,同时猛地将赫连晞的头按低!他自己则因动作牵扯到伤口,发出一声痛哼。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名追兵似乎冲得太急,竟策马踏上了铁索桥!沉重的马蹄踏在腐朽的木板上!

“咔嚓!哗啦——!”

一大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板应声断裂!连带着几根承重的铁链也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金属崩裂声!整个铁索桥如同受伤的巨蟒,猛地向下一沉,剧烈地左右甩荡起来!

赫连晞和沈烬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脚下骤然一空!死亡的深渊在下方张开巨口!

“啊——!”赫连晞的惊呼被狂风撕碎!

千钧一发之际,沈烬的左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一根剧烈晃动的粗大铁链!同时,他右臂不顾剧痛,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死死环住了赫连晞的腰!两人如同风中的落叶,被巨大的甩荡力量狠狠抛向空中,又重重砸回冰冷的铁链上!

赫连晞的肋骨被撞得生疼,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耳边是铁链刺耳的摩擦声、狂风的呼啸声、深渊激流的咆哮声,还有追兵惊恐的尖叫和马匹坠落的惨嘶!

“抓紧!”沈烬嘶哑的声音在赫连晞头顶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量!他环在赫连晞腰上的手臂如同钢铁浇铸,勒得赫连晞几乎喘不过气,却也是这绝望深渊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赫连晞死死抱住冰冷的铁链,指甲几乎要嵌进铁锈里。冰冷的铁链剧烈地摩擦着掌心,带来钻心的疼痛。赫连晞看到沈烬咬紧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因为强行发力,他右肩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迅速染红了赫连晞肩头的衣衫!那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刺鼻无比!

剧痛让他的身体猛地一颤,环住赫连晞的手臂力量也松懈了一瞬!两人再次向下滑落!

“沈烬!”赫连晞失声尖叫,恐惧瞬间攫紧了心脏!

就在这生死一线!

“唏律律——!”一声高亢、充满力量感的马嘶在狂风中响起!是“照夜玉狮子”!这匹神骏的白马,在刚才那毁灭性的断裂和甩荡中,竟凭借着惊人的平衡和力量,四蹄如同钉在铁链上一般,稳稳地停在稍远处!它猛地低下头,一口死死咬住了沈烬背心处那片被鲜血浸透的粗布衣衫!

一股巨大的向上拖拽力量传来!

借着这股力量,沈烬闷哼一声,左臂肌肉坟起,爆发出最后的潜能,猛地向上一荡!

“上去!”他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将赫连晞向上一托!

赫连晞只觉身体一轻,借着这股力道,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终于狼狈地重新抓住了上方一根相对稳固的铁链!而沈烬自己,则借着白马那一咬的拖拽力,也奋力攀了上来,但右肩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鲜血如同小溪般汩汩流淌,他的脸色已经白得透明,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全靠意志和左手死死抓着铁链才没有坠落。

“侯爷!”赫连晞惊魂未定,连忙伸手想去拉他。

“别管我……走……”沈烬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眼神开始涣散。

“一起走!”赫连晞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赫连晞死死抓住他冰冷的手腕,另一只手拼命向上攀爬。脚下的深渊激流咆哮着,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断裂的铁索桥在风中发出垂死的哀鸣。

“照夜玉狮子”发出一声焦躁的长嘶,四蹄在仅存的几块木板上不安地挪动,试图靠近它的主人。

对岸,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涯。

赫连晞咬碎了牙,用尽毕生的力气,拖着、拽着、顶着沈烬沉重而不断下滑的身体,一寸寸、一寸寸地向着那象征着生机的对岸挪动。冰冷的铁锈磨破了掌心,混合着沈烬温热的鲜血,黏腻而刺痛。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沈烬肩头那恐怖的伤口,换来他压抑不住的、濒死般的痛哼。

狂风撕扯着赫连晞散乱的头发,抽打着赫连晞的脸颊。深渊的咆哮在耳畔轰鸣,如同地狱的召唤。身后追兵的呼喊和箭矢破空声似乎被那巨大的水声隔断了一些,但死亡的威胁并未远离。支撑着赫连晞的,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松手!绝不能松手!

终于,赫连晞的脚尖触到了对岸坚实的岩石边缘!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瞬间涌遍全身!赫连晞发出一声嘶哑的呐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沈烬沉重的身体向上一推、一甩!

“噗通!”

沈烬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对岸冰冷的岩石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闷哼一声,彻底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

赫连晞也如同被抽干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着,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冰冷的空气。浑身都在颤抖,掌心火辣辣地疼,被铁锈和鲜血染得一片狼藉。

“唏律律——!”

“照夜玉狮子”发出一声焦急的嘶鸣。它站在断裂的桥头,望着对岸的主人,四蹄焦躁地刨着仅存的几块朽木。身后的追兵火光和呼喊声再次逼近!有人试图踏上残余的桥身!

赫连晞挣扎着爬起,踉跄着扑到崖边,对着白马伸出手,声音嘶哑地呼唤:“跳过来!快跳过来!” 声音在狂风中显得如此微弱。

白马似乎听懂了赫连晞的绝望。它后退了几步,雪白的鬃毛在狂风中烈烈飞扬,如同战场上的旌旗。它发出一声震彻峡谷的长嘶,充满了不屈的野性和灵性!然后,它猛地加速,四蹄腾空,朝着对岸飞跃而来!

那矫健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月光下,它如同踏月而来的神驹!

“轰隆——!”

就在白马腾空的瞬间,残余的桥身再也承受不住,在追兵的惊呼声中彻底崩塌!断裂的铁链和朽木如同黑色的巨蛇,坠向万丈深渊,瞬间被奔腾的激流吞噬!

“砰!”

沉重的落地声!白马稳稳地落在赫连晞身旁的岩石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它前蹄一软,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嘶鸣,但随即又挣扎着站起,急切地奔向昏迷不醒的主人,用温热的鼻子去拱沈烬冰冷的脸颊。

赫连晞瘫坐在地,看着这劫后余生的一幕,泪水混合着冷汗和血水,无声地滚落下来。身后的追兵被彻底断绝在咆哮的深渊对岸,只剩下徒劳的怒吼和箭矢落入水中的微弱声响。

冷月如钩,高悬在断龙峡狭窄的一线天之上。寒风依旧在峡谷间凄厉地呼啸盘旋,卷起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冷。对岸追兵的火光在黑暗中不甘地跳跃、晃动,如同野兽猩红的眼睛,但震天的喧嚣已被深渊的咆哮彻底吞没,只剩下模糊不清的、气急败坏的叫骂随风飘散,最终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暂时……安全了。

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虚脱。赫连晞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肺腑的刺痛。掌心被铁锈割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被寒风一吹,更是钻心刺骨。

目光转向身旁昏迷的沈烬。他躺在冰冷的岩石地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泛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那身深灰色的粗布短打,右肩处已被鲜血完全浸透,深褐色的血痂混合着新涌出的、暗红的血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恐怖。赫连晞之前仓促包扎的布条早已被撕裂、染透,起不到任何作用。失血过多加上剧痛和冰冷的双重折磨,他随时可能……

一股寒意从赫连晞心底升起,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疲惫。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

赫连晞挣扎着爬过去,指尖颤抖着探向他的颈侧。脉搏微弱得如同游丝,跳动间隔长得让人心慌。他的身体冰冷,体温正在急速流失。

必须立刻处理伤口!重新止血!否则……

赫连晞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小医女柳青黛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恐惧和疲惫。赫连晞迅速解开腰间那个早已被血水浸透的小布包。里面的东西在刚才的亡命奔逃中散落了大半。万幸,那个装着金疮药粉的粗瓷瓶还在,虽然瓶身裂了一道细纹。那包银针也还在,只是被压得有些弯曲。几块硬邦邦的肉干沾满了泥土和血污。

赫连晞又摸索着撕开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内衬,撕成布条。动作因为寒冷和脱力而显得笨拙迟缓。

“照夜玉狮子”安静地守在一旁,巨大的马头低垂着,温热的鼻息喷在沈烬脸上,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呼唤着主人。

赫连晞跪在沈烬身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被鲜血完全黏连在伤口上的破烂衣衫。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皮肉分离的细微声响和昏迷中沈烬无意识的、痛苦的抽搐。当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的创口完全暴露在冰冷的月光下时,赫连晞的心猛地一缩!伤口边缘翻卷发白,深可见骨,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茬!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和攀爬,伤口被撕裂得更加严重,血肉模糊一片,惨不忍睹。

没有热水,没有烈酒,甚至连干净的布都稀缺无比。赫连晞只能用撕下的布条,沾着峡谷岩石上凝结的、冰冷的霜雪,一点点、极其小心地擦拭掉伤口周围最脏的血污。冰冷的雪水刺激着伤口,让昏迷中的沈烬眉头紧紧蹙起,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赫连晞咬紧牙关,再次捻起银针。这一次,赫连晞的手法更加沉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专注。针尖刺入穴道,微微捻动,封住几处关键的止血要穴。涌出的鲜血果然再次减缓。

然后,赫连晞将所剩无几的金疮药粉,全部、厚厚地倾倒在那个狰狞的创口上!药粉混合着污血,瞬间变成一种粘稠的糊状物。赫连晞用撕下的最后几条干净布条,一层层、尽可能紧密地缠绕上去,用力压实,打了一个死结。

做完这一切,赫连晞几乎虚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但看着伤口渗血的速度明显减缓,赫连晞才稍稍松了口气。然而,沈烬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体温低得吓人。失血过多和寒冷,是此刻最大的敌人。

赫连晞环顾四周。断崖之上,寒风凛冽,没有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赫连晞的目光落在“照夜玉狮子”身上。这匹神骏的白马似乎明白了赫连晞的意图,它屈下前腿,跪伏下来,庞大的身躯在岩石上形成了一道可以勉强挡风的屏障。

赫连晞连忙将昏迷的沈烬拖拽到白马温暖的身躯旁,让他紧贴着马腹侧躺。赫连晞又将自己那件厚实的羊皮袄子脱下来,盖在他身上。然后,赫连晞蜷缩着身体,紧紧依偎在他另一边,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冰冷的身体。

寒风卷着雪沫,无孔不入。赫连晞抱着膝盖,身体冻得瑟瑟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身边的沈烬气息微弱,如同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残灯。峡谷的夜,漫长而冰冷,仿佛没有尽头。对岸追兵的火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深渊永恒的咆哮。

赫连晞不敢睡,也不能睡。每隔一会儿,赫连晞就强迫自己清醒,伸手去探沈烬的鼻息和颈侧的脉搏。那微弱的跳动,是支撑赫连晞熬过这漫漫长夜的唯一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依旧漆黑,但东方遥远的天际线,似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灰影。

就在赫连晞的意识因寒冷和疲惫而开始模糊时,身边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呓语般的呻吟。

赫连晞猛地一个激灵,低头看去。

沈烬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灰败的雾气,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和神采,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茫然。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赫连晞冻得发青、沾满血污的脸上。

他似乎想说什么,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赫连晞连忙凑近,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

“……水……” 那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

水……赫连晞环顾四周。冰冷的岩石,呼啸的寒风,哪里有水?赫连晞的目光落在旁边岩石凹陷处积攒的一小捧尚未融化的、干净的积雪上。

赫连晞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小撮冰冷的雪,凑到他的唇边。雪在唇上融化,化作微凉的雪水,流入他干渴的喉咙。他本能地微微吞咽着。

喂了几口雪水,赫连晞又摸索出布包里那几块硬邦邦的肉干。肉干冻得像石头,赫连晞用牙齿费力地撕下极小的一角,在嘴里反复咀嚼,直到变得柔软温热,才小心地喂到他嘴里。

他闭着眼,艰难地咀嚼着,吞咽的动作都显得无比费力。但几口肉干和雪水下肚,他灰败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

做完这些,赫连晞重新裹紧盖在他身上的羊皮袄子,自己也蜷缩着,靠在他和白马之间,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疲惫如同潮水般袭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就在赫连晞的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一只冰冷、却带着一丝微弱力量的手,轻轻覆盖在赫连晞紧紧攥着、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赫连晞猛地睁开眼。

沈烬依旧闭着眼,呼吸微弱。但那覆盖在赫连晞手背上的手,掌心粗糙,带着薄茧和冰冷的温度,却传递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力量。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这无声的、冰冷的触碰,仿佛在说:别怕,我在。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滚出赫连晞的眼眶,滑过冰冷的脸颊,瞬间被寒风吹散。

赫连晞反手,轻轻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感受着他指尖那微弱却真实的脉搏跳动。

天边,那一线鱼肚白,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寒风卷过苍茫的北境荒原,吹起细碎的雪尘,打着旋儿扑向远方连绵起伏、如同巨龙脊背般的苍狼山脉。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头顶,透着一股肃杀的寒意。

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骏马,驮着两个依偎的身影,踏着荒原上厚厚的积雪,不疾不徐地前行。马蹄落下,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印记,旋即又被风吹来的雪沫掩盖。

马背上,沈烬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粗布短打,外面罩着赫连晞那件厚实的羊皮袄子。他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和神采,只是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他右肩处裹着厚厚的、洗得发白的布条,那是赫连晞用仅有的干净布重新包扎的伤口。他左手松松地握着缰绳,控制着“照夜玉狮子”的方向。

赫连晞坐在他身前,裹着一件从荒废驿站里寻来的、半旧的靛蓝色粗布棉袍,袍子有些宽大,衬得她身形更加纤细。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编成一条粗辫子垂在胸前,发梢沾着几点晶莹的雪沫。她的脸颊被北境的风吹得微红,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一丝对未知前路的……坦然。

两人之间,隔着一种奇异的沉默。没有刻意的疏离,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寒风掠过耳畔的呼啸,和身下白马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仿佛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生死一线的挣扎、还有那些身份带来的滔天巨浪,都被这苍茫的北境风雪,暂时地、远远地隔绝在了身后。

“前面,”沈烬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地平线尽头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的、雄浑苍凉的山脉,“就是苍狼山。”

赫连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苍狼山,这个名字如同烙印,贯穿了沈烬半生的戎马生涯,也曾在北狄使臣口中带着无尽的恐惧被提及。那是分隔两国、埋葬了无数枯骨的天堑。

“过了山,就是北狄?”赫连晞轻声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那曾是她作为“赫连晞”的故土,也是她拼尽全力逃离的牢笼。

“嗯。”沈烬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远方,深邃难测,“也是……我们的生路。” 他顿了顿,低头看向身前的人,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熟悉的、带着三分痞气的弧度,只是这一次,那笑意似乎少了些玩世不恭,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怕么,小医女?”

赫连晞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他苍白却坚毅的侧脸,落在他右肩那厚厚的包扎上。那里,曾为保护她而留下深可见骨的创伤。然后,赫连晞的目光越过他宽阔的肩膀,投向身后那片他们刚刚逃离的、充满阴谋与追杀的广袤土地。京城的风云,朝堂的倾轧,北狄的威胁……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赫连晞轻轻摇了摇头,唇角也漾开一个清浅的、如释重负般的笑意。那笑意如同荒原上悄然绽放的一朵雪莲,纯净而坚韧。

“怕?”赫连晞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三年前那个被送去和亲的赫连晞,或许会怕。太医院里谨小慎微的柳青黛,或许也会怕。”

赫连晞微微顿了一下,目光迎上他带着探究和一丝玩味的深邃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但现在,我只是一个……跟着镇远侯浪迹天涯的亡命之徒罢了。”

沈烬微微一怔。

随即,一声低沉而畅快的笑声从他胸腔里震荡而出!那笑声不再有庆功宴上的狎昵轻佻,也不再有围场初遇时的张扬戏谑,而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豪迈,和一种挣脱了所有枷锁后的、纯粹的、野性的不羁!

“哈哈哈!好!好一个亡命之徒!”他笑得肩膀都在微微震动,牵扯到伤口,让他眉头微蹙了一下,但笑意却更加肆意张扬。他猛地一抖缰绳,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睥睨天地的狂放:

“那还等什么?驾!”

“唏律律——!”“照夜玉狮子”发出一声兴奋的长嘶,四蹄发力,驮着背上两个伤痕累累却眼神明亮的“亡命之徒”,迎着苍狼山脉凛冽的朔风,踏碎漫天飞舞的晶莹雪沫,向着那苍茫未知的天涯,疾驰而去!

更新时间:2025-07-06 23:5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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