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阴亲夜嫁
我嫁到陈家坳那夜,全村纸窗都映出红双喜。 可新郎官是具沉塘三年的尸首。 婆婆说这是阴亲,要我剪九十九个纸人镇宅。 我剪到第九十八个时,纸人突然自己立了起来。 它用朱砂点的唇凑近我耳边:“快逃,下一个纸人要用你的心头血。” 窗外,送亲的唢呐声再次响起。
陈家坳窝在群山最深的褶子里,进村的路像被野猪拱出来的,七扭八歪,贴着陡峭的崖壁。天擦黑时,我坐的那顶小轿子终于摇摇晃晃地落了地。轿帘子一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陈年香灰和某种东西沤烂了的怪味儿,直冲脑门。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攒动的人头,更没有红绸高挂。只有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孤零零站着个老婆子。一身浆洗得发硬的黑布褂子,脸皮皱得像揉烂的核桃皮,两只眼珠子浑浊得如同蒙了层厚厚的翳,直勾勾地盯着轿门。
“新娘子,下轿吧。”声音又干又涩,像枯枝刮过石板。
我攥紧了袖口里冰凉的手指,指甲掐进掌心。我叫青娘,是山外头柳树屯的。爹娘死得早,跟着刻薄的叔婶过活。前些日子,陈家坳突然来了个远房表舅,说给我寻了门好亲,聘礼丰厚,能让我叔婶一家过上好日子。我本不愿,可架不住叔婶连哄带吓,说陈家是坳里的大户,嫁过去是享福。大户?眼前这死寂的村子,这阴森的老婆子,哪有一点“大户”的样子?
心沉得像坠了块石头。我挪下轿,脚下是湿滑冰冷的泥地。那老婆子,后来知道是陈家的婆婆,也是我未来的“婆母”,伸出一只枯树枝般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冰得我打了个哆嗦。
“跟我来。”她拉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
天彻底黑透了。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子钉在墨黑的天幕上。整个陈家坳,死寂得如同坟场。没有狗吠,没有孩童夜啼,连虫鸣都听不见一声。只有风穿过破败屋舍的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鬼哭。
更瘆人的是,几乎每一户人家的窗户!那窗户纸,清一色都是惨白惨白的,薄得像一层皮。此刻,每一扇惨白的窗纸上,都用浓得发黑的红纸,贴着硕大的、歪歪扭扭的“囍”字!那红,在惨白的底子上,像泼上去的血,在黑暗中幽幽地反着光。没有灯火,没有人影,只有这满村密密麻麻、无声无息的血红“囍”字,像无数只充血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我这个闯入者。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这不是成亲,这分明是……送葬!
婆婆拉着我,径直走向村尾一座孤零零的大宅。宅子倒是青砖黑瓦,比别家气派些,可那股子阴冷腐朽的气息却更重。推开沉重的、漆皮剥落的黑漆大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线香、陈年霉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死老鼠的气味扑面而来。
堂屋里,没有红烛高照,只点着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灯下,一张黑漆木供桌,上面没有瓜果点心,只摆着一个黑沉沉的牌位。牌位前,放着一套折叠整齐的、簇新的……男人寿衣!深蓝色的绸面,绣着暗色的云纹。
供桌旁,摆着一张太师椅。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具尸体。
穿着同样簇新的、深蓝色绸面寿衣。脸上盖着一张裁剪粗糙的黄裱纸,遮住了面容。露出的脖颈和手,皮肤是一种死沉的青灰色,僵硬地维持着坐姿。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被浓重香火味极力掩盖的……水腥气和腐烂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我的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婆婆那只枯手却像铁钳一样死死箍着我,把我往前一推。
“跪下。”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半点情绪,“给你男人磕头。”
男人?沉塘三年的尸首?!这就是我的“新郎官”?!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胃里翻江倒海。我想尖叫,想逃跑,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木偶,被婆婆按着肩膀,“噗通”一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额头重重磕下去,撞得生疼。
“礼成。”婆婆的声音在死寂的堂屋里响起,空洞得吓人。“从今往后,你就是陈家的人了。守好你的本分。”
2 纸人镇宅
那一夜,我被安置在宅子西厢一间阴冷潮湿的屋子里。屋里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张破桌子,别无他物。窗户同样糊着惨白的纸,上面贴着一个刺眼的血红“囍”字。我蜷缩在冰冷的床角,裹着单薄的被子,听着屋外呜咽的风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河水拍打岸边的沉闷声响,一夜无眠。眼泪无声地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婆婆就推开了我的房门。她手里拿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大剪刀,还有一摞厚厚的、惨白惨白的毛边纸。
“醒了?”她浑浊的眼睛扫过我红肿的眼眶,没有任何波澜。“陈家规矩,新妇进门,得剪九十九个纸人镇宅。剪不完,不许吃饭,不许出门。”
她把剪刀和纸重重放在桌上:“纸要剪得精细,手脚齐全,眉眼清楚。用这个。”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盒,打开,里面是鲜红如血的朱砂。“朱砂点睛,一点就活。记住了,纸人不能点眼睛!点了眼睛,它就活了,要出大事!”
说完,她转身就走,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堆惨白的纸和刺目的红。
镇宅?用纸人?给一具沉塘三年的尸首镇宅?
荒谬!恐惧!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愤怒在我胸腔里翻腾。可看着婆婆那双浑浊却不容置疑的眼睛,看着这阴森死寂的大宅,我知道,反抗只会招来更可怕的后果。
我拿起剪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剪吧。剪完九十九个,或许……或许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剪刀锋利的刃口划过粗糙的毛边纸,发出沙沙的轻响。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堂屋里那具穿着寿衣的尸体,不去想满村窗户上那些血红的“囍”字,只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剪轮廓,剪四肢,剪出简单的衣袍褶皱。惨白的纸片人一个个在我手下成型,堆叠在桌角,像一群没有生命的傀儡。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白天,只有剪刀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晚上,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婆婆每天只送来一点冰冷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她像个幽灵,只在送饭和检查进度时出现,那双浑浊的眼睛扫过桌上堆积的纸人,从不说话。
我剪得手指僵硬,指尖被剪刀磨出了水泡,又破了皮,渗出血丝,染红了惨白的纸屑。但我不敢停。九十九个,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摆脱的魔咒,压得我喘不过气。
一天,两天……十天……
桌上的纸人越堆越高,惨白一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片小小的坟茔。它们空洞的脸朝着我,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惨白,却仿佛带着无声的嘲弄。
终于,到了第九十八个。
我剪下最后一片衣角,放下剪刀,长长地、疲惫地吁了口气。手指疼得钻心,手臂酸得抬不起来。看着桌上那第九十八个惨白的、四肢俱全的纸人,心里竟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快了,就快结束了。
3 纸人惊魂
就在这时——
一股没来由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紧闭的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吹得桌上那盏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光影乱舞。
堆在桌角的那些惨白纸人,被风吹得簌簌抖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它们,然后,猛地定格在刚刚完成的、第九十八个纸人身上!
它……它动了!
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飘摇!而是……而是它自己,直挺挺地,从桌面上……立了起来!
惨白的、单薄的纸片身体,违反常理地脱离了地心引力,就那么直挺挺地竖在了桌面上!像一具被无形丝线吊起的傀儡!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头皮炸开,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我死死捂住嘴,才没让那声尖叫冲破喉咙!
那纸人……它没有脸!惨白的平面上,只有我用剪刀简单勾勒出的头部轮廓!
可就在我惊恐万分的注视下,它那扁平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僵硬感,朝我这边……转了过来!
没有眼睛!可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粘腻、如同毒蛇般的视线,穿透了那张惨白的纸面,牢牢地锁定了我!
它……它在“看”我!
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那纸人原本空无一物的“脸”上,我用朱砂点出的、本该点在眉心或脸颊象征性装饰的、那一点鲜红如血的朱砂痣,突然……活了!
那点朱砂,像一滴浓稠的、拥有生命的血珠,在惨白的纸面上缓缓蠕动、延展!它向下延伸,勾勒出两片薄薄的、线条诡异的唇形!向上延伸,在原本该是鼻子的位置,隆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一张用朱砂“画”出来的、鲜红欲滴的嘴,赫然出现在那惨白的纸人脸上!
然后,那张红得刺目的嘴,无声地咧开了!
一个极其轻微、却如同钢针刮擦玻璃般刺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毫无阻碍地钻进我的耳朵里。那声音不是来自纸人,更像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
“快……逃……”
我全身的汗毛倒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那纸人咧开的朱砂红唇,继续蠕动着,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下一个……纸人……要用你的……心头血……”
心头血?!
嗡的一声!我的脑子彻底炸了!婆婆的话在耳边尖啸——“朱砂点睛,一点就活!” 她没让我点眼睛,可这纸人……它自己“点”出了嘴!它活了!它在警告我!
用我的心头血……做第九十九个纸人?!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这不是镇宅!这是……献祭!用我的命,来完成这最后一个纸人!
“逃……快逃……”那纸人沙哑的声音还在脑子里回荡,带着一种急切的催促。
逃?对!逃!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房门!手指颤抖着去拔那粗糙的木门栓!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门栓的刹那——
呜哩哇啦——!
一阵尖锐、凄厉、如同鬼哭狼嚎般的唢呐声,毫无征兆地、撕心裂肺地穿透了死寂的夜空,从宅子外面,从村口的方向,猛地炸响!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喜庆和诡异,直直地刺入我的耳膜!和我被抬进陈家坳那晚,轿子外面隐约听到的、若有若无的唢呐声……一模一样!
送亲的唢呐声!
它又响了!
是为谁而响?!
我拔门栓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唢呐声!尖锐、凄厉、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假喜庆,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直刺到颅骨深处!它撕裂了陈家坳死寂的夜空,瞬间激活了记忆里所有沉压的恐惧——将我抬进这绝地时,轿子外那若有若无、如影随形的鬼号!
为谁而响?!
手指距离冰凉粗糙的门栓仅差毫厘,却再也无法落下半分。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冰水瞬间浇透,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逃?门外是什么?那群簇拥着猩红花轿、纸人般悄无声息的影子吗?还是这阴宅里更加可怕的东西?!
4 唢呐再响
“啪嗒……啪嗒……”
一串轻微的湿响毫无征兆地自身后响起。并非脚步声,更像是什么粘稠液体滴落在地面的声音。
我的脖颈僵硬地、一寸寸转过去。
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死寂的西厢房里摇曳,将一切都涂抹上扭曲跳动的阴影。供桌一侧,那具穿着簇新寿衣、脸上覆着黄裱纸的“新郎官”——陈三水,依旧僵硬地端坐在太师椅上。
可声音……来自他的脚下。
粘稠、暗红、散发着微腥气味……一滴,又一滴。
寿衣长长的、僵硬的青色下摆边缘,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渗出某种浓稠发黑的液体!起初如檐角滴水,断断续续,很快,那渗出的速度便以肉眼可见的加快,滴答……滴答……啪嗒!液体砸落地面堆积的浮尘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黑粘稠的污迹。光线晦暗,看不清那液体具体颜色,但那浓重的、饱含水腥和淤泥腐败的气息,已像一只冰冷滑腻的手,紧紧扼住了我的咽喉!
黄裱纸下那张脸……动了!
覆脸的黄裱纸轻微地、起伏了一下。不是风吹动的飘摇,而是下面那张僵硬的脸庞轮廓,在布料下微微地……挪动!勾勒出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的、咀嚼般的蠕动感!伴随着这诡异的蠕动,黄裱纸的边缘,紧贴着脖颈那灰败死沉皮肤的地方,竟也缓缓地被浸透了——同样一种粘稠发黑的湿痕,在昏暗中延伸、洇开……
胃里一阵疯狂的翻搅,酸水涌上喉头。那不是酒渍汗渍……那是沉塘三年、泡胀了的尸身里,挤压出的……尸水!
它醒了?!
还是……它从来就没“死”透?!
“咯……咯……” 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朽木缓慢摩擦的声音,极其细微地从椅子那里传来。是他僵硬脖颈转动骨节发出的挤压声!
那双死气沉沉覆盖在黄裱纸下的眼睛,是否此刻正穿透薄纸,正死死地、锁定我所在的方位?!
逃!必须逃!哪怕外面是刀山火海,也好过和这不断渗出尸水的腐烂物件共处一室!
巨大的恐惧终于撕碎了僵硬的身体。求生的本能像熔岩般喷发!我发疯般猛地扑向门栓!
木栓粗糙冰冷,带着腐朽的木屑刺入指甲缝也全然不觉!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狠狠一拔——
“吱嘎——!”
几乎就在门栓拔出的同时,西厢房那两扇沉重的、雕着简陋花纹的木门,从外面被用力推开了!
一股比屋内更加冰冷刺骨、混杂着雨后夜露和浓重烟香味的寒气,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我眼前一黑,瞬间透不过气!
门口站着人。
是婆婆。她佝偻着瘦小的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门外沉沉的夜色里。唯有那张皱纹深刻的老脸,被堂屋摇曳过来的、几近熄灭的油灯残光照亮了些许。那浑浊如同泥潭的瞳孔,此刻竟泛着一种冰冷的、无机质般的光,直勾勾地钉在我脸上。嘴角向下撇着,刻板得没有一丝活气。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样东西。
一个白惨惨的,由毛边纸糊成的——纸人!刚糊好的纸人,比我桌上的那些都要大,足有孩童般高矮。四肢躯干俱全,只是同样惨白的脸上,一片空荡,没有五官。
她用那双枯树皮般的手,死死搂着这个尚未点染的纸人,粗糙的手指几乎要嵌入那薄脆的纸壳里。姿势带着一种怪异的虔诚与狂热。
她的眼睛,越过我的肩膀,看向屋内,看向那张渗出尸水的太师椅。浑浊的瞳孔没有丝毫惊惶,甚至……隐隐透出一丝诡异的安抚意味?随即,她冰冷的视线落回我脸上,声音平板得像在宣读判决书:
“第九十八个,齐了。最后一个……”
她的目光落在我胸前心口的位置,那眼神让我仿佛被冰冷的镊子穿透了皮肉,直抵心脏!
“……该用你的心头血了。”
轰隆!
“快逃……下一个纸人要用你的心头血……”脑中瞬间闪过桌上那张咧开的朱砂红唇的低语!再对上婆婆此刻看穿皮肉、攫取心脏的冰冷目光,那纸人的警告如同冰锥,轰然刺入我的脑海!
这最后一具人形纸器,竟真是要用我的命来祭奠?!
恐惧炸裂成最原始的惊恐。我甚至忘了门外是否还有更恐怖的送亲队伍,身体先于意识,猛地爆发出全部力气!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不顾一切地朝门口撞去!目标不再是那腐朽的门框,而是要硬生生撞开挡在门边的婆婆,撞破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砰!
沉闷的肉体碰撞声响起!
我撞上了!
触感却冰冷坚硬,带着浓重的线香和纸灰气味,根本不像撞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更像是撞在了……一捆干枯的芦苇或者风干的木柴上!
婆婆的身体只是微微摇晃了一下,稳如磐石。她甚至没有挪动脚步!那双搂着惨白大纸人的枯手,纹丝不动,只有纸人在那巨大的撞击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哗啦”闷响。
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眼前金星乱冒,肩膀剧痛!她……她根本不是人!至少,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分量和触感!
而就在这身体失控地趔趄向后、视线对上婆婆身侧门外景象的瞬间——
我倒吸一口凉气!
门外的黑暗,并非纯粹的虚空。
月色不知何时竟探出厚重云层一线惨白,吝啬地照亮了堂屋通往前院门槛处的方寸之地。就在那冰冷惨白的光线下,赫然映出几对……脚尖!
粗白布裹着的小脚,尖尖的、微微上翘的形状。
纸扎的鞋!
和我桌上一模一样的纸鞋!
它们一只只、一双双,无声无息地排列在堂屋门外石阶上,脚尖……正齐刷刷地朝着堂屋内的方向!
送亲的“人”,早就到了!它们就静默无声地守在门外!守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大宅门口!等待着……这场阴诡仪式最终的高潮——用我的心头血,催生最后一具“新人”!
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背后是渗出尸水的“新郎官”和他那不断蠕动咀嚼的黄裱纸脸,面前是冰冷如鬼似魅、身藏未知力量的婆婆,门外是成排静默如桩、散发着纸钱灰烬味道的“宾客”!
真正的插翅难飞!
婆婆那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老脸上,竟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极其诡异僵硬、似笑非笑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冰冷掌控感。仿佛我这疯狂的冲撞,不过是供她观察的玩偶在可笑挣扎。
“时辰……快到了……” 她干涩的声音在这窒息的气氛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吉凶……就看你……懂不懂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点燃了某种无形的引线——
5 棺材异动
嗡!!!
一声低沉、闷重、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颤,猛地撼动了整座宅院!脚下的地面在微微摇晃,细碎的灰尘从房梁椽柱间簌簌落下!
声音的源头……是堂屋深处!
我猛地回头——
正堂上,那口摆放在供桌后面、原本沉默如山、覆着厚厚积灰的巨大黑漆棺材!
它在震动!
厚重的、沉重得如同山岩的棺木,在此刻,像一颗濒临沸腾的心脏,正从内部发出沉闷而有力的撞击!每一次撞击都让棺盖与棺身结合处的尘灰剧烈地跳跃、飘散!伴随着低沉的嗡鸣,是木料不堪重负、发出的那种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呻吟!
更恐怖的是,在棺材剧烈震颤、发出呻吟的同时,堂屋角落,那堆积如山的九十七个惨白小纸人……它们无风自动了!
没有婆婆的指令,没有外力的拨弄!它们像一群沉睡千年的兵俑骤然被某种力量唤醒!惨白轻薄的身体簌簌抖动,互相摩擦着发出密集得如同雨打芭蕉般的“沙沙沙沙”声响!紧接着,这些纸人开始原地打旋!如同被无形的旋风裹挟,一个个笨拙却又急迫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旋转、打转!转得越来越快,惨白的纸片身体舞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白影,它们头颅上空白一片的脸孔,在旋转中不断转向棺材的方向,又转开……再转向……像无数个苍白诡异的复眼,死死盯着那口震颤不休的凶棺!
它们不再是纸做的俑,它们是活的!是某位恐怖存在意志的延伸!它们在呼应!在迎接!
那棺材里的东西……要出来了!它只是被压抑着,在等待!等待我的心头血成为打破禁忌的最后一把钥匙!
婆婆搂着那个巨大的无面纸人,朝我迈了一步。那步伐僵硬而沉重,踩在地面的浮尘上发出清晰的“噗”声。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又像透过我在看那口震动的巨棺。手里那个惨白大纸人的轮廓,在昏暗光线里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它在等,我的肉体和它的空壳融为一体!
没有路了!背后是棺材和纸人的狂舞,面前是堵门的恶鬼!就连身侧不远,那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新郎官”陈三水,脸上的黄裱纸也在这席卷全屋的震颤中变得濡湿不堪,整张纸几乎要融进他那死青浮肿的脸上。纸下那张嘴的咀嚼蠕动更加清晰、更加用力!仿佛也在为棺中之物的苏醒而加速榨取着自己尸身最后一点腐朽的能量!
绝望如同冰封的泥沼,没顶而来,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窒息。逃?反抗?喊叫?在这纸人环绕、棺材异动、内外皆绝的鬼域,任何挣扎都像溺水者最后的泡沫,可笑又徒劳。
眼角的余光瞥向角落——那一堆疯狂旋转、如同白色飓风的纸人群。它们因剧烈的旋转几乎要失去纸片身体的形态,边缘在昏光下泛出毛刺刺的、撕裂般的虚影。它们越转越急,仿佛要挣脱纸片的脆弱,凝聚成某种更加恐怖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被紧紧攥在婆婆怀中的那个无面大纸人牢牢抓住!那惨白的脸面离我不过三尺,空洞、死寂,像一个等待填入的泥坑。一个念头,伴随着桌上那朱砂纸人“快逃”的低语,带着刻毒的嘲讽,狠狠刺入我濒临崩溃的脑子——
它们怕什么?婆婆?棺材?还是……这朱砂?
电光火石间,我的手,那只被剪刀磨破、还渗着血丝的手,猛地抬了起来!不是攻击,而是狠狠擦过尚在渗血的指腹伤口,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厉与疯狂,朝着近在咫尺的那个无面大纸人的——脸中央!
狠狠按了上去!
一滴温热的、混着我的恐惧与愤怒的鲜血,不偏不倚,在婆婆那骤然收缩、爆发出难以置信惊怒的浑浊瞳孔注视下,重重地、晕染开来!印在了那惨白平滑、空无一物的纸人脸面上!
就像一滴滚烫的热油,泼进了冰冷的死水!
“嗷——!”
一声不像活人能发出的、极其刺耳嘶哑的尖啸猛地从我身后响起!那不是婆婆的声音!而是……来自那具端坐在太师椅上、脸覆黄纸的陈三水!
我惊骇回头。
只见那张湿透软塌的黄裱纸下,剧烈蠕动的嘴部猛地向上一扯!整张黄纸被顶出一个尖利的凸起!随即“嗤啦”一声轻响!黄裱纸中央,竟被他顶出一个指尖粗的、破洞!
一只腐烂得露出灰白指骨尖、沾满粘稠黑色尸水的手指!正痉挛着、颤抖着,缓缓地、带着无法言喻的恶意和剧痛,从那个破洞里钻了出来!
它没有眼珠,但所有人都知道——它穿透黄纸的指骨,如同毒蛇的芯子,正死死地、钉在我的身上!
指尖染血的剧痛,被心口炸裂的恐惧盖过!我按上大纸人脸的那一下,几乎带着同归于尽的狠绝!温热的血迅速在惨白的纸面洇开,绽开一朵粘稠诡异的暗红花。
“呃啊——!!!”
身后,陈三水那具覆着黄裱纸的尸体,猛地爆发出裂帛般的刺耳嘶嚎!那声音根本不似人声,更像被烧红的铁钎捅穿了喉管的野兽,穿透力直刺魂魄!
我扭过头,正好对上那惊悚至极的一幕——一只青黑色的、烂得骨节分明、粘满浓稠黑浆的鬼爪,竟硬生生撕开了黄裱纸,从纸下那蠕动的、模糊不清的“嘴”的位置钻了出来!五指箕张,尖锐的骨刺闪烁着水腥冷光,直挺挺地、带着滔天怨毒,朝我的面门抓来!那腐烂皮肉下似乎还裹缠着水底沉淤的黑色水草!
巨大的死亡阴影劈面笼罩!
跑!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几乎是滚倒的姿态跌撞开来!那只腐烂的鬼爪“嗤”地一声,带起凌厉腥风,险之又险地擦过我的鬓角,几根断发无声飘落!
就是这一滚!
哗啦——!
我摔倒时胡乱挥舞的手,砸到了桌面边缘!那盏唯一的光源——昏黄如豆的油灯!灯盏翻滚着砸在地上,灯油四溅!火星子“噼啪”炸开,瞬间点燃了地上散落的厚厚一层纸屑!
火!一点微弱的火星!
在这死寂阴寒、纸人环绕的绝地,却如同坠入滚油的沸水!
“呜——”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恐怖声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猛地自那口震颤不休的巨大黑棺中爆开!冲击波般横扫整个堂屋!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如胶!刺骨的阴寒伴随着深入骨髓的怨毒瞬间将我淹没!脑子里像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万根钢针,剧痛欲裂!耳朵里只剩下尖锐到极致的嗡鸣,外界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眼前的世界骤然翻转、模糊!剧烈的眩晕让我站立不稳,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墙灰簌簌而落。
等我勉强能从那种灵魂震荡的剧痛和眩晕中抽离一丝神智,眼睛恢复一丝焦距时,看到的景象足以让任何心智健全的人当场崩溃!
屋角,那之前还在疯狂旋转、如同白色旋风的九十七个惨白小纸人,此刻全部……静止了!以一种绝对违反物理规则的姿态,僵直地定格在了我拔栓之前、它们围绕棺材狂舞的最后一刻!
所有的动作都被冻结了!无论它们是正在旋转、跳跃,还是头颅转向某个角度……此刻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惨白的身体凝固在半空,僵硬地悬浮着,薄如蝉翼的纸片边缘甚至保持着因高速运动而产生的卷曲或撕裂的形态!它们不再是单纯的纸片,而更像是一张张被某种恐怖力量瞬间石化、固定住痛苦死亡瞬间的……白幡!
无数张空白的、惨白的“脸”,以各种诡异的角度凝固在空气中,死寂地“注视”着这一切!
而堂屋中央,那口巨大黑棺的震颤……停了!
死寂!
如同一个巨大的否定词从天而降,镇压了所有的喧嚣。棺材如同一块被瞬间投入万载冰窟的黑铁,所有不安的抖动、嘎吱作响的呻吟、内部酝酿的恐怖低吼……一切都在那一声穿透魂魄的“呜——”声中戛然而止。
唯有棺材表面蒙着的那层厚重尘埃,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骤然抽空、剥离、荡涤!露出了其下……那黑得能吞噬光线的漆面!黑得如同凝固的陈年血块,又似通往最深墓穴的洞口!
“噗!”
一声轻微的、皮肉被刺穿的声音。
我的目光艰难地转过去。
是婆婆。
她刚才那张布满皱纹、刻板如铁的脸孔上,头一次清晰地显露出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情绪——惊骇!那种仿佛看到了根本不该存在于世之物的、纯粹的、源自骨髓的惊骇!
她甚至没能做出任何防御或躲闪的动作。
因为就在那口巨棺沉寂、尘埃剥落的刹那,一道……不!更准确地说,是半截……锈迹斑斑、沾着干涸暗红色泽的铁钉!只有半尺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以难以想象的力量和速度,从棺盖与棺身那严密无比的接缝处……硬生生射了出来!
无声无息!
又……快如鬼魅!
那半截锈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婆婆手中紧搂着的那个惨白无面大纸人!我染血的那张脸,那朵暗红的血花中央!
然后,余势不减,“噗嗤”一声,深深钉入了婆婆的胸口!
位置不高不低……恰恰是心脏偏左寸许!
暗红泛黑的锈迹在她那身浆洗发硬的黑布褂子上迅速洇开!没有惨叫,没有痛呼。婆婆那双浑浊如泥潭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限,眼珠像要从干瘪的眼眶里凸出来!瞳孔里所有的惊骇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茫然和……仿佛刻在灵魂深处的巨大恐惧取代。她身体晃了晃,抓着那个胸前开了个钉孔、我的血与锈钉污迹混杂在一起的无面大纸人,连同那半截露在外面的锈钉柄端,极其缓慢地、像一座失去支撑的泥胎偶像,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砰!”
干瘪的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扬起一小片浮尘。枯树皮般的手松开了,那个染血带洞的无面大纸人滚落在她身旁,那张被血污和锈迹染得斑驳肮脏的“脸”,诡异地朝向我的方向,空无一物,又仿佛写满了嘲弄。她的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漆黑的房梁,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着死鱼般的光。嘴角一缕暗红色的涎水混着白沫,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在她褶皱深刻的嘴角蜿蜒出一道狰狞的污痕。
死了?
这个如同恶鬼化身的老婆子……就这么……死了?死在了一截从她供奉、操控的邪物棺材里射出的半截锈钉下?
极度的死寂取代了刚才那能撕裂魂魄的恐怖声浪,重压在整个空间。凝固的纸人、沉寂的黑棺、倒毙的尸体……一切都在静默中发酵着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未知。那股浓郁到极点的水腥淤泥腐败混合着陈旧棺木朽烂的气息,几乎凝结成了实体,粘稠地包裹着我。
6 生死逃亡
跑!快跑!脑子在轰鸣!
我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视线扫过那具瘫倒的婆婆尸体,扫过她胸口那枚锈迹斑斑的、只露出手指长短钉尾的夺命钉,扫过她身边那个沾染了鲜血、却被钉穿一个破洞的无面纸人……最后,我的目光死死落在了她那件浆洗得发硬、沾上了死气和污渍的黑布褂子腰间。
那里,沉甸甸地挂着一串形状奇特的旧钥匙!黄铜的质地,被磨得锃亮,显然是常用之物,与整座大宅的阴森古旧格格不入,却又似乎承载着某个隐秘的生机!
陈三水!那具刚撕开黄裱纸、伸出腐烂鬼爪的沉塘尸首!那只鬼爪在失去婆婆操控的尸气引导后,诡异地僵停在半空,不再追击!但它那黄裱纸破洞下模糊蠕动的“嘴”部,发出了更加用力、更加饥渴的咀嚼声,仿佛在极力撕咬、吮吸着空气中弥漫的某种……养分?
我心脏狂跳!不敢再有任何犹豫!几乎在念头闪过的同时,身体已经扑了过去!冰冷的手指带着满身的泥泞和恐惧带来的粘腻冷汗,一把扯下了那串冰冷沉重的铜钥匙!钥匙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冰冷的“叮当”声,在这死寂中异常刺耳。
没有回头!我攥紧钥匙,像一头被烈火燎尾的羚羊,爆发出垂死挣扎的力气,朝着西厢房外侧那扇紧闭的、通往宅院更深处(而非来时大门)的侧门狂奔而去!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撞伤的肩膀和几近脱力的肌肉。肺叶烧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血腥味和浓重的腐朽气息。
手!钥匙!颤抖的手指几乎握不住!凭着最后一点模糊印象,我甚至来不及分辨,也顾不得细看是哪一把!抓起钥匙串最靠前、看着像是常用的一把铜疙瘩,狠狠捅进了那个同样布满灰尘、古旧得看不出本色的门锁锁孔里!
用力一扭!
咔哒!
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悦耳的解锁声响起!仿佛天籁!
门!应声而开!
一股更加冰冷、混杂着霉烂干草和湿冷泥土的气息涌了进来!外面一片漆黑!是柴房!堆满劈柴和干草的废弃柴房!屋顶破烂,透下些微惨淡的星光!但这里没人!没有纸人!没有棺材!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星火,骤然在绝望的寒潭里点燃!我顾不上狂喜,一头扎了进去!反手就要将沉重的木门死死关上!
就在我奋力将两扇沉重的侧门拉拢、视线即将被门板隔绝开堂屋那地狱景象的最后零点几秒——
那口巨大的、仿佛吞噬了一切声息的黑色棺材!
棺盖,正对着我这边的那一端……
无声地,向上……滑开了一道缝!
极其狭窄的一道黑缝!
像一张巨兽微微掀开的、通向无间地狱的唇吻!
更新时间:2025-07-07 00:0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