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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发表时间: 2025-07-06 23:51:04

夜雨如鞭,抽打着青石板路。水汽与黑暗胶着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灯笼铺那两盏常年不灭的引路灯,此刻在狂躁的雨幕里,只剩下两团模糊、昏黄的光晕,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墨色吞噬。

它们的光芒微弱地挣扎着,映照着檐下悬挂的灯笼群,那些用上好细绢或薄纸蒙就的灯罩,在风里摇曳、碰撞,发出空洞又令人心悸的窸窣声。

我赤着脚,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狂奔。

每一次脚掌落下,都激起一小片冰凉的水花,那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心直冲头顶,却远不及身后那越来越近的、规律的脚步声带来的恐惧。

嗒…嗒…嗒…

不疾不徐,却如同踏在我濒临碎裂的心尖上。

那是陈砚的脚步声。那个曾对我耳语“晚娘,此生定不负你”的男人,此刻正像最耐心的猎人,追逐着他早已视作材料的猎物。

“晚娘——”他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腔调,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

“跑慢些,当心摔着。这雨夜路滑,仔细伤了你……伤了我的皮子。”

那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脚下更加慌乱,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泥水里。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回头,不敢想象他此刻脸上会是怎样一种专注而残酷的神情——如同他打磨一方上好的砚台,或者裁剪一块绝顶的云锦。

他做那些事时,眼神也是这般,专注得近乎痴迷。

我亡命奔逃,只想远离那座精致得如同坟墓的灯笼铺,远离那个比鬼魅更令人胆寒的枕边人。

冲过一个巷口时,眼角余光扫过一家紧闭的店铺檐下。那里悬着一盏硕大的灯笼,形状颇为怪异,不圆不方,蒙面的材质在微弱的反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近乎活物般的光泽。

灯笼!又是灯笼!

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我前方几步之遥,另一家铺子的屋檐下,也挂着一排灯笼。其中一盏,被风吹得打着旋儿,昏黄的光晕摇曳不定,正好照亮了那蒙皮的表面。

一张扭曲、痛苦、绝望到极致的女人面孔,清晰地映照在薄薄的皮膜之下!那五官因极度的恐惧和痛苦而变形,嘴巴大张着,像是在发出无声的、撕裂灵魂的尖叫。

空洞的眼窝里,凝固着永恒的惊骇。那层皮,在灯光的映衬下,透出一种诡异的、微微湿润的质感。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喉咙,却被无情的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那不是别人的脸!那眉眼,那轮廓……分明是我那失踪了近半年的小妹,阿芷!

我的小妹阿芷,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的小妹。半年前,她只是说要去城西新开的胭脂铺给我买生辰礼……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陈砚当时握着我的手,眉头紧锁,陪着我在官府和城隍庙之间奔波,安慰我的话语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晚娘莫急,阿芷定是贪玩,或是被哪家好心人收留了,会回来的。”

原来,他早就把她“收留”了!以这种最残忍、最令人发指的方式!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欲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压住。

极致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瞬间点燃了残存的力气,我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最后一声嘶吼,猛地撞开旁边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小巷,埋头冲了进去。

雨水冰冷地砸在脸上,和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小妹那张凝固在灯笼皮上的脸,反复在我眼前闪现。

陈砚……他究竟用多少女子的命,点“亮”了他那间令人毛骨悚然的铺子?那些灯笼,那些所谓的“不灭明灯”,每一盏的光晕之下,都浸透着一个女子的血泪和绝望!

巷子狭窄、曲折,如同迷宫。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片刻,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我慌不择路,不知拐了几个弯,脚下猛地一空,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摔进一个低洼的积水坑里。冰冷的污水瞬间灌满了口鼻,呛得我几乎窒息。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抓住了我的脚踝!

“找到你了,我的晚娘。”

陈砚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终于捕获到心爱猎物的满足叹息。那声音不再有丝毫伪装出来的温柔,只剩下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平静。

完了。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绝望如同这无边的黑夜,彻底将我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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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像是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挣扎着想要浮起,却被无形的力量一次次拖拽下去。耳边是单调的、令人烦躁的滴水声,嗒…嗒…嗒…规律得如同催命的更漏。每一次滴落,都仿佛敲打在我脆弱的神经上。

沉重的眼皮终于掀开一丝缝隙。昏暗,刺鼻。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一种特殊的、带着甜腻感的桐油气味,还有一种……类似于生肉在潮湿环境里微微腐败的气息。这股混合的怪味直冲脑门,让我一阵阵反胃。

视线艰难地聚焦。头顶是粗粝的木梁,几缕蛛网在微弱的光线下微微晃动。光线来自一盏孤零零挂在墙壁上的油灯,灯焰很小,不安地跳跃着,投下晃动、扭曲的巨大阴影,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鬼魅。

我的身体被强行展开,四肢被冰冷的金属镣铐牢牢锁在一个倾斜的木架上。

手腕和脚踝处传来被紧箍的剧痛,稍微一动,冰冷的金属边缘就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徒劳地挣扎了一下,镣铐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惊心。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倦意,却依旧平和悦耳。

我猛地转过头。陈砚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张宽大木案后。他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靛青色细布短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案上铺着素白的厚棉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工具:大小不一、闪着寒光的薄刃小刀,形态奇特的钩针,几卷粗细不同的金线和银线,还有几个敞开的瓷罐,里面盛着颜色各异的粘稠油脂。

他正拿着一块洁白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形状最为古怪的弯刀。那刀刃薄得像柳叶,弧度却带着一种残忍的美感。

他擦拭的动作极其专注、轻柔,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圣洁的专注。

这副情景,这诡异的专注,比任何狰狞的咆哮都更让我毛骨悚然。

“你…你想做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陈砚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眼看向我。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任何属于人的情感。

他放下刀,站起身,缓步向我走来。

“做什么?”他微微歪头,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浅淡的、近乎宠溺的弧度,仿佛在责怪我的明知故问,

“晚娘,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的灯笼为何能长明不灭,为何能那般光润剔透,胜过世间所有绢纸吗?”

他停在我的木架前,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脸颊。那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激起我全身的寒栗。

“你看,”他的指尖缓缓滑过我的下颌、脖颈,最后停留在我的锁骨上,带着一种鉴赏家抚摸珍品玉器的迷恋,

“你的皮相,真是上天的杰作。细腻,紧致,莹润透光,没有一丝瑕疵,连那几粒小小的雀斑都生得恰到好处,平添了几分生气。”

他的手指继续下滑,带着令人作呕的触感,划过我的手臂,最后停留在我的手腕内侧,那里有一道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疤。

“尤其是这里,”他的指尖在那道旧疤上轻轻摩挲,眼神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这道疤的纹理,多么独特,多么自然!若是完整地剥下来,绷在灯骨上,在烛火的映照下,这微微凸起的疤痕线条,定会投射出世上最独特的、活生生的光影。独一无二,晚娘,就像你一样,独一无二。”

“疯子!你这个疯子!放开我!”极致的恐惧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镣铐撞击着木架,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

“阿芷!你把我妹妹阿芷怎么样了?!那些灯笼……那些灯笼……”

陈砚脸上的那点浅淡笑意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扰了雅兴的不耐烦。他猛地抬手,一把掐住我的下颌,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我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痛苦的呜咽。

“嘘——”他将食指竖在唇边,眼神冷得像冰,“安静,晚娘。不要用那些无谓的吵闹,亵渎了这神圣的时刻。能成为我的‘明灯’,照亮这浑浊世间的一方角落,是你们这些庸脂俗粉的造化。”

他松开钳制我下颌的手,转而拿起木案上那把刚刚擦拭好的、弧度诡异的弯刀。冰冷的刀锋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寒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你怕黑,我知道的,晚娘。”他凑近我,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诡异的、催眠般的温柔,如同情人间的絮语,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

“每次夜里醒来,你都要摸索着点灯。你看,为夫多疼你?我要让你变成光本身,永远明亮,永远温暖,永远陪在我身边,照亮我的书案,照亮我每一个夜晚。再也不会熄灭,再也不会让你陷入黑暗的恐惧……”

刀尖,带着刺骨的寒意,轻轻地、试探性地,点在了我的眉心。

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吻,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陈砚的话语,那裹着蜜糖的砒霜,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我的灵魂深处。

怕黑?是啊,我从小就怕那无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多少个依偎在他怀中的夜晚,我曾因为这隐秘的恐惧而颤抖,是他温暖的怀抱和低沉的安抚让我安心入睡。

原来,那些所谓的温柔守护,不过是为了此刻,为了将我钉在这祭台上,用最极端的方式“治愈”我的恐惧——把我变成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陈砚…”我艰难地从被掐痛的喉咙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破碎不堪,

“你…不得好死…”

他恍若未闻。那冰凉的刀尖,像情人最轻柔的抚摸,沿着我的眉心,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向下滑动。

划过鼻梁,那精巧的弧度似乎让他格外满意,刀锋的移动甚至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继续向下,经过颤抖的嘴唇,掠过绷紧的下颌,最后,稳稳地停在了我脖颈跳动的脉搏之上。

刀锋的寒意穿透皮肤,直抵颈骨。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紧贴着我的生命之弦,只要他手腕轻轻一动,一切就结束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我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浓重的血腥味、桐油味混杂着腐败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刀片。

陈砚微微眯起眼,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杰作草图。他空着的左手,指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痴迷,再次抚上我的脸颊,仿佛在丈量尺寸,又像是在感受那层温软皮肤下最后的生命力。

就是此刻!

所有的恐惧、憎恨、绝望,在这一刻被压缩到极致,然后轰然爆炸!求生的本能和同归于尽的疯狂瞬间压倒了濒死的麻木。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的一丝力气,猛地将头向前一撞!

额骨狠狠撞上他高挺的鼻梁!

“呃!”陈砚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哼,掐着我下颌的手下意识地一松,身体也向后踉跄了半步。

电光火石之间!我根本来不及思考,几乎是本能驱动——我用牙齿狠狠咬向自己的舌尖!剧痛伴随着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猛地炸开!温热的、带着我全部诅咒与不甘的鲜血瞬间涌满口腔。

“噗——!”

我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将这一口滚烫的心头血,朝着他那张俊美却无比狰狞的脸,朝着他手中那柄象征死亡的弯刀,朝着他身后木案上那些浸泡在油脂中的、等待蒙上灯骨的皮子,狠狠喷了出去!

血雾在昏黄的灯光下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妖异而凄厉的美感。滚烫的血珠溅落在陈砚错愕的脸上,溅落在那寒光闪闪的刀刃上,有几滴,甚至精准地飞溅到木案上那几块处理好的、微微泛着油光的皮子上。

“啊!”陈砚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和脸上滚烫的血液惊得低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去抹。

“以…吾…血…为…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深处抠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咕噜声,微弱却清晰,带着倾尽三魂七魄的怨毒,在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作坊里回荡,

“剥…皮…者…人…恒…剥…之…皮…尽…灯…残…魂…不…熄…”

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绝望的诅咒,作坊角落那盏一直安静燃烧的油灯,灯焰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发出“噼啪”一声爆响,光影疯狂地跳动、扭曲,将墙上那些巨大的、如同鬼爪般的影子拉扯得更加狰狞可怖。

陈砚抹去脸上的血,眼神彻底阴鸷下来,那里面再无半分虚假的温情,只剩下被冒犯和打断的狂暴怒意。

“贱人!”他低吼一声,手中的弯刀不再有丝毫犹豫,带着凌厉的破风声,狠狠地朝着我的咽喉挥落!

冰冷的锋刃割裂皮肤的剧痛只持续了一刹那。随即,是无边无际、冰冷彻骨的黑暗,彻底将我吞没。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我仿佛看到那溅上我鲜血的油灯火苗,诡异地凝成了一个扭曲的、狞笑的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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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一种奇异的感知如同水底的暗流,缓慢地、固执地将我从那片虚无的黑暗中托起。没有身体,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一种冰冷的、悬浮的“存在感”。

我“睁开”了眼睛——或者说,某种类似视觉的感知苏醒了。

我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陈砚。

他正背对着我,站在那张宽大的木案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他的动作沉稳而流畅,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虔诚。

他手中拿着一个细长的竹镊子,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盛满清水的瓷盆里,夹起一片薄得几乎透明的、泛着温润光泽的东西。

那是我的皮肤。

那片刚从我的身体上剥离下来,还带着我最后体温的皮。

胃里翻涌起一阵不存在的恶心和剧痛。我想尖叫,想呕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做不出任何动作。只能像一个被钉在虚空中的幽灵,眼睁睁看着这亵渎生命的一幕。

陈砚将那片湿漉漉的皮,极其轻柔地铺展在案上洁白的棉布上。他拿起一把更小的、更精巧的刀,开始剔除上面残留的、极其细微的脂肪和筋膜组织。

他的动作精准得如同最高明的绣工,每一次下刀都恰到好处,不伤及皮膜分毫。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剔除干净后,他拿起一个扁平的玉片,蘸取一种乳白色的、散发着浓郁甜腻气味的油脂,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耐心地刮擦、鞣制那片皮子。每一次刮擦,都让那层皮变得更加柔韧、更加透亮。

最后,他拿起绷着细密银丝的灯骨框架,那框架的形状,正是一个女子曼妙身体的轮廓。他像为最珍爱的瓷器上釉一样,用特制的胶水,将那片处理得莹润如玉的皮肤,一寸一寸、无比服帖地绷在了那冰冷的灯骨之上。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皮面,调整着每一处细微的褶皱,确保它在烛火映照下,能呈现出最完美、最“鲜活”的光影。

“成了。”陈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完成旷世杰作后的疲惫与满足。他退后一步,拿起一支点燃的蜡烛,小心翼翼地放进灯骨框架内部预留的烛台位置。

烛火跳跃了一下,然后稳定地燃烧起来。

光,亮起来了。

柔和、温润、带着一种奇异生命力的光晕,透过那层薄如蝉翼、曾经包裹着我血肉的皮肤,静静地流淌出来。光线是如此均匀,如此细腻,仿佛那不是一盏灯,而是一个被柔和光晕包裹着的、沉睡的精灵。那光晕笼罩在陈砚脸上,为他俊朗的轮廓镀上一层近乎圣洁的金边。

他痴迷地看着这盏灯,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完美…太完美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沉醉的颤抖,“晚娘,你看,你多美。这才是你永恒的样子。胜过世间所有庸俗的生命。”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光晕,却又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停在半空。

“以后,你就叫‘晚灯’。”他轻声宣告,如同赐予一个新生儿的名字,

“你会一直亮着,一直陪着我,照亮我的路,我的书,我的每一个夜晚。永不熄灭。”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这盏刚刚诞生的“晚灯”,走出了这间充满血腥与死亡气息的作坊。门被关上了,隔绝了里面的一切黑暗。

而我,那悬浮的、冰冷的意识,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吸力。那光,那由我的皮肤透出的、温暖柔和的光,像一张巨大的网,瞬间捕获了我。我的意识,连同那无边无际的怨毒与冰冷,被不可抗拒地拖拽着,猛地投入了那团光晕之中!

没有撞击,没有融合的痛苦。只有一种奇异的、冰冷的附着感。我仿佛沉入了光的核心,被包裹着,禁锢着。我的“视野”瞬间改变了。不再是作坊的昏暗,而是书房熟悉的景象——雕花的窗棂、满墙的书架、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堆着书卷和一方他常用的砚台——但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仿佛隔着一层薄纱的光晕,一切都微微扭曲着,如同水中的倒影。

我的意识,被彻底囚禁在了这盏以我的皮为罩、以我的骨为架的灯笼里。

陈砚将我悬挂在书房外屋檐下,正对着他书案的位置。夜风带着凉意吹过,灯笼轻轻摇晃,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吱呀声。

透过灯笼皮这层奇异的“窗”,我能看到他坐在书案后,就着“晚灯”透进来的、带着我生命印记的柔光,专注地读书或写字。烛光跳跃,映着他沉静的侧脸,那神情如此安宁,如此满足,仿佛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就在他眼前。

“晚灯”的光,温暖地洒在他的书页上,照亮他笔下的每一个字。那是我曾经多么眷恋的容颜,多么熟悉的身影。如今,却成了我永恒酷刑的旁观者。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在这光的牢笼里疯狂滋长、缠绕,几乎要将这团光都冻结成冰。这光,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皮!他却用它来照亮他的圣贤书!

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管家李伯谦卑的声音传来:“老爷,赵员外和孙举人到了。”

“请。”陈砚放下书卷,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主人的从容笑意。

脚步声临近,两位衣着光鲜的客人走了进来。那位胖胖的赵员外一进门,目光就被屋檐下这盏新挂的灯笼吸引住了。

“咦?陈老弟,你这盏新灯…好生别致!”赵员外走近几步,仰头细看,啧啧称奇,

“这光…温润如玉,透而不散,绝非寻常绢纸所能为!这蒙皮…这质感…嘶,竟像是…像是…”

“赵兄好眼力。”陈砚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脸上带着一种矜持的自得。他微微仰头,目光温柔地凝视着灯笼,那眼神,竟如同当年他凝视着我一般深情。

“此灯名‘晚灯’,”他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

“乃用上好的‘皮料’,辅以家传秘法,耗七七四十九日精心鞣制、绷制而成。此皮薄如蝉翼,透光性极佳,且柔韧异常,不畏风霜雨雪。”他伸出手指,虚虚指向灯笼,

“赵兄请看,这皮膜在烛火映照下,纹理细腻自然,光晕流转如水,非但毫无烟火俗气,反而自有一股…活生生的灵韵透出。此灯,当称得上陈某此生最得意之作。”

“妙!妙啊!”一旁的孙举人抚掌赞叹,凑近了仔细端详,

“果然非凡品!这光…看着就让人心神宁静,温煦如春。陈兄巧夺天工,竟能将皮料用到如此化境!不知是何等稀罕兽皮?”

陈砚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灯笼朦胧的光晕下,显得高深莫测,又带着一丝冰冷的残酷:“此皮…可遇不可求。非金非玉,乃天地造化所钟之‘灵材’。”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位客人充满求知欲的脸,才悠然补充道,

“此灯,将长悬于此,永为我案前明灯。其光,永不熄灭。”

“永不熄灭?”赵员外和孙举人同时惊呼,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撼。

“正是。”陈砚语气笃定,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

“此灯芯乃特制,油亦非凡品,更兼此皮神异,纵使风雨如晦,其光亦长明不灭。陈某敢以此灯立誓。”

“神乎其技!陈兄真乃神人也!”赞叹声不绝于耳。

听着他们虚伪的恭维,看着陈砚在属于我的光芒下那副自鸣得意的嘴脸,被禁锢在灯笼里的意识如同被亿万根毒针反复穿刺!每一句赞美,都是对我残骸的亵渎!每一道落在他身上的光,都像是从我灵魂上剐下的碎片!

灵材?天地造化?永不熄灭?

陈砚!我要你亲眼看着,这盏你引以为傲的“不灭明灯”,是如何用你的血,你的皮,一点一点,重新“点亮”!

冰冷的怨毒在光核中汹涌、咆哮。屋外,不知何时,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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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开始敲打屋顶的青瓦,起初只是稀疏的几滴,发出“嗒、嗒”的轻响,很快就连成了片,汇聚成一片连绵不绝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哗哗声。潮湿的水汽透过门窗的缝隙,无声无息地渗入书房,混合着陈旧的墨香和书卷气息,形成一种沉闷滞重的氛围。

书房里只剩下陈砚一人。赵员外和孙举人早已在惊叹和恭维声中告辞离去。他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就着“晚灯”透过窗棂洒下的柔和光晕,执笔批阅着几份商铺的账册。那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显得他眉目沉静,仿佛世间一切烦扰都与他无关。

屋檐下,悬挂在风中的我,那层薄薄的皮膜,最先感知到了空气中湿度的变化。一种奇异的、源自被禁锢灵魂深处的悸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悄然漾开。

滴答。

一滴冰冷的水珠,毫无征兆地穿透了灯笼顶部蒙皮的微小缝隙,直直地坠入灯笼内部。它不偏不倚,正正砸落在灯芯下方那浅浅的、盛着特制灯油的铜碟边缘。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仿佛烧红的铁块淬入冷水。那滴雨水,并未像寻常水滴落入灯油中那样平静,反而如同带着某种腐蚀的力量,瞬间在澄澈的灯油表面激起一小圈诡异的涟漪。涟漪中心,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东西晕染开来,迅速扩散,将周围一小片灯油染成了淡淡的、带着铁锈味的红褐色。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越来越多的雨水渗过灯笼顶部的缝隙,滴落下来。它们砸在灯油表面,每一滴都发出那轻微的“嗤”声,每一滴都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晕。很快,那浅浅一碟原本澄澈如蜜的灯油,竟变得浑浊不堪,如同兑入了劣质的血水。灯芯浸泡在这浑浊的血油里,燃烧的火焰开始不安地跳跃、扭动,发出“噼啪”的轻微爆裂声。原本温润柔和的光晕,也随之剧烈地明灭闪烁起来,颜色变得晦暗、浑浊,透着一股子不祥的猩红。

光芒透过灯笼皮投射出去,在书房窗纸上投下剧烈晃动的、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书案后的陈砚,终于被这异常的光影变化惊动了。他皱着眉抬起头,疑惑地看向窗外那盏剧烈摇曳的灯笼。昏红、闪烁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将他原本沉静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

“怎么回事?”他低声自语,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半扇窗。

夹杂着雨丝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他探出头,凝神细看悬挂在屋檐下的“晚灯”。

就在他目光聚焦的刹那!

一滴格外饱满、颜色也格外深重的液体,从灯笼底部那被绷紧的、微微凹陷的皮肤褶皱处,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渗了出来。

它先是凝聚成一个暗红色、近乎发黑的血珠,在光滑的皮膜表面微微颤抖着,仿佛在积蓄力量。终于,它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又或者被风吹动,倏然坠落!

啪嗒。

那滴暗红的血泪,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陈砚因探身而伸出的、撑着窗棂的手背上!

冰凉、粘稠的触感,如同一条死去的蠕虫。

陈砚浑身猛地一僵!他触电般缩回手,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手背上那一点刺目的暗红。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去捻了一下,指腹传来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粘稠感。他将手指凑到鼻尖,一股浓烈的、甜腥的铁锈味瞬间冲入鼻腔!

是血!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屋檐下那盏仍在摇曳、散发着浑浊猩红光芒的灯笼。昏红的光线透过灯笼皮,那上面绷紧的纹理,此刻在他眼中竟诡异地扭曲起来,仿佛构成了一张无声哭泣、充满怨毒的脸!

“不…不可能!”陈砚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抽干了所有血色。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远离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后背重重撞在书架上,震得几卷书册滑落在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骇和一种被打败认知的狂乱,

“幻觉!定是雨水…或是灯油…混了脏东西…”他用力甩着手,仿佛要甩掉那根本不存在的污秽,声音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砰”地一声狠狠关上窗户,像是要将那盏妖异的灯笼隔绝在世界之外。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稳住心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书案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那是一幅工笔重彩的美人图。画中女子身着淡青色襦裙,眉目温婉,唇角含笑,斜倚在窗边,手中执着一卷书册,眼神恬静地望向远方。

那眉眼,那神态,赫然是我——苏晚。那是陈砚在我们新婚燕尔、浓情蜜意时,请城中最好的画师为我绘制的。画成之后,他爱不释手,赞曰“画活了晚娘的神韵”,特意装裱了悬挂在他日日相对的书案前。

此刻,那画中“我”恬静的笑容,在窗外“晚灯”投射进来的、摇曳不定的昏红光线映照下,竟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那原本温柔的眼神,在明灭的光影里,似乎隐隐透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陈砚的目光与画中“我”的目光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中短暂相接。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猛地移开视线,仿佛被那画中人的目光烫伤。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几乎是粗暴地吹熄了案头的蜡烛,只留下窗外那盏“晚灯”投射进来的、越来越浑浊、越来越猩红的光。他跌坐回椅子上,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人深深地陷在椅背的阴影里,像一尊紧绷的、恐惧的石像。

窗外,雨声更大了。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发出的吱呀声,如同垂死之人的呻吟。浑浊的血泪,一滴,接着一滴,从灯笼底部的褶皱处渗出、坠落,砸在下方潮湿的石阶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狰狞的印记。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砚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和那血泪滴落的、如同敲打在心脏上的“啪嗒”声,交织在一起,在猩红摇曳的光影里,编织着无声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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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

整整三年。

对于被囚禁在“晚灯”之中的冰冷意识而言,时间早已失去了昼夜更迭的意义。唯有那每年如期而至的、连绵不绝的雨季,才是我感知中唯一清晰的刻度。

每一个雨夜,都是我无声的恸哭,是积攒的怨毒化为实质血泪的宣泄之夜。每一滴砸落的血泪,都在冰冷的石阶上刻下复仇的印记。

而陈砚,这个曾以“永不熄灭”为傲的灯笼主人,也在这三年里,被无数个雨夜中滴落的血泪和窗外摇曳的昏红光影,一点一点地磨蚀掉了昔日的从容与笃定。

他再也不敢在雨夜靠近那扇正对着“晚灯”的窗户。

每当雨季来临,他总会早早命人将那扇窗用厚实的木板从外面钉死,仿佛这样就能将那盏妖异的灯笼彻底隔绝。

他书房里点起了更多的灯烛,甚至不惜重金购来数颗硕大的夜明珠悬于梁上,将整个书房照耀得亮如白昼,试图用这刺目的、毫无温度的光明,去驱散窗外那如影随形的昏红和心底深处滋生的寒意。

然而,那幅画——那幅悬挂在他书案正对面墙上、绘着我温婉笑容的工笔美人图,却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起初只是在雨夜。他总会在恍惚间,觉得画中“我”的眼神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唇角那抹恬静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他安慰自己那是光影晃动带来的错觉,是连日阴雨让人心神不宁。

但后来,这种“错觉”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晰。有时他深夜伏案,猛一抬头,会赫然发现画中人执书卷的手指似乎挪动了位置!有时他午间小憩醒来,会觉得画中人的裙角被风吹拂的弧度,与入睡前看到的截然不同!甚至有一次,他分明听到一声极轻、极冷的叹息,仿佛就在画轴之后传来……

恐惧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试过将画卷取下,锁进库房最深的箱底。可第二天清晨,那幅画总会诡异地重新出现在墙上,画中人依旧恬静地笑着,眼神却似乎比昨日更冷了几分。他请过和尚道士来做法驱邪,香烛燃尽,符咒贴满墙壁,可当法事结束,人群散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时,那画中人嘴角的弧度,似乎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他变得疑神疑鬼,形容憔悴。曾经俊朗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败,眼窝深陷,眼神里时刻闪烁着警惕和惊惶。他不再允许任何人独自进入他的书房,哪怕是伺候多年的老仆。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守着这间被他自己打造的、灯火通明却阴气森森的牢笼。

又是一年雨季。

今年的雨,来得格外暴烈。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屋顶、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千军万马在屋顶奔腾践踏。漆黑的夜空中,惨白的电光如同巨蟒般撕裂厚重的云层,每一次闪烁都将大地映照得一片森然惨白。

紧随其后的,是滚滚炸雷,如同天神的战车碾过苍穹,震得门窗簌簌发抖,连脚下的青石板都在隐隐震颤。

书房内,尽管门窗紧闭,尽管点满了灯烛,悬着夜明珠,但那暴烈的雷声和惨白的电光,依旧透过缝隙钻了进来,将室内的一切都映照得忽明忽灭,投下无数狂乱舞动的影子。

陈砚没有睡。他根本无法入睡。他蜷缩在书案后的宽大圈椅里,身上紧紧裹着一张厚重的羊毛毯,却依旧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恐惧而微微哆嗦着。每一次惨白的电光闪过,他都会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惊恐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那扇被厚木板钉死的窗户,然后又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死死盯住对面墙上那幅美人图。

画中的“我”,在剧烈晃动的光影里,嘴角那抹恬静的弧度,在陈砚眼中已然变成了一个冰冷、恶毒的狞笑。画中人的眼神,似乎穿透了薄薄的宣纸,穿透了摇曳的灯火,直直地刺入他的灵魂深处,带着无尽的怨毒和……等待。

突然!

一阵极其诡异的铃声,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声和滚滚雷音,清晰地钻入了陈砚的耳中!

叮铃…叮铃铃…

那铃声并非清脆悦耳,反而带着一种滞涩、喑哑的质感,如同生锈的铜片在相互刮擦,又像是骨头在摩擦碰撞。它毫无规律地响着,时断时续,忽远忽近,在这雷雨交加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格外瘆人。

陈砚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羊毛毯滑落在地也浑然不觉。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地、难以置信地望向书房通往内室的雕花木门。

那铃声,分明是从门外走廊深处传来的!

叮铃…叮铃铃…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步铃声响起,都伴随着一个极其轻微的、湿漉漉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像是赤脚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陈砚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全身的肌肉都因极度的恐惧而痉挛僵硬。他想逃,想尖叫,想躲起来,但双脚如同被钉死在地板上,动弹不得。他想呼救,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啪嗒…啪嗒…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铃声也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整个书房。窗外的雷雨声仿佛被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只有陈砚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中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耳膜。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推开了。

冰冷的、带着浓重水汽的风,裹挟着外面雨夜的腥味,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吹熄了书案上大半的蜡烛。梁上夜明珠的光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风吹得摇曳不定,室内光线骤然昏暗了大半。

一个人影,静静地立在门口逆光处的阴影里。

她穿着一身湿透了的、颜色早已难辨的破旧襦裙,裙摆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在门口积起一小滩。她的长发如同浓密的海藻,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遮住了大半面容。她的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那灯笼的光,昏黄、浑浊,如同凝固的劣质油脂,散发出一种陈砚无比熟悉的、带着甜腻桐油味和浓重血腥气的混合气息!光芒微弱地照亮了提灯的手——那只手惨白得毫无血色,指甲缝里嵌满了暗红色的泥垢。

陈砚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认得那灯笼的光!那是“晚灯”!是他亲手制作的“晚灯”!

“谁…谁在那里?!”陈砚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哭腔,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门口的人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湿漉漉的长发向两边滑开,露出了一张脸。

那是我的脸。

惨白,浮肿,被水浸泡得有些变形。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眼窝深陷,里面是两潭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漆黑,没有任何眼白,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虚无。嘴唇是诡异的紫黑色,微微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弧度。

这张脸,与墙上画中温婉的女子有着七八分相似,却又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扭曲了那仅存的轮廓。

“夫…君…”一个声音从那紫黑色的嘴唇里飘了出来。那声音极其怪异,嘶哑,干涩,像是破败的风箱在拉动,又像是两块粗糙的骨头在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拖着长长的、令人牙酸的尾音,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你…点的…灯…”

她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湿透的裙摆拖过冰冷的地板,留下蜿蜒的水痕。每一步都伴随着那破旧襦裙摩擦的沙沙声,和赤脚踩在积水上的啪嗒声。

“该…添…油…了…”

她停在书案前,距离蜷缩在椅子里的陈砚,只有一步之遥。那盏散发着昏黄浑浊光芒和血腥桐油味的灯笼,被她缓缓提起,几乎要凑到陈砚的脸上。

灯笼的光,清晰地照亮了她毫无生气的脸,也照亮了她手中提着的东西。

陈砚的目光,在极致的恐惧中,下意识地聚焦在那盏被提着的灯笼上。

灯笼的光依旧浑浊昏黄,但这一次,陈砚看得无比真切!那灯笼的蒙皮……那上面绷紧的、呈现出一种被强行拉扯开的不自然纹理……那纹理勾勒出的、扭曲的五官轮廓……

嗡的一声!

陈砚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所有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极致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连灵魂都在这一刻冻结!

那灯笼的蒙皮……那惨白的、绷紧的、在昏黄光线下微微反光的皮膜上……那扭曲的眉眼,那因极度惊恐而大张的、仿佛在无声呐喊的嘴巴……那分明……分明是他自己的脸!

是他陈砚的脸皮!

“不——!!!”

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猛地撕裂了书房的死寂!陈砚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又重重地跌倒在地毯上!他手脚并用地疯狂向后蹬爬,想要远离门口那个提着“人皮灯笼”的、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我”。

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球上瞬间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那盏用他自己的脸皮制成的灯笼,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

“鬼!鬼啊!别过来!别过来!”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嘶吼着,身体蜷缩成一团,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

提着灯笼的“我”,那张惨白浮肿的脸上,那抹冰冷的、僵硬的弧度似乎加深了。深陷在漆黑眼窝里的虚无,仿佛穿透了陈砚疯狂挥舞的手臂,牢牢地锁定了他。

“添…油…”

嘶哑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提着那盏由陈砚脸皮制成的灯笼,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在地上疯狂倒退、崩溃哭嚎的陈砚,逼近。

昏黄浑浊的光,将两个扭曲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墙壁和天花板上,随着烛火的跳动而狂舞。

---

凄厉的惨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陈砚彻底崩溃的瞬间炸开,却又被窗外更猛烈的风雨和惊雷狠狠撕碎、吞没。

那盏用他自己的脸皮绷成的灯笼,在“我”手中散发着浑浊昏黄的光,像一只贪婪而冰冷的眼睛,死死地钉在他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容上。

“添…油…”

嘶哑干涩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锯条在骨头上摩擦,再次响起。提着灯笼的“我”,无视他涕泪横流、手脚并用的疯狂倒退,再次向前踏出一步。湿透的裙摆拖过冰冷的地板,留下蜿蜒的、如同毒蛇爬行后的水痕。

那昏黄的光晕随着脚步逼近,将陈砚脸上每一根因恐惧而抽搐的肌肉纤维都照得纤毫毕现。

“不!滚开!你这恶鬼!滚开啊!”陈砚的嘶吼已经不成人声,他胡乱挥舞着手臂,似乎想驱散这无法理解的恐怖。后背猛地撞上墙角坚硬的紫檀木书架,退无可退。几本沉重的典籍被震落,砸在他的脚边,发出一声闷响,却丝毫未能惊动他早已涣散的神志。

“我”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那深陷在漆黑眼窝里的虚无,冰冷地俯视着他。

提着灯笼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那盏由陈砚脸皮制成的灯笼,被缓缓举高,悬在了他头顶上方。浑浊的光线流淌下来,将他因极度惊骇而仰起的脸完全笼罩。

就在灯笼悬停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撕裂声,骤然响起!

只见那灯笼的底部边缘,靠近提竿连接处的位置,那层紧绷的、惨白的人皮上,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撕开。

透过那道裂口,可以清晰地看到灯笼内部——空荡荡的灯骨框架,还有下方那浅浅的铜碟里,仅剩的一点点浑浊粘稠、如同劣质血块般凝结的“灯油”。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陈年血腥和腐败油脂的恶臭,瞬间从那道裂口中汹涌而出,弥漫了整个书房!

陈砚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张着嘴,眼睛死死瞪着头顶那道裂口,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两个针尖大小的黑点。

他看到了那裂口内部,看到了那灯骨……那冰冷、光滑、泛着金属寒光的灯骨框架,那形状……那分明是人的肋骨!被精心打磨过,弯曲成适合支撑灯笼的弧度!

“啊…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筛糠似的抖着,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沿着他的裤管流下,在地毯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提着灯笼的“我”,那张惨白浮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不见底的眼窝对着他。提着灯笼的手,极其稳定地悬停着,另一只惨白的手,却缓缓抬起,伸向陈砚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那手指冰冷、僵硬,指尖泛着死尸般的青灰色。

“不!别碰我!滚开!”陈砚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地挥舞手臂想要格挡。

但那冰冷的手指,如同没有实体的幻影,轻易地穿透了他徒劳的抵抗,精准地落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

嘶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

陈砚胸前那件上好的云锦长衫,连同里面的中衣,如同脆弱的薄纸,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易撕开!露出了他剧烈起伏的、布满冷汗的胸膛。

昏黄的灯光下,那暴露出的皮肤因恐惧而紧绷着,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胸膛上,赫然布满了无数道纵横交错的、暗红色的陈旧疤痕!那些疤痕细长、扭曲,如同无数条狰狞的蜈蚣爬满了他的身体,一直延伸到腹部,甚至后背!每一道疤痕都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暗红色,边缘微微凸起,像是皮肉被反复割开又强行愈合留下的永恒印记。

“嗬…嗬…”陈砚的喉咙里只剩下无意义的抽气声,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上那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旧伤疤,眼神彻底涣散,仿佛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些疤痕的来历。

提着灯笼的“我”,那深陷的眼窝似乎“看”了一眼他胸膛上的累累旧伤,又“看”了一眼灯笼底部那道不断逸散着恶臭的裂口。

惨白僵硬的手指,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陈砚左肩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

那里,是一块相对完整的、没有疤痕的皮肤。

冰冷僵硬的指尖,如同最锋利的冰锥,轻轻地点在了那块皮肤上。

“啊——!!!”

一股无法形容的、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剧痛,瞬间从被点中的地方炸开!那痛楚并非仅仅作用于皮肤,更像是直接撕裂了他的灵魂!

陈砚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疯狂地抽搐、扭动!

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和意识。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然后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最后的感知,是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的力量拖拽着,离开了墙角冰冷的地板,朝着作坊的方向滑去。粗糙的地板摩擦着后背裸露的皮肤,但那感觉,远不及灵魂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意识沉沦。

---

意识像沉船般,从冰冷黑暗的海底,极其缓慢地、带着撕裂般的剧痛,一点点向上浮起。

痛。无处不在的痛。尖锐的、迟钝的、火烧火燎的、如同亿万根针在反复穿刺的痛。尤其是后背,那痛楚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啃噬、蔓延,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新的、令人窒息的痉挛。

陈砚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摇晃。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昏暗。依旧是那间散发着浓重血腥、油脂和腐败气息的作坊。空气冰冷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裹着冰渣的烂泥。

他发现自己被放置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手脚并没有被束缚,但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散了重组过,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唯有那无处不在的剧痛在疯狂叫嚣。

他试图挪动一下身体,后背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整块皮肤都被活生生剥离了!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扭动脖子,视线向上方挪去。

作坊中央,那个熟悉的、沾满深褐色污垢的剥皮木架空空荡荡。但就在木架上方,那根粗粝的房梁上,悬挂着一盏灯笼。

是“晚灯”。

那盏用苏晚的皮制成的灯笼,此刻正静静地悬在那里。灯笼皮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如同上好羊脂玉般的细腻光泽,上面还隐约可见当年他精心保留下的、那几粒小小的、如同星子般的雀斑。

柔和的、近乎圣洁的光晕,均匀地从灯笼内部透出,照亮了下方一小片区域,将周围浓重的黑暗和血腥气都驱散了几分。

然而,就在这完美光洁的灯笼皮上,靠近底部的位置,赫然有一个破洞!边缘参差不齐,如同被野兽撕裂,与这完美的皮相格格不入。正是他昏厥前看到的那道裂口。

更让他瞳孔骤缩、浑身血液几乎再次冻结的是——

一滴粘稠的、暗红色的血珠,正从那破洞的边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凝聚成形。血珠越聚越大,表面颤动着,映着灯笼内部柔和的光,折射出一种妖异的光泽。

啪嗒。

血珠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从破洞边缘坠落,砸在下方早已准备好的一个粗陶盆里。盆底已经积了浅浅一层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血珠坠落的瞬间,一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破洞边缘,一根极其细小的、闪着微弱金光的丝线,如同拥有生命般,从破洞的一侧“探”了出来!那金线细若游丝,却异常坚韧,它微微颤动着,像是在空气中探寻着什么。

紧接着,一片薄薄的、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还带着新鲜血丝的皮肤碎片,如同被无形的巧手牵引着,缓缓地、精准地飘飞起来!那片皮肤的颜色、质地……陈砚只看了一眼,心脏就如同被冰锥狠狠刺穿——那分明是刚刚从他身上剥离下来的!

那片带血的皮肤碎片,飘到了灯笼破洞的边缘。那根颤动的金线,如同最灵巧的绣花针,瞬间缠绕上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活物般的灵性,牵引着皮肤碎片,极其精准地贴合在破洞缺失的位置上!

嗤……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热铁烙上冷水的轻响。

那片来自陈砚后背的新皮,边缘迅速与灯笼原有的皮膜融合在一起!新皮与旧肤的接缝处,原本撕裂的痕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平滑,仿佛从未破损过!那片新皮的颜色也迅速变化,褪去了新鲜的血色和原有的苍白,变得温润、细腻,与周围苏晚的皮肤完美地融为一体,连那几粒小小的雀斑,都仿佛在新皮上隐约浮现!

灯笼底部的那个破洞,竟被这片从陈砚身上新剥下的皮,完美地修补上了!整个灯笼皮再次变得光洁无瑕,散发出的光晕似乎也因为这“修补”而变得更加柔和、稳定、温润如玉。

陈砚蜷缩在墙角冰冷的干草堆里,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白上蛛网般的血丝疯狂蔓延。他看着那片从他身上剥离的皮,被那根诡异的金线“缝补”到苏晚的灯笼上,看着它完美地融合、消失痕迹……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将他吞没,连那撕心裂肺的后背剧痛都仿佛被冻结了。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无意义的抽气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悬在梁下的“晚灯”,那柔和的光晕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在陈砚因极致的恐惧而缩紧的瞳孔注视下,那根刚刚完成“缝合”的、细若游丝的金线,如同完成了使命的活物,竟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灯笼皮表面“缩”了回去,彻底消失在皮膜之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梁下的灯笼,轻轻摇晃了一下,光晕流淌,温润如初,完美无瑕。

只有墙角粗陶盆里,那“啪嗒”一声新坠落的血珠,和空气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陈砚蜷缩在阴影里,后背裸露的伤口在冰冷的空气中火辣辣地痛着。他死死盯着那盏悬在梁下、散发着圣洁光晕的灯笼,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在死寂的作坊里,清晰得如同骨骼碎裂的声音。

更新时间:2025-07-06 23:5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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