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夏雨禾坠楼时,看见闺蜜宋凝在笑。
再睁眼,她成了民国夏家千金。
百乐门舞会上,她看见宋凝挽着日本军官走来。
“这一世,你休想再害我。”夏雨禾在张霖耳边低语。
宋凝果然出手,却在夏雨禾设局下沦为笑柄。
“她为何总与我作对?”宋凝不解。
夏雨禾冷笑:前世你推我坠楼,今生我送你身败名裂。
张霖将婚戒套上她手指:“复仇结束,该嫁我了。”
第一章 血月与新生
冰冷,坚硬,还有令人作呕的尘土腥气。
这是夏雨禾意识回归时最先感知到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四肢百骸凶狠地刺入大脑,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疼。
她想睁眼,眼皮却沉重得像灌了铅,只能透过浓密睫毛的缝隙,窥见上方一片模糊扭曲的霓虹光晕——那是她刚刚坠落下来的摩天大楼顶层广告牌的残影。
“雨禾!雨禾!你撑住啊!” 带着哭腔的嘶喊刺破耳鸣的嗡鸣,是男友陈锋的声音,遥远又破碎。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另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女声响起,充满了“惊惶”与“关切”。
是宋凝。
夏雨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将涣散的视线向上抬起。就在她身体砸落的这栋冰冷大楼的天台边缘,一个纤细的身影清晰地映在血色的月光下。
宋凝微微探身向下望着,那张平日里温婉动人的脸上,此刻所有的惊慌和泪痕都像拙劣的面具般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夏雨禾从未见过的、近乎漠然的平静,嘴角甚至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冻裂灵魂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一个看着自己最好的闺蜜、刚刚被她亲手推下深渊的闺蜜濒死时,露出的、无声的、胜利者的笑。
原来如此……原来所谓的姐妹情深,所谓的为她两肋插刀,不过是为了最后这致命的一推,为了彻底取代她夏雨禾的位置,得到她拥有的一切!
滔天的恨意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最后一点对生命的留恋,烧灼着她残存的意识。
黑暗如同厚重的幕布,带着宋凝那张定格在月光下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笑脸,轰然落下,将夏雨禾彻底吞噬。
……
刺骨的冰冷感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漂浮感。紧接着,一股极其强烈的眩晕猛地攫住了她,仿佛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漩涡,天旋地转,五感错乱。
“呃……”
一声微弱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
“小姐?小姐!您醒了?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一个清脆又带着浓浓焦急的女孩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旧式口音,陌生又突兀。
夏雨禾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刺眼的、明晃晃的光线。不是医院冰冷的无影灯,而是……阳光?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玻璃窗棂照射进来,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淡淡檀香、昂贵脂粉和阳光晒过锦缎的味道。
视线艰难地聚焦。头顶是繁复华丽的西式石膏吊顶,垂下一盏晶莹剔透的水晶枝形吊灯。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锦缎床褥,触感细腻冰凉。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声音来源。
床边站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浅蓝色斜襟袄裙的年轻女孩,约莫十五六岁,圆圆的脸蛋上满是惊喜和未干的泪痕。
看到夏雨禾睁眼,她激动地扑到床边,声音都在发颤:“小姐!您可算醒了!吓死小荷了!您都昏睡三天了!高烧不退,老爷太太都快急疯了!”
小姐?老爷太太?昏睡三天?高烧?
一连串陌生的称谓和信息如同冰雹般砸在夏雨禾混沌的脑海里。
她是谁?她在哪里?坠楼的剧痛和宋凝那抹冷笑带来的寒意还清晰地烙印在灵魂深处,可眼前这古色古香、奢华考究的房间,还有这个穿着打扮活像从民国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小丫鬟……这一切都荒谬得如同梦境!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绵软无力,头痛欲裂。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自己的手——那是一双极其陌生的手。十指纤纤,白皙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粉色光泽。这绝不是她那双因为常年加班画图而带着薄茧的手!
“我……我是谁?” 夏雨禾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浓的困惑和恐惧。
小丫鬟被她问得一愣,随即眼圈更红了,带着哭腔:“小姐,您别吓小荷啊!您是夏家的大小姐夏雨禾啊!您忘了?三天前您非要去骑马,结果马惊了,把您摔下来磕到了头……” 小丫鬟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起,在她身后垫上厚厚的软枕。
夏雨禾?还是这个名字?但夏家大小姐?骑马坠伤?
混乱的记忆碎片和眼前荒诞的现实激烈地碰撞着。
她茫然地抬眼,目光落在不远处梳妆台上那面巨大的、镶嵌着繁复螺钿的椭圆西洋镜上。
镜子里映出一张少女的脸庞。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肌肤胜雪,吹弹可破。因为病弱,脸色带着几分苍白,却更衬得眉目如画。远山含黛般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清澈得如同浸在寒潭秋水里的杏眼,此刻正盛满了惊愕与迷茫。小巧挺直的鼻梁,唇瓣是淡淡的樱花色,此刻因惊疑而微微抿着。乌黑如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带着大病初愈的脆弱美感。
这张脸,精致、年轻、美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但……这绝对不是她夏雨禾的脸!她只是普通清秀,绝没有这般倾城的颜色和骨子里透出的矜贵!
“夏家……夏雨禾……”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一个大胆到令她自己都战栗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藤,疯狂地缠绕上她的心脏——重生!她坠楼之后,竟然重生在了民国?还成了什么……夏家的大小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雨禾!我的儿啊!”
伴随着一声带着哭音的呼唤,一个穿着深紫色织锦旗袍、披着雪白狐裘披肩的贵妇人疾步走了进来。她保养得宜,风韵犹存,眉眼间与镜中的夏雨禾有五六分相似,此刻脸上写满了焦灼和心疼,眼圈红肿,显然是哭了许久。
她身后跟着一位身着藏青色长衫、面容儒雅却带着上位者威严的中年男人,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贵妇人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夏雨禾冰凉的手,温热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菩萨保佑!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可怎么活啊!” 她仔细端详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心疼得无以复加。
中年男人——夏家的家主夏世昌,也走到床边,威严的目光在触及女儿时瞬间软化,充满了后怕和如释重负:“醒了就好。可还有哪里不适?头还疼得厉害吗?”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爹……娘?” 夏雨禾看着眼前这对陌生又“熟悉”的夫妇,感受着手背上温热的泪水和他们目光中毫不作伪的疼惜,一种巨大的、混杂着荒谬、茫然、劫后余生以及……一丝隐秘的狂喜的复杂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
她真的重生了!不再是那个被闺蜜背叛、推下楼顶、无人真正怜惜的孤女夏雨禾!她是夏家的大小姐,夏雨禾!拥有着显赫的家世,拥有着视她如珠如宝的父母!
前世那锥心刺骨的背叛和坠落时的剧痛还历历在目,宋凝那张在血色月光下微笑的脸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烙印在灵魂深处。
滔天的恨意如同被封印的火山,在确认重生的这一刻,找到了喷发的出口,在心底疯狂地咆哮、奔涌!
宋凝!你等着!
这一世,我夏雨禾,不再是任你揉捏的蝼蚁!那些血与恨,我要你,千倍、万倍地偿还!
夏雨禾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刻骨的冰冷。她反手轻轻握住母亲温软的手,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虚弱却安抚的笑容,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唤道:
“娘,爹……我没事了。就是……头还有点晕,好多事情……记不清了。”
第二章 百乐门的魅影
时间如同黄浦江的水,裹挟着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与暗流汹涌,奔流不息。转眼,距离夏雨禾在夏家小姐闺房中惊醒,已过去月余。
夏公馆坐落在法租界幽静的霞飞路深处,是一座融合了中式园林雅致与西式建筑气派的花园洋房。
夏雨禾凭借着那份属于“夏大小姐”的模糊记忆碎片,加上小荷这个忠心耿耿、心思单纯的小丫鬟从旁提点,以及她自身在现代职场历练出的察言观色和快速适应能力,已能大致摸清夏家的脉络,并在这个全新的身份里,小心翼翼地站稳了脚跟。
夏家,上海滩数得着的民族实业家,根基深厚,主营纺织印染,近年也涉足航运和地产,与政商两界关系盘根错节。
家主夏世昌,威严持重,深谋远虑;夫人林婉如,出身江南书香门第,温婉贤淑,对唯一的女儿夏雨禾视若珍宝。夏雨禾上面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夏明远,目前在德国留学,家中暂未归。
夏家内部看似和睦,但夏雨禾凭着敏锐的直觉,隐约能感受到平静水面下隐藏的暗礁——几位叔伯旁支对家族产业的觊觎,以及管家赵伯那张总是挂着恭敬笑容、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脸。
她每日在公馆里“静养”,实则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关于这个时代、这座城市、这个家族的一切信息。
她翻阅着夏雨禾房间里那些带锁的日记本(钥匙在小荷那里),试图拼凑出原主的性格和过往。原主夏雨禾,是个被保护得极好、心思单纯、甚至有些娇纵任性的千金小姐,爱骑马、爱跳舞、爱一切新鲜时髦的东西,对人情世故却近乎天真。
这为她此刻的“失忆”和某些细微的性情变化,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她的“病”渐渐好了。苍白褪去,脸颊恢复了健康的红润,那双清澈的杏眼也因沉淀了前世今生的复杂心绪,而显得更加深邃沉静,偶尔掠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锐利和冰冷。
“小姐,您看这身怎么样?”
小荷捧着一件新做的旗袍,兴冲冲地跑进来。是时下最流行的进口香云纱料子,水碧色底子上晕染着浅粉的缠枝玉兰,领口袖口镶着精致的蕾丝边,既清雅又娇俏。
夏雨禾的目光落在旗袍上,心思却飘得很远。
今晚,是她“病愈”后第一次正式在社交场合露面——百乐门大饭店的慈善募捐晚宴。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这是个绝佳的观察机会,观察这个时代,观察这个圈子,更是为了……寻找那个刻在她血骨里的名字——宋凝!
她需要确认,宋凝是否也在这个时空。那个将她推下地狱的女人,是像一缕冤魂般消散了,还是……也获得了某种“新生”?
“很漂亮,小荷,就这件吧。”夏雨禾收回思绪,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属于夏家千金的温婉笑容。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湖面。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百乐门如同镶嵌在夜上海心脏的一颗巨大钻石,流光溢彩,歌舞喧嚣。
巨大的霓虹招牌闪烁着迷离的光,门前车水马龙,各式锃亮的汽车停下又开走,吐出一个个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男女。
夏雨禾挽着父亲夏世昌的手臂,在母亲林婉如的陪伴下步入这浮华之地。她穿着那身水碧玉兰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白色开司米披肩,乌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簪着一支小巧的珍珠发簪,清新脱俗得如同喧闹尘世中悄然绽放的一朵幽兰,瞬间吸引了不少惊艳的目光。
夏世昌显然很满意女儿引起的瞩目,威严的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与相熟的各界名流寒暄。
林婉如则温柔地护在女儿身侧,低声为她介绍着那些陌生的面孔:这位是银行巨子李老板,那位是报业大王陈先生,这位夫人是领事馆参赞的太太……
夏雨禾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微微颔首,应对从容。她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金碧辉煌的大厅。
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夺目,爵士乐队奏响着慵懒又热烈的旋律,舞池里绅士淑女们相拥旋转,空气里混合着香水、雪茄、香槟和食物的复杂气味。这一切奢华迷离,都带着一种旧时光特有的、令人恍惚的不真实感。
突然,她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拽住,死死地钉在了舞厅入口处!
一个穿着猩红色丝绒露肩晚礼服的女人,如同燃烧的火焰般,挽着一个男人的臂弯,款款走了进来。那女人身材高挑窈窕,卷曲的短发精心打理过,衬得一张脸艳光四射,眉眼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傲慢和风情。红唇如火,顾盼生辉,瞬间就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尽管发型变了,衣着妆容是十足的摩登女郎派头,但那五官轮廓,那眉梢眼角的神态,那走路时微微扬着下巴的姿势……夏雨禾的灵魂深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
宋凝!
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在冰冷楼顶、血色月光下对她露出恶魔般微笑的女人!她竟然也在这里!在这个纸醉金迷的民国!她不仅活着,还活得如此……光鲜亮丽,张扬跋扈!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瞬间冲上夏雨禾的头顶,几乎让她眼前发黑,手指不受控制地深深掐进了掌心,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她摇摇欲坠的冷静。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猎豹锁定了猎物,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复仇的渴望。
宋凝显然也看到了被众人簇拥的夏雨禾一家。她的目光掠过夏世昌和林婉如,最后落在了夏雨禾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轻蔑?仿佛在看一件不合时宜的古董花瓶。她红唇微勾,扬起一个标准而疏离的社交微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那笑容,与前世无数次伪装出的“姐妹情深”何其相似,却又因这身猩红和身边的男人,透出截然不同的、毫不掩饰的攻击性。
夏雨禾的心猛地一沉。宋凝看她的眼神,完全是看一个陌生人!一个初次见面的、需要评估分量的竞争对手!
她不记得了!宋凝……她竟然没有前世的记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夏雨禾熊熊燃烧的恨意之火上,滋啦作响,腾起一阵刺骨的寒气。但随即,一股更深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冰冷火焰在她心底燃起。不记得?那又如何?
她宋凝骨子里的贪婪、虚伪、不择手段,早已融进了血液!看看她此刻的姿态,看看她挽着的那个男人——穿着笔挺的日本军服,肩章闪亮,神情倨傲,显然地位不低。
原来这一世,宋凝攀附的,是日本人!
夏雨禾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尖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在宋凝的目光再次扫过来时,脸上已然换上了夏家千金应有的、无可挑剔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疏离的优雅笑容,对着那个方向,微微颔首回礼。
眼神交汇,无声的电光石火在奢靡的空气里噼啪作响。
夏雨禾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到极致的弧度。
宋凝,你不记得了,真好。
这样,我才能让你……重新认识我。
第三章 初遇与暗箭
“雨禾,来,见过张少帅。” 夏世昌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夏雨禾与宋凝那无声的、刀光剑影般的对视。
夏雨禾心头微动,顺着父亲示意的方向看去。
一个年轻男人正从璀璨的水晶吊灯下走来。他身量极高,穿着一身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高级定制西装,并未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却丝毫不显轻浮,反而透出一种军人特有的利落与不羁。
灯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犹如刀削斧刻般硬朗。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强大气场和一种洞悉世事的冷冽,当他视线扫过时,仿佛能穿透一切虚饰的浮华,直抵人心。
他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瞬间成为了全场新的焦点。原本围绕在夏世昌身边的几位商界名流,都不自觉地微微欠身,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
张霖。夏雨禾脑海里瞬间跳出这个名字。上海滩真正的实权人物之一,手握重兵的少帅,张家在江浙沪的势力盘根错节,连租界工部局都要让其三分。
他的父亲张作川大帅坐镇南京,他则亲自坐镇上海,掌控着这座东方魔都最核心的命脉。
“张少帅。” 夏雨禾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旧式礼,动作流畅自然,带着大家闺秀的矜持与教养。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张霖审视的视线。
张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前的少女无疑是极美的,病愈后的苍白褪去,更添几分清艳。
但让他微感诧异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却又像深秋的湖面,平静之下似乎蕴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厚重与……冷意?这与他听闻中那位娇纵任性、不谙世事的夏家大小姐,似乎有些微妙的出入。
“夏小姐。” 张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令尊方才还在忧心夏小姐身体初愈,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更像是一种社交辞令。
“有劳少帅挂心,雨禾已无大碍。” 夏雨禾的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和礼貌。她的注意力并未完全放在张霖身上,眼角的余光依旧敏锐地捕捉着不远处宋凝的动向。
宋凝正挽着那位日本军官——井上彦一少佐的手臂,周旋于几个日本商人和他们的夫人之间。
她笑容妩媚,应对自如,猩红的裙摆如同一面张扬的旗帜。当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夏雨禾这边,看到夏雨禾与张霖站在一起时,那精心描绘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嫉妒和……算计!
夏雨禾的心猛地一紧。来了!即使没有记忆,宋凝那见不得别人好的卑劣本性,依旧如跗骨之蛆!
果然,一曲终了,新的舞曲旋律响起,带着更为欢快的节奏。宋凝轻轻摇了摇井上彦一的手臂,娇声说了句什么。
井上彦一脸上露出略带宠溺的笑容,拍了拍她的手背。宋凝便如同一只艳丽的红蝶,翩然离了井上彦一,目标明确地朝着夏雨禾……或者说,朝着夏雨禾身边的张霖走来。
“少帅,久仰大名。”
宋凝的声音甜腻得如同浸了蜜糖,她在张霖面前站定,微微扬起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倾慕和诱惑,“我是宋凝,家父宋其昌,做点小生意。不知宋凝是否有这个荣幸,请少帅共舞一曲?” 她伸出手,白皙的手指在灯光下泛着柔光。
张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对这种主动贴上来的女人向来缺乏耐心,尤其是这种带着明显目的性的。他正欲冷淡回绝,却察觉到身边一道极其细微、却又异常冰冷的目光。
是夏雨禾。
她微微侧身,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调整了一下站姿,离张霖更近了一些。她的目光并未看宋凝,而是落在舞池中旋转的人群上,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甚至带着点少女的懵懂好奇。
然而,就在这看似毫无防备的瞬间,一句极轻、极冷,如同冰珠坠地的低语,清晰地钻进了张霖的耳中:
“小心,她裙摆下藏着‘东西’。”
张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是什么人?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少帅,对危险的直觉早已刻入骨髓!
夏雨禾这句没头没尾、声音低到几乎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警告,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眼前的迷障!他瞬间捕捉到了宋凝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绝非单纯邀舞的恶意!那恶意并非针对他张霖,而是直指他身边这位看似柔弱的夏家小姐!
电光石火间,张霖做出了决断。他无视了宋凝伸出的手,反而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侧身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夏雨禾挡在了自己身后半个身位,隔开了宋凝可能接近的所有路径。同时,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精准地扫向宋凝那曳地的猩红丝绒裙摆!
宋凝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那妩媚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无比僵硬难看。
她万万没想到,张霖竟会如此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无视她,甚至……护住了那个夏雨禾?!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张霖那扫向她裙摆的目光,冰冷刺骨,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丝绒布料,看到她精心布置的“小玩意儿”!
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宋凝的脊背。她精心策划的“意外”还没开始,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乱了阵脚!她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难道是这个夏雨禾看出了什么?不可能!她做得那么隐秘!
巨大的惊惶和被当众打脸的羞愤让宋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强撑着最后一丝体面,讪讪地收回手,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来……看来少帅没有兴致,是宋凝冒昧了。”
她几乎是仓皇地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迅速消失在人群中,那抹猩红显得格外狼狈。
夏雨禾一直垂着眼睫,仿佛对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毫无所觉。只有她自己知道,藏在披肩下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刚才那一瞬,她赌对了!赌张霖的敏锐和决断,更赌宋凝那套卑劣的手段,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夏小姐似乎……知道些什么?”
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夏雨禾抬起头,对上张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眸。她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后怕,声音带着点轻颤:“少帅说什么?雨禾只是……只是觉得那位宋小姐身上的香水味太浓,有些不舒服,才想离远些……” 她微微蹙眉,用手帕轻轻掩了掩口鼻,眼神无辜又清澈。
张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但那目光中的探究并未散去。这个夏家大小姐,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不舒服的话,去露台透透气吧。” 他淡淡地说,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维护。
“多谢少帅。”
夏雨禾微微屈膝,转身走向侧边的露台。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让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和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
她扶着冰凉的雕花栏杆,望着脚下璀璨迷离的夜上海,眼底深处,是终于成功射出第一支复仇之箭的冰冷快意。
宋凝,这只是开始。你裙下藏着的“小机关”……我会让它,在所有人面前,轰然炸响!
第四章 流言的毒刃
百乐门那场交锋,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夏雨禾和宋凝之间激起了无声的暗涌。
然而,在浮华喧嚣的上海滩,名媛淑女间的些许龃龉,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快就被新的风月掩盖。夏雨禾的生活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在夏公馆深闺中扮演着一位“大病初愈、逐渐适应社交”的世家千金。
她每日读书、习字、插花、弹琴,接受母亲林婉如关于管家和应酬的教导,努力将“夏雨禾”这个角色演绎得天衣无缝。只是那本带锁的日记,她翻阅得更加仔细,试图从原主那些天真烂漫的絮语中,找到关于宋家、关于宋凝的蛛丝马迹。
宋家,并非夏家这样的老牌世家,而是近年靠着投机倒把和攀附日本势力迅速发迹的新贵。家主宋其昌,是个精于钻营、唯利是图的商人,名声在正经的华商圈里并不好。
宋凝作为他唯一的女儿,作风大胆泼辣,是上海滩小报花边新闻的常客。原主夏雨禾与宋凝并无深交,日记里只有寥寥几笔,提到在一次跑马会上见过,觉得对方“打扮太过妖娆,不像正经人家小姐”。
这信息让夏雨禾冷笑。宋凝的本性,无论在哪一世,都如出一辙——贪婪、虚荣、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区别只在于攀附的对象不同罢了。前世是她的男友陈锋,这一世,则是日本军官井上彦一。她就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依附在更强的存在身上,伺机咬噬一切挡路的人。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几天后,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夏雨禾正在二楼临窗的小书房里临摹一幅工笔花鸟。窗外花园里,母亲林婉如正陪着几位相熟的官太太在紫藤花架下喝茶闲谈。微风送来阵阵花香和隐约的谈笑声。
突然,一个刻意压低却仍显尖锐的女声钻了进来:
“……你们是没看见哟!那天在百乐门,宋家那丫头,穿得跟个红舞女似的,巴巴地凑到张少帅跟前,那媚眼抛得!啧啧,就差没贴到人家身上去了!结果呢?热脸贴了冷屁股!张少帅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直接护着夏家那位病恹恹的小姐躲开了!那场面,臊得我哟……”
“真的假的?张少帅护着夏雨禾?”
另一个声音带着惊讶和浓浓的八卦意味,“不是说夏家那丫头之前骑马摔坏了脑子,人都痴痴傻傻的了?”
“痴傻?我看可不见得!”
第一个声音立刻反驳,带着点幸灾乐祸,“你是没瞧见夏雨禾那晚的样子!病西施似的,弱不禁风,站在张少帅旁边,那小眼神儿……啧啧,我瞧着可精着呢!说不定啊,就是装病博同情,吊着张少帅的胃口呢!不然张少帅那样的人物,能对她另眼相看?”
“哎呦,这话可不能乱说!夏家可要脸面……”
“脸面?脸面值几个钱?攀上张少帅才是真格的!我看啊,宋凝是太急了,反倒让夏雨禾这‘病美人’捡了便宜!这手段,高明着呢!装痴卖傻,扮猪吃老虎,啧啧……”
污言秽语如同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夏雨禾的耳中。握着毛笔的手猛地收紧,笔尖饱蘸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大片浓黑的污迹,将那只精心勾勒的翠鸟翅膀彻底吞噬。
流言!恶毒至极的流言!不仅将她描绘成心机深沉、装病博宠的狐媚子,更是将脏水直接泼向了张霖!宋凝!果然是她!
百乐门受挫,她不敢明着来,便使出了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利用这些长舌妇的嘴,散播谣言,败坏她的名声,企图让她在张霖面前彻底失分,甚至让夏家蒙羞!
愤怒如同烈火灼烧着心肺,但夏雨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慢慢放下笔,看着宣纸上那片刺眼的墨污,眼神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冰。撕扯对骂?
那是原主夏雨禾可能会做的蠢事。她要的,是让宋凝自食其果,让这毒刃,百倍地扎回她自己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温婉平静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她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沿着铺着厚地毯的楼梯,步履轻盈地走下去。
紫藤花架下,几位太太正聊得“热火朝天”,看到夏雨禾娉娉婷婷地走来,瞬间噤声,脸上都带着一丝尴尬和不自然。
“娘,各位伯母好。”
夏雨禾走到母亲身边,屈膝行礼,声音柔婉动听,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她目光清澈,笑容纯净,脸色虽有些病后的苍白,却精神奕奕,哪里有一丝一毫“痴傻”或“装病”的痕迹?
“雨禾来了,快坐下。”
林婉如拉着女儿的手,眼神温柔,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方才那些话,她也隐约听到一些,心中既惊且怒。
“娘,我刚才在楼上临画,不小心打翻了墨,污了一幅好画。”
夏雨禾挨着母亲坐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和娇憨,“正烦着呢,听见楼下伯母们说笑,就下来沾沾喜气。”
她说着,目光坦然地看向刚才嚼舌根最厉害的那位王太太,带着点天真好奇,“王伯母,您刚才说什么‘手段高明’?是在说哪出戏文里的故事吗?雨禾也想听听呢。”
王太太被她这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看得一阵心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道:“啊?没……没什么,就是……就是随便聊聊,戏文,对,是戏文……”
“哦,”
夏雨禾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话锋却陡然一转,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说到戏文,我前些日子倒是在报上看到一则趣闻呢。
说是某个新近发达的人家,家里的小姐为了攀附权贵,手段用尽,闹出了不少笑话,连累得整个家族都被人指指点点,说她家是‘暴发户’,‘没规矩’,‘攀高枝儿摔断了腿’……唉,真是可怜又可叹,好好的名声,就这么毁了。”
她语气惋惜,眼神却意有所指地扫过在座几位太太,最后轻轻落在王太太有些发白的脸上,微微一笑:“您说,这样的小姐,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反倒不如安守本分、清清白白做人的好?”
空气瞬间凝固了。
几位太太面面相觑,眼神闪烁。
夏雨禾这番话,明着是说报上的“趣闻”,暗地里句句都在敲打!不仅点破了流言的来源(新近发达的人家),更直指其行为是“攀附权贵”、“没规矩”、“毁名声”!最后那句“安守本分”、“清清白白”,更是将夏家和自己放在了道德制高点,反衬出流言制造者的卑劣!
林婉如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随即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雨禾说得对。女孩子家,名声最要紧。那些捕风捉影、搬弄是非的闲话,听了污耳朵,说了更是折福。咱们这样的人家,更要谨言慎行,以身作则才是。”
王太太等人脸上火辣辣的,如坐针毡,哪里还敢再提半句闲话,纷纷干笑着附和:“是极是极!”“夏太太和夏小姐真是明事理!”“就是就是,闲话不可信!”
一场风波,被夏雨禾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小口啜饮着母亲递过来的花茶,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寒潭。
宋凝,你的第一支毒箭,我折断了。
接下来,该轮到我了。
第五章 霞飞路的“意外”
流言风波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虽被夏雨禾强行按捺下去,但那恶毒的揣测却如同阴沟里的湿气,悄然渗透进某些角落。
夏公馆内,仆人们看她的眼神似乎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母亲林婉如虽未明言,但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忧心,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与张少帅保持适当距离。
夏雨禾心中冷笑。
宋凝这一招,虽未伤她根本,却着实恶心了她一把,也成功地在夏家和张霖之间制造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她需要反击,需要一个足够响亮、足够让宋凝自取其辱的耳光,彻底扭转局面,同时……也要试探一下张霖的态度。
机会很快来了。
法租界工部局为筹集善款修缮孤儿院,在霞飞路最负盛名的“白蔷薇”咖啡馆举办一场小型义卖茶会。参与的多是租界内外的名媛淑女和外国领事夫人,格调高雅,规模不大,却极具影响力。夏雨禾和宋凝的名字,赫然都在邀请之列。
茶会当天,天气晴好。
“白蔷薇”咖啡馆临街的落地玻璃窗擦得锃亮,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投射下斑斓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红茶的芬芳以及新鲜烘焙甜点的诱人气息。衣着考究的淑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气氛融洽。
夏雨禾穿着一身月牙白滚银边的苏绣旗袍,式样简洁大方,只在领口别了一枚小巧的翡翠蜻蜓胸针,乌发松松挽起,气质清雅如兰。她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小口品尝着一块精致的马卡龙,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
宋凝来了。依旧是张扬的风格,一身鹅黄色蕾丝洋装,戴着宽檐帽,帽檐下缀着长长的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涂着艳色口红的嘴唇和线条优美的下巴。
她挽着一位衣着华贵、神情倨傲的法国领事夫人,谈笑风生,俨然是场中的焦点之一。经过夏雨禾桌边时,宋凝的脚步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面纱下传来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的冷哼。
挑衅?
夏雨禾端起骨瓷茶杯,掩去唇边一丝冷冽的弧度。很好,鱼儿上钩了。
义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夏雨禾捐出了一幅自己临摹的宋代花鸟小品,笔触虽显稚嫩,却颇有灵气,引来几位懂行的夫人称赞。宋凝则捐出了一条镶嵌着硕大蓝宝石、款式略显浮夸的项链,据说是其父从印度得来的“古董”,引来一阵惊叹。
茶会临近尾声,众人开始自由走动、交际。
夏雨禾起身,向摆放着点心的长桌走去,似乎是想再取些茶点。她的位置,恰好要经过宋凝和那位法国领事夫人所在的小圆桌。宋凝正背对着她,微微倾身,指着桌上的一本画册对领事夫人说着什么,姿态亲昵。
夏雨禾步履从容,裙摆摇曳。就在她即将与宋凝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宋凝那只戴着精致蕾丝手套、一直随意搭在桌沿的手,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迅捷地动了一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训练过的精准,目标直指夏雨禾的脚踝!她算准了角度,只要夏雨禾被绊一下,重心不稳,整个人必然会向前扑倒,而她面前,就是堆满了昂贵骨瓷茶具和精美点心的长桌!当众出丑、打翻茶具、泼洒点心……这洋相足以让夏雨禾再次成为全场的笑柄,甚至可能烫伤!
宋凝的嘴角,在面纱的遮掩下,勾起一抹恶毒的弧度。
然而,就在宋凝指尖即将触及夏雨禾脚踝的前一瞬,夏雨禾仿佛脑后长了眼睛!
她的脚步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向外侧微微一滑,如同滑不留手的游鱼,堪堪避开了那阴险的一绊!同时,她的手臂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猛地“带”了一下,身体一个踉跄,口中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慌的轻呼:
“哎呀!”
这声惊呼瞬间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夏雨禾重心不稳,整个人看似就要向前扑倒!电光石火间,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伸出,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夏雨禾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扶住她的,正是张霖!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一身便装,依旧气势迫人。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夏雨禾惊惶的小脸,随即锐利如刀地射向始作俑者——宋凝!
宋凝完全懵了!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志在必得的一绊落空,然后夏雨禾就像是被她“推”了一下似的要摔倒,紧接着张霖如同天神般出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而夏雨禾,在张霖的扶持下站稳,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难以置信。她微微喘息着,目光缓缓转向宋凝,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委屈,却清晰地传遍了这骤然安静下来的角落:
“宋……宋小姐?你……你为何要绊我?还……还推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宋凝身上!惊愕、怀疑、鄙夷……种种目光如同利箭,瞬间将宋凝钉在了耻辱柱上!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宋凝猛地回过神,面纱下的脸涨得通红,又惊又怒,尖声反驳,“谁绊你了!谁推你了!明明是你自己没站稳!”
“我……我没有……”
夏雨禾眼圈瞬间红了,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泫然欲泣的模样楚楚可怜到了极点。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张霖扶住她胳膊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我走得好好的……宋小姐,我知道百乐门那晚你邀舞少帅不成,对我有些误会……可……可你也不能……不能这样当众害我呀……” 她抽噎着,将“前因后果”点得清清楚楚!
“哗——”
人群瞬间哗然!
原来如此!百乐门邀舞被拒!怀恨在心!当众报复!这宋凝,竟是如此心胸狭窄、恶毒卑劣之人!难怪夏小姐吓成这样!
法国领事夫人也皱紧了眉头,不动声色地将挽着宋凝胳膊的手抽了回来,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不悦和疏离。
其他几位刚才还和宋凝谈笑的名媛,也纷纷后退一步,眼神鄙夷。
“我没有!是她诬陷我!是她自己装的!”
宋凝气得浑身发抖,面纱也掩盖不住她扭曲的表情,她指着夏雨禾,声音尖利刺耳,彻底失态,“张少帅!您别被她骗了!她最会装模作样了!她……”
“够了!”
一声冰冷的断喝,如同寒冰碎裂,瞬间冻结了宋凝所有的尖叫。张霖脸色阴沉,眼神锐利如刀锋,周身散发出迫人的寒意。
他并未看宋凝,只是低头看着身边惊魂未定、泪水涟涟的少女,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夏小姐受惊了。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他扶着夏雨禾的手臂,将她护在身侧,姿态强硬而明确。
“公论”二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宋凝脸上。
在场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已经是赤裸裸的唾弃和鄙夷。她精心营造的摩登女郎形象,她攀附领事夫人的努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宋凝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地,承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如同实质般的鄙夷目光。那宽檐帽下的面纱,此刻非但不是遮掩,反而成了她狼狈不堪的讽刺象征。
她精心描画的红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当众揭穿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浑身冰凉,几乎站立不稳。
夏雨禾依在张霖身侧,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微微颤抖,像受惊的蝶翼。然而,在无人看见的角度,那被泪水洗过的清澈眼底深处,一丝冰冷得近乎残酷的寒芒,如同淬毒的针尖,一闪而逝。
霞飞路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温暖地洒在众人身上,却唯独照不进宋凝周身那方寸之地。
第六章 破碎的“古董”
霞飞路咖啡馆那场当众出丑,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宋凝身上。
短短数日,“宋家小姐心胸狭窄,因嫉生恨,当众推搡夏家千金”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租界内外、特别是华洋混杂的上流圈子里不胫而走。
小报的记者们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虽然碍于宋家攀附的日本势力不敢明目张胆地报道,但各种捕风捉影、含沙射影的“名媛轶事”、“淑女失仪”栏目,已是暗流涌动。
宋凝苦心经营的“摩登女郎”、“社交宠儿”形象,一夜之间跌入谷底。那些原本与她交好、看在她父亲宋其昌和井上彦一面上对她客气的太太小姐们,纷纷避之不及。
法国领事夫人更是直接退回了她送去“赔罪”的礼物,连面都没见。巨大的落差和无处不在的指指点点,让宋凝几乎要发疯,心中对夏雨禾的怨恨更是如同毒草般疯狂滋长。
“夏雨禾!贱人!装模作样的贱人!”
宋家奢华但透着暴发户气息的客厅里,宋凝将一只昂贵的景泰蓝花瓶狠狠砸在地上,碎片飞溅。她胸口剧烈起伏,妆容精致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一定是她!一定是她算计我!她怎么敢!她凭什么!”
她来回踱步,猩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霞飞路的“意外”之后,她越想越不对劲。
夏雨禾的反应太快了!太“恰到好处”了!还有张霖的出现……巧合得令人心寒!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底滋生——夏雨禾是故意的!她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故意设了个局让自己往里跳!
这个认知让宋凝又惊又怒,更感到一种被愚弄的强烈耻辱。
她必须反击!必须让夏雨禾付出更惨痛的代价!她要彻底毁了她那张看似无辜的脸,毁了她那身清高的名声!
一个恶毒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夏家不是以诗书传家、清誉自诩吗?夏雨禾不是喜欢装清高、扮才女吗?那就从她最在意的地方下手!
几天后,上海滩颇具盛名的“集雅斋”古玩店举办一场小型鉴珍会,展出几件店主新近收来的“稀世珍宝”,邀请了一些真正懂行的藏家和附庸风雅的名流。
夏雨禾在母亲林婉如的授意下,也收到了邀请函。林婉如希望女儿多接触些风雅之事,也借机散散心。
鉴珍会当天,“集雅斋”内檀香袅袅,气氛沉静。
博古架上陈列着瓷器、玉器、书画,灯光柔和,更添古意。夏雨禾穿着一身素雅的豆青色旗袍,安静地跟在几位真正懂行的老先生身后,认真聆听讲解,姿态娴静,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也显得颇有见地,引来老先生们赞许的目光。
宋凝也来了。
她穿着一身相对低调的墨绿色旗袍,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似乎已经从之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她身边跟着一个穿着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颇为儒雅的中年男人,正低声向她介绍着什么。
宋凝频频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目光却不时地、如同毒蛇般扫过夏雨禾的身影。
夏雨禾心中冷笑,知道宋凝必然有备而来。她佯装欣赏一件明代青花梅瓶,实则全身的感官都高度戒备着。
机会很快出现。众人移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观赏一件据说是宋代官窑的“天青釉葵花洗”。那葵花洗釉色温润,开片自然,在灯光下流淌着如玉般的光泽,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宋凝和那位“专家”也凑了过来。就在人群聚拢,大家都凝神欣赏那件“珍品”时,宋凝似乎被后面的人轻轻推搡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低呼:“哎哟!” 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一个趔趄!
而她趔趄的方向,正对着摆放葵花洗的红木展台!更“巧”的是,她的手臂看似慌乱地向前一抓,目标赫然是站在展台侧前方的夏雨禾!
一切发生得太快!眼看宋凝的手就要抓到夏雨禾的胳膊,将她狠狠推向那价值连城的“宋代官窑葵花洗”!
千钧一发之际!
夏雨禾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又像是早已预知了危险。她没有丝毫慌乱,身体以一个极其微妙的、如同舞蹈般的角度向侧面轻盈地一闪!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留下一抹豆青色的残影!
宋凝这志在必得的“一推”,瞬间落空!她全力前冲的身体因为失去了目标,加上原本就是故意做出来的趔趄姿态,彻底失去了平衡!
“啊——!”
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划破了沉静的鉴珍会!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宋凝整个人如同失控的麻袋,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扑在了那张坚硬的红木展台上!
“哐当——!!!”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碎的巨响!
那件被众人视若珍宝的“宋代官窑天青釉葵花洗”,被宋凝扑倒的身体和挥舞的手臂,狠狠地扫落在地!
碎片!
无数的、闪烁着温润光泽的、如同冰裂般的瓷片,如同最凄美的烟花,在光滑的青砖地面上迸溅开来!散落得到处都是!
整个“集雅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
宋凝狼狈不堪地趴在展台上,昂贵的墨绿色旗袍沾满了灰尘,精心打理的发髻也散乱下来,几缕头发黏在煞白的脸上。她看着脚边那一地狼藉的碎片,眼神空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碎了!价值连城的“宋代官窑”!被她亲手……毁了?!
“我的……我的洗啊!”
集雅斋的老板,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此刻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哀嚎出声,指着宋凝,手指都在哆嗦,“你……你……宋小姐!你……你赔我的官窑!”
周围的宾客也终于回过神来,看向宋凝的目光充满了震惊、鄙夷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天哪!她怎么搞的!”
“故意的吧?走路不看路?”
“这下可闯大祸了!听说这洗子可是老板的镇店之宝!”
“啧啧,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何止败事有余!简直是灾星!上次在霞飞路推夏小姐,这次又打碎古董……”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向宋凝。她瘫软在地,看着那一地刺目的碎片,再听着周围毫不留情的指责,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浑身冰冷,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她完了!彻底完了!不仅毁了天价的古董要赔偿,更重要的是,她的名声,彻底臭了!从“心胸狭窄”直接升级成了“鲁莽愚蠢”、“灾星”!
夏雨禾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豆青色的旗袍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和后怕,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
她微微抬手,掩着因惊讶而微张的唇,目光扫过瘫软如泥、面无人色的宋凝,眼底深处,是一片冰冷的、如同寒潭深水般的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躲开了。
宋凝,这价值连城的“古董”,和你那早已一文不值的名声,这破碎的声音,可还动听?
第七章 舞会上的“真相”
“宋代官窑葵花洗”的惊天一碎,如同在上海滩的上流社会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宋凝的名字,彻底与“愚蠢”、“莽撞”、“灾星”划上了等号。集雅斋老板痛失珍宝,虽碍于宋家背后的日本人不敢过于逼迫,但天价赔偿的账单和“不慎损毁国宝”的恶名,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压在了宋家头上。
宋其昌气得暴跳如雷,将宋凝禁足在家,勒令她“好好反省”。
夏雨禾的日子则平静了许多。霞飞路的“陷害未遂”和集雅斋的“大显身手”(在旁人看来是镇定自若、反应敏捷),为她赢得了一片赞誉。
那些关于她“装病”、“心机”的流言蜚语,在宋凝的愚蠢映衬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很快便烟消云散。连带着夏家的声望也跟着水涨船高。母亲林婉如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看向女儿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和不易察觉的骄傲。
然而,夏雨禾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她知道宋凝就像一条被打痛了的毒蛇,绝不会就此罢休。
禁足只是暂时的,更大的风暴必然还在酝酿。她需要更主动,需要将宋凝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让她永无翻身之日。而即将到来的英国领事馆举办的圣诞慈善舞会,无疑是最好的舞台。
与此同时,一个意外的访客打破了夏公馆的宁静。
“夏小姐,张少帅的车在外面。”
管家赵伯恭敬地通传,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夏雨禾心中微动。自霞飞路咖啡馆之后,张霖似乎对她多了一份若有若无的关注,但两人并无直接交集。他此时登门……
会客厅里,张霖并未穿军装,而是一身深灰色的呢料大衣,衬得身形越发挺拔。他坐在沙发上,姿态放松却依旧带着掌控全局的气场,手中把玩着一个古朴的紫檀木小匣子。
“少帅。”
夏雨禾行礼,态度恭敬而疏离。
张霖抬眼,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穿透那层温婉沉静的表象。他没有寒暄,直接将手中的紫檀木匣子放在茶几上,推到她面前。
“打开看看。”
夏雨禾依言打开匣子。里面红丝绒衬垫上,静静地躺着一支断成两截的白玉簪。簪子样式古朴,玉质温润细腻,只是断口处参差不齐,显然是遭受了巨大的外力撞击。在断裂的簪身内侧,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细微的、暗褐色的印记。
夏雨禾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支簪子……她认得!
前世坠楼时,她头上就戴着这支母亲留下的遗物白玉簪!坠落撞击地面时,簪子断裂,那点暗褐色,分明是……她的血!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她猛地抬起头,撞进张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中。
“这是……”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意外所得。”
张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就在你坠楼的那个位置附近找到的。断口很新,血迹……也是。”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夏雨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夏小姐似乎……对高处坠落,有着异乎寻常的‘经验’和‘警觉’?” 霞飞路咖啡馆她躲开宋凝推搡的敏捷,集雅斋避开“意外”的身手,绝非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所能拥有。
夏雨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知道了?他猜到了什么?他怎么会找到这支断簪?难道……他一直在调查她?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所有的伪装似乎都无所遁形!
前世惨烈的死亡画面和宋凝那张冷笑的脸再次清晰地浮现,巨大的恨意和此刻被揭穿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冰凉。
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绝对不能慌!她深吸一口气,抬起眼,迎上张霖审视的目光,眼底的惊涛骇浪瞬间被一种深沉的、刻骨的悲怆和恨意所取代。那不再是伪装,而是灵魂深处最真实的爆发!
“少帅明察秋毫。”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雨禾不敢隐瞒。那晚坠楼……并非意外。”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勇气,眼神中流露出巨大的痛苦和挣扎:“是宋凝!我前世今生,最好的‘闺蜜’!是她,亲手将我推下了天台!”
她指着匣子里的断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就是在那晚!她为了取代我,为了抢走我拥有的一切!就在我转身的瞬间,狠狠地将我推了下去!这支簪子,就是她罪行的见证!”
“前世?”
张霖的眉头紧紧锁起,这个词显然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但他并未打断,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夏雨禾,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夏雨禾豁出去了!
她将自己如何重生在夏家,如何在百乐门认出宋凝,宋凝如何因嫉生恨屡次陷害,霞飞路的绊脚推搡,集雅斋的蓄意嫁祸……所有的一切,除了她刻意引导的部分,其余都原原本本、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巨大的悲愤,和盘托出!
“……少帅,您问我为何警觉?因为那坠落的滋味,那粉身碎骨的痛,那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恨,早已刻进了我的骨髓!宋凝她,无论有没有前世的记忆,她骨子里的贪婪、狠毒、不择手段,从未改变!”
夏雨禾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脸颊,那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血泪,“这一世,她害我不成,反而自食其果,身败名裂!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我要让所有人看清她的真面目!我要让她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倔强地仰着头,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张霖的目光。那双清澈的杏眼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复仇之火,却也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祈求他的信任,或者至少……不是阻碍。
会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夏雨禾压抑的啜泣声和张霖手指轻轻敲击沙发扶手的、规律的轻响。
张霖沉默地看着眼前泪流满面、浑身散发着浓烈恨意与悲伤的少女。她的话荒诞离奇,如同天方夜谭。但她的眼神、她的痛苦、她的恨意,真实得令人心悸。那支染血的断簪,她一次次精准避开危险的“巧合”,以及宋凝那显而易见的卑劣行径……这一切碎片,似乎又诡异地指向那个荒谬的“重生”之说。
他沉默良久,久到夏雨禾几乎以为他会将自己当成疯子赶出去。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圣诞舞会,我会到场。”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但这句承诺,却如同在夏雨禾冰冷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英国领事馆的圣诞慈善舞会,是上海滩年末最盛大的社交盛事。巨大的宴会厅被装点得如同童话世界,巨大的圣诞树挂满彩灯和礼物,空气中飘荡着烤火鸡的香气、香槟的气泡和欢快的华尔兹旋律。各界名流、各国使节、军政要员云集,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被禁足许久的宋凝,在父亲宋其昌的运作下(主要是为了挽回一些颜面和打通关系),也终于得以露面。她穿着一身艳丽的宝蓝色露背晚礼服,戴着闪耀的钻石项链,试图重现昔日的风光。
然而,经过前两次的“壮举”,她所到之处,人们虽然表面上维持着礼貌,但眼神中的疏离、鄙夷和毫不掩饰的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针,刺得她浑身难受。井上彦一虽然依旧与她在一起,但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更多的时间是在与其他日本军官和商人交谈。
夏雨禾则与父母一同到来。她穿着一身银白色缀满细碎水晶的曳地长裙,如同月光女神般清冷高贵,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张霖果然如约而至,他一身笔挺的黑色戎装,肩章闪亮,并未佩戴勋章,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一入场,便有不少人上前寒暄。
舞会渐入高潮。乐队奏响了欢快的探戈舞曲。夏雨禾拒绝了几个邀舞者,目光平静地穿过人群,落在了被隐隐孤立、强颜欢笑的宋凝身上。
时机,到了。
她端起一杯香槟,步履优雅地朝着宋凝走去。
宋凝看到夏雨禾走来,身体瞬间绷紧,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敌意。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发现自己已被几个看热闹的夫人小姐隐隐围住。
“宋小姐。”
夏雨禾在宋凝面前站定,声音清越,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社交微笑,声音却足以让周围几人都听清,“许久不见。听闻宋小姐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在家休养,如今可大好了?” 她语气关切,眼神却平静无波。
宋凝的脸瞬间涨红,夏雨禾这看似问候实则戳她痛处的话,让她怒火中烧。她强压着怒气,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多谢夏小姐关心,我好得很!”
“那就好。”
夏雨禾微微一笑,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说起来,我一直有个疑问,藏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宋小姐能否为我解惑?”
宋凝警惕地看着她:“什么疑问?”
夏雨禾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直刺入宋凝的眼底,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清晰地送入宋凝耳中:
“宋凝,从那么高的地方推我下去……看着我在空中坠落,听着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一刻,你心里……是不是特别痛快?就像……前世一样?”
“轰——!”
宋凝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前世”两个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进了她记忆深处最混乱、最黑暗的角落!一些破碎的、模糊的、带着强烈坠落感和血色月光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冰冷的天台边缘,夏雨禾惊愕回头时绝望的眼神,自己伸手时那扭曲的快意,还有身体坠落后那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以及夏雨禾最后看向她时,那刻骨的恨意!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宋凝喉咙里爆发出来!她像是见到了最恐怖的厉鬼,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她踉跄着后退,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歇斯底里地尖叫:
“不是我!不是我推的!是你自己掉下去的!是你!是你!鬼!你是鬼!索命的鬼!别过来!别过来啊——!”
她涕泪横流,妆容花得一塌糊涂,昂贵的宝蓝色礼服被她自己抓得皱成一团,整个人状若疯癫,在众目睽睽之下,如同一个真正的疯子般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地嘶喊着:
“天台……血……月亮……她看着我笑……不!是她推我!她要害我!她要抢走我的一切!霖哥哥是我的!张家少奶奶的位置是我的!你这个贱人!你死了还不放过我!滚开!滚开啊——!”
整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瞬间死寂!
所有的音乐、所有的谈笑、所有的杯盏碰撞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央那个彻底崩溃、歇斯底里、将自己内心最黑暗秘密嘶吼出来的宋凝!
她喊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天台!推人!前世!索命鬼!抢男人!张家少奶奶!
信息量巨大到令人窒息!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原来夏小姐之前说的都是真的!宋凝不仅今生恶毒,竟然还牵扯着更可怕的“前世”孽债!她是因为嫉恨夏雨禾,才屡次三番陷害!甚至……她曾经真的亲手杀过人?!
鄙夷、恐惧、厌恶……种种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将宋凝彻底凌迟!连她身边的井上彦一都脸色铁青,嫌恶地后退几步,仿佛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夏雨禾静静地站在原地,银白色的长裙在璀璨的灯光下流淌着圣洁的光晕。她看着眼前彻底崩溃、丑态百出的宋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燃烧了两世的恨火,终于缓缓熄灭,化为一片冰冷的灰烬。
宋凝,你的真面目,你自己撕开了。
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永坠深渊。
这就是你的结局。
第八章 尘埃落定
宋凝那如同厉鬼索命般的凄厉嘶吼,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冰水,瞬间引爆了英国领事馆的圣诞舞会。
短暂的死寂过后,是更加汹涌的哗然、尖叫和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场面彻底失控。
“天啊!她说什么?她推过人下天台?”
“前世?索命鬼?她疯了!彻底疯了!”
“她承认了!她承认要害夏小姐!还说什么抢男人?张家少奶奶?”
“太可怕了!这女人是疯子!是杀人犯!”
“快把她弄走!太晦气了!”
“井上少佐!您看她……”
鄙夷、恐惧、厌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宋凝身上。她彻底崩溃了,涕泪横流,妆容糊成一团肮脏的油彩,昂贵的宝蓝色礼服被她自己撕扯得不成样子,瘫软在地,时而尖叫时而痛哭,精神显然已处于极度错乱的边缘。
井上彦一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宋凝当众发疯,喊出的那些“疯言疯语”不仅丢尽了他的人,更可能牵扯出一些他不想听到的“往事”!
他强忍着拔枪的冲动,对身边两个同样脸色难看的日本随从厉声喝道:“八嘎!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疯女人拖走!立刻!马上!”
两个孔武有力的日本兵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还在胡言乱语、拼命挣扎的宋凝,在一片鄙夷和唾弃的目光中,如同拖拽一袋垃圾般,将她强行拖离了这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宋凝那绝望的、不成调的哭嚎声,在奢靡的舞曲背景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门外冰冷的夜色里,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死一般的沉寂。
一场精心准备的盛大舞会,最终以一场骇人听闻的闹剧收场。宾客们惊魂未定,议论纷纷,看向夏雨禾的目光充满了同情、敬佩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谁能想到,这位看似柔弱的夏家千金,竟承受着如此可怕的嫉恨和迫害?
夏雨禾静静地站在原地,银白色的长裙在璀璨却冰冷的光线下,流淌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光泽。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全无影响。
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是张霖。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夏世昌和林婉如也快步走了过来。林婉如脸色煞白,紧紧握住女儿冰凉的手,声音都在发颤:“雨禾!我的儿!你……你受苦了!那个疯女人……她竟敢……” 她心疼得说不出话。
夏世昌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沉声道:“没事了,雨禾。爹在。”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属于家主的威严和护犊的厉色,让那些探究的目光纷纷收敛。
这场风暴的中心,最终在张霖和夏家父母的护卫下,安然离场。
留下身后一地关于“宋凝疯癫”、“前世孽债”、“夏家千金险遭毒手”的爆炸性谈资,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成为上海滩上流社会最惊悚、最令人唏嘘的传奇。
宋凝完了。
彻彻底底地完了。
她被井上彦一像丢垃圾一样丢回了宋家,随后便如同一颗失去利用价值的弃子,被井上彻底厌弃,断绝了所有往来。
宋其昌虽然恨铁不成钢,但毕竟是亲生女儿,无法真的弃之不顾。他将宋凝秘密送进了上海滩一家以“环境清幽”、“治疗精神疾病”闻名的外国人开设的疗养院,实际上就是高级精神病院,对外宣称女儿“受刺激过度,需要静养”。
宋凝的名字,彻底从上海滩的社交圈消失,只留下一个“疯子”、“杀人犯”的恐怖传说。宋家也因此事蒙羞,生意大受打击,门庭冷落,迅速衰落下去。
尘埃落定。
夏公馆的书房里,炉火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夏世昌坐在宽大的书桌后,神情复杂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儿。林婉如坐在一旁,眼中满是心疼和忧虑。
“雨禾,”
夏世昌沉吟良久,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舞会上的事……为父和你母亲都知道了。那个宋凝……还有她喊的那些话……”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你……你之前遭遇的那些‘意外’,是否……都与她有关?她口中的‘前世’……又是怎么回事?”
林婉如也急切地看着女儿:“雨禾,你跟娘说实话,是不是有什么委屈一直瞒着我们?那个宋凝,她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害过你?”
想到女儿可能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遭遇过生死之劫,林婉如的心就揪成一团。
夏雨禾看着父母关切而忧虑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同时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有些真相太过惊世骇俗,她无法和盘托出。但此刻,她需要一个解释。
她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避开了最核心的“重生”之谜:“爹,娘,女儿确实……曾经差点死过一次。是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被人从背后推下……那感觉,刻骨铭心。
宋凝,她……她似乎一直嫉恨于我,或许是因为一些女儿也不知道的前缘旧怨。她几次三番想要害我,霞飞路那次,集雅斋那次,都是她精心设计的陷阱。至于她喊的那些‘前世’、‘索命’的话……女儿想,或许是坏事做多,心虚惊恐之下产生的癔症吧。” 她抬起眼,眼中含着泪光,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父母的依赖,“幸好,爹娘庇佑,女儿都躲过了。如今她自食恶果,也是报应。”
这番半真半假的话,避重就轻,却足以解释一切。夏世昌和林婉如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后怕和愤怒。
“岂有此理!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歹毒!”
夏世昌重重一拍桌子,怒不可遏,“我夏世昌的女儿,岂是任人欺凌的!宋家……哼!” 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显然已经记下了这笔账。
林婉如则紧紧抱住女儿,泣不成声:“我苦命的儿啊!是娘不好,没有保护好你……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家庭的温暖暂时驱散了复仇后的寂寥。夏雨禾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着这份迟来的、纯粹的关爱。前世她是孤女,从未体会过如此毫无保留的亲情。然而,内心深处,那前世坠楼时的冰冷和孤寂,却如同烙印,并未完全消失。
几天后,一个精致的请柬送到了夏公馆。是张霖的副官亲自送来的,邀请夏雨禾小姐三日后于张公馆“赏梅品茗”。
夏雨禾看着请柬上遒劲有力的字迹,心中了然。
舞会上的“真相”大白,宋凝的结局已定,她与张霖之间,也该有个了结,或者说……新的开始?她想起那支染血的断簪,想起他洞悉一切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
三日后,张公馆西式书房。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暖意融融。窗外,几株老梅在寒风中绽放,暗香浮动。张霖并未穿军装,而是一身深灰色的家常羊绒衫,少了几分战场杀伐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沉稳。他亲自为夏雨禾斟了一杯香气馥郁的红茶。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茶水注入杯中的轻响和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声音。
“宋凝进了疗养院,宋家……也翻不起浪了。”张霖放下茶壶,开门见山,声音低沉平静。他抬眼看着夏雨禾,目光深邃,“你的‘仇’,算是报了?”
夏雨禾捧着温热的骨瓷茶杯,指尖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暖意。她看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沉默了片刻,才轻轻点头,声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空茫:“是。报了。” 她抬起头,迎上张霖的目光,“多谢少帅……那晚在领事馆。”
“举手之劳。”
张霖淡淡道。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似乎要穿透夏雨禾平静的表象,直视她的灵魂深处,“那么,接下来呢?夏小姐打算如何?继续做夏家深闺里那位……‘大病初愈’的千金小姐?” 他刻意加重了“大病初愈”几个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和探究。
夏雨禾的心微微一紧。
他知道!他果然一直都知道她的伪装!她放下茶杯,指尖微微用力。经历了生死,经历了复仇,她早已不是那个只能依附家族、等待嫁人的闺阁女子。前世的设计师生涯,让她渴望创造,渴望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一世,拥有夏家的资源,她可以做更多!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不再躲闪,而是流露出一种坚定的光芒:“深闺虽好,却非雨禾所愿。家父经营实业,国事艰难,雨禾也想尽一份心力。或许……可以从家中的纺织印染入手,尝试一些新的设计,改良工艺,希望能做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她并未夸夸其谈,语气平实,却透着一股认真和决心。
张霖看着她眼中那簇跳动的、名为“渴望”的火焰,沉默了。眼前的少女,柔弱的外表下藏着钢铁般的意志和惊人的韧性。从坠楼重生到步步为营复仇,再到此刻规划未来,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又出人意料。她像一本引人入胜的书,让人忍不住想要读下去。
良久,他缓缓靠回椅背,端起自己的茶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很好。”
两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纵容。
第九章 嫁衣与烽烟
宋凝的彻底消失,如同移开了压在夏雨禾心头最沉重的一块巨石。
笼罩在夏公馆上空的阴霾也随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带着希望和暖意的宁静。夏世昌和林婉如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着女儿的眼神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以及一丝因她展现出的聪慧坚韧而生的骄傲。
卸下了复仇的重担,夏雨禾将全部的精力投入了新的方向——夏家的“锦华纺织印染厂”。
这并非一时兴起。前世作为设计师的敏锐和积累,让她对这个时代的纺织印染技术充满了改造的热情。她不再满足于扮演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她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在这乱世之中,为自己,也为夏家,寻找一条更坚实的路。
她换上素净的棉布旗袍,挽起长发,在征得父亲同意后,开始频繁出入工厂。起初,工头老师傅们对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只是表面恭敬,私下里难免嘀咕。
但当夏雨禾能精准指出印花套色不准的技术难点,能清晰描绘出欧洲最新的Art Deco纹样风格,甚至能提出改进染料配比以降低成本、提高色牢度的具体方案时,质疑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惊讶和钦佩。
“大小姐,您看这个新打的样布,这缠枝莲的配色,按您说的调了靛蓝的深浅,果然层次感就出来了!”
工坊的老把式陈师傅捧着一匹刚下机的印花布,语气里满是叹服。
夏雨禾仔细抚摸着布面,感受着细腻的质感和鲜活的色彩,脸上露出了重生以来最纯粹、最明亮的笑容。那是一种源自创造、源自被认可的满足感。“陈师傅手艺精湛,我只是提了些想法。这底纹的云气纹,还可以再虚化些,突出主花。”她拿起炭笔,在图纸上飞快地勾勒了几笔。
工厂的角落,一台闲置的老旧提花织机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花了几天时间研究,又结合前世对蜀锦的记忆,竟真的带着几个老师傅摸索着修复了机器,并设计出几款融合了传统吉祥纹样与现代几何线条的提花面料小样。当那流光溢彩、图案新颖的布料呈现在夏世昌面前时,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实业家也忍不住拍案叫绝!
“好!好!雨禾!真没想到你在设计上竟有如此天分!”
夏世昌激动地来回踱步,“这料子,定能打开新市场!我这就安排下去,加大生产!就叫……‘云锦’系列!” 他看向女儿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赏和认可。
事业上的顺遂,如同春风,滋养着夏雨禾,让她整个人焕发出一种自信而从容的光彩。与此同时,另一件人生大事,也在悄然推进。
张霖的副官成了夏公馆的常客。有时是送来几本外面难得一见的国外设计图册,有时是几盒精致的西洋点心,有时甚至是一些关于印染化工原料的紧俏批文。礼物从不贵重,却总是恰到好处地送到夏雨禾的心坎上。
张霖本人也偶尔会来。
有时是顺路送夏雨禾从工厂回公馆,有时是借口商讨一些“与夏家实业相关的治安问题”。两人之间,不再有最初的试探和防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日益滋生的情愫。他们谈论时局,谈论工厂的革新,谈论未来的蓝图。张霖会认真倾听夏雨禾那些关于新布料、新市场的构想,偶尔提出一针见血的建议,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夏雨禾也渐渐看到了张霖威严冷硬外表下的另一面。他忧心日渐紧张的时局,对日本人在华北的蠢蠢欲动深恶痛绝,对治下民生艰难有着切肤之痛。他并非一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军阀,他有抱负,有担当,也有深藏于心的忧虑。
“若战端一开,便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一次在张公馆书房,谈及北方传来的坏消息,张霖站在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那一刻,夏雨禾在他挺拔的背影中,看到了属于这个时代军人的铁血与悲壮。一种超越儿女情长的、更为深沉的情感和认同感,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水到渠成。
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张霖再次来到夏公馆。他没有去书房,而是径直走进了夏雨禾正在绘制新花样的暖阁。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铺满图纸的桌面上。
夏雨禾抬起头,有些意外:“少帅?您怎么……”
张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她面前,从军装口袋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他打开盒子,一枚光华流转的钻戒静静地躺在黑色天鹅绒上,主钻是一颗璀璨的圆形白钻,周围镶嵌着一圈细密的蓝宝石,如同众星捧月,设计简洁大气,却透着无与伦比的尊贵。
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夏雨禾,褪去了所有的锐利和审视,只剩下深沉如海的情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他拿起戒指,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暖阁里响起,清晰而坚定:
“雨禾,你的仇已报,前尘已了。”
“你的路,才刚开始。这路,或许平坦,或许崎岖,或许烽烟遍地。”
“你愿意……让我陪你一起走下去吗?”
“嫁给我。”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浪漫的誓言,只有最朴素的承诺和最直接的请求。却字字千钧,敲在夏雨禾的心上。
暖阁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微风拂过新叶的沙沙声。
夏雨禾看着那枚光华夺目的戒指,看着张霖眼中毫不掩饰的深情和期待。前世被背叛的冰冷,复仇时的孤勇,重生后的步步惊心……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最终,定格在眼前这个男人沉稳而可靠的身影上。是他,在她最孤立无援时伸出援手;是他,洞悉她的秘密却选择守护;是他,支持她走出深闺,追寻自己的价值。
乱世之中,能得此一人,并肩同行,共担风雨,夫复何求?
她缓缓地、郑重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戒指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也照亮了她眼中氤氲的水汽和唇边绽放的、如释重负又充满希望的笑容。
“我愿意。”
终章:前尘烬,余生明
春深似海,夏公馆的花园里姹紫嫣红开遍,馥郁的花香混合着新叶的清新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府邸内外却是一派与春日闲适截然不同的忙碌景象。大红的绸缎灯笼挂满了回廊,精致的双喜剪纸贴上了雕花窗棂,仆人们穿梭不息,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气。整个夏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盛大婚礼做着最后的准备。
夏雨禾与张霖的婚期,定在了暮春一个黄道吉日。
一个是沪上实业巨擘的掌上明珠,才华初显,名动商界;一个是手握重兵、威震东南的年轻少帅,权势煊赫。这场联姻,早已超越了儿女私情的范畴,成为了牵动整个上海滩乃至江浙局势的大事。
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街头巷尾热议不休。有人艳羡夏家的攀附,有人惊叹张霖的倾心,更多的人,则是在这日渐紧张的时局下,将这场婚礼视为一种强强联合的象征,寄托着对未来一丝渺茫的安稳期盼。
夏雨禾的闺房内,气氛却宁静而温馨。林婉如亲自带着几个手最巧的老裁缝和喜娘,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夏雨禾试穿刚刚完工的嫁衣。
嫁衣并非传统的大红凤冠霞帔,而是融合了夏雨禾自己的设计理念。
最外层是顶级苏绣的云锦,正红色为底,用极细的金线和五彩丝线,以近乎失传的“盘金绣”技法,绣满了繁复而寓意吉祥的缠枝莲并蒂牡丹纹样,针脚细密,光华流转,贵气逼人。内衬则是西洋进口的象牙白色软缎,领口、袖口和下摆处,巧妙地镶嵌着与张霖所赠婚戒呼应的、细密纯净的蓝宝石和碎钻,在烛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璀璨光芒。既保留了中式嫁衣的雍容华美,又融入了西式礼服的优雅灵动,更暗含着独一无二的专属印记。
“好!好!真是太好看了!”
林婉如看着镜中盛装的女儿,眼眶忍不住泛红,连连赞叹,又忍不住亲手替她理了理衣襟,“娘的雨禾,真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子。”
夏雨禾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在华丽嫁衣的映衬下,容光摄人。那双曾盛满仇恨、算计、挣扎的杏眼,此刻清澈而沉静,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新嫁娘的娇羞。
前世的苍白与孤苦,今生的惊涛与复仇,都如同镜面上的尘埃,被轻轻拂去。她不再是那个被推下天台的孤女,也不再是背负血仇的复仇者。她是夏雨禾,即将成为张霖妻子的夏雨禾。
“谢谢娘。”
她转过身,轻轻拥抱住母亲,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让您和爹操心了。”
“傻孩子,只要你过得好,爹娘做什么都值。”林婉如拍着女儿的背,泪中带笑。
婚礼前夜,张公馆派来了整整一队亲兵,护送着十几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敲开了夏公馆的大门。
这是隆重的“过礼”。除了常规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字画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几箱市面上极其紧俏的印染化工原料和几台最新型号的德国进口小型纺织机械的提货单。这份“聘礼”,既显示了张家的财势,更显露出张霖对夏雨禾事业的支持和用心。
夏世昌看着礼单,捋着胡须,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满意的笑容。这份重视,让他彻底放下了最后一丝顾虑。
婚礼当日,天公作美。晴朗无云,春风和煦。
圣三一教堂(因张母信奉基督教)内外,被重兵把守,戒备森严。红毯从教堂门口一直铺到街角。上海滩几乎所有的头面人物悉数到场,各国领事、商界巨子、报界名流、军政要员……衣冠楚楚,济济一堂。记者们被拦在外围,闪光灯亮成一片。
上午十时整,庄严的《婚礼进行曲》奏响。
教堂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
夏雨禾挽着父亲夏世昌的手臂,出现在门口。阳光透过教堂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圣洁的光晕。那身独一无二的嫁衣,在神圣的光线下,焕发出惊心动魄的美丽。红云锦上的金线璀璨夺目,蓝宝石与碎钻如同散落的星辰,她一步步走来,身姿优雅,步履从容,如同踏着光,走向她的新生。
红毯的另一端,张霖一身笔挺的墨绿色戎装常服,身姿挺拔如松,肩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深邃的目光穿透人群,牢牢锁定了那个向他走来的身影,素来冷硬的脸上,线条变得异常柔和,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夏世昌郑重地将女儿的手,交到了张霖的手中。两位同样出色的男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神父庄重的询问和满堂宾客的见证下,夏雨禾与张霖交换了誓言。
“我愿意。”
“我愿意。”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神圣的殿堂,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霖拿起那枚镶嵌着蓝宝石的婚戒,动作轻柔而坚定地,套在了夏雨禾左手的无名指上。冰凉的金属触感,却带着滚烫的承诺。
礼成。
雷鸣般的掌声在教堂内响起,经久不息。
盛大的婚宴设在礼查饭店(Astor House Hotel)最华丽的宴会厅。香槟塔流淌着金色的液体,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夏雨禾换上了一身更为轻便的改良款正红色敬酒礼服,与张霖一同,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得体而幸福的笑容,应对自如。张霖则一直守护在她身侧,手臂坚定地环着她的腰,偶尔低头与她耳语,姿态亲昵而保护欲十足。两人站在一起,璧人天成,光芒夺目。
喧嚣与繁华终将散去。
深夜,张公馆的新房内,终于只剩下两人。红烛高燃,龙凤喜被铺陈。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馨香和一丝新婚的旖旎。
夏雨禾坐在梳妆台前,卸下繁复的头饰,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镜中映出她染着红晕的脸颊和身后张霖挺拔的身影。
张霖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放在她柔弱的肩头。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东西,轻轻放在了夏雨禾的面前。
正是那个装着前世断簪的紫檀木匣子。
夏雨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看着匣子里那断裂的白玉簪,前世的冰冷和死亡的阴影仿佛再次袭来。
张霖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也带着洞悉一切的温柔:
“前尘已断,血债已偿。”
“这支簪,见证了你的过去。”
“而这枚戒指,”
他执起夏雨禾戴着婚戒的手,轻轻吻在她的手背,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锁住的是你的今生,和我们的未来。”
“雨禾,从今往后,你的路,有我。”
夏雨禾抬起头,从镜中望进张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怀疑,只有深沉如海的爱意和毫无保留的守护承诺。所有的寒意,所有的孤寂,在这一刻,被这双眼睛里的暖意彻底驱散。
前尘种种,爱恨情仇,如同那支断簪,终究化作了镜中模糊的倒影。
而镜外,红烛摇曳,映照着新嫁娘眼中璀璨的光华和身边爱人坚实的臂膀。
夏雨禾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断簪,然后,缓缓地、坚定地,将紫檀木匣的盖子合上。
她转过身,主动投入张霖温暖而坚实的怀抱,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轻轻响起:
“好。”
“前尘烬灭,唯求余生……与你同行。”
窗外,月色如水,温柔地笼罩着这座历经沧桑的城市。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更新时间:2025-07-06 23:5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