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永远是那口锅。
黑沉沉的,不知是什么材质,厚重得仿佛能吸尽所有光亮。它蹲在奈何桥头,桥下是无声流淌的忘川水,幽暗死寂,映不出一丝天光。我立在锅旁,手中那柄同样乌沉沉的长柄木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划开粘稠翻涌的汤液,周而复始。氤氲的热气升腾,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将魂魄深处执念都熨平的暖香,缭绕不绝。
亡魂排着长长的队伍,面孔模糊如隔水雾,眼神空洞或哀戚。他们麻木地接过我递出的粗陶碗,饮下那浑浊的汤水。饮尽的刹那,无论前尘是悲是喜,是爱是恨,那点支撑着他们走过黄泉路的光,便彻底熄灭了。眼神化作彻底的茫然,步履虚浮地踏上轮回桥,投入下一场不知终点的混沌。
我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凝固在这桥头,熬煮了整整三千年。木勺搅动汤液的轨迹,早已成为刻入神魂的本能,比呼吸更自然。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唯有锅中不断汇聚又不断被舀尽的“思绪”,证明着光阴的流淌。
又一勺滚烫的汤被舀起,倒入一只微微颤抖的陶碗。亡魂饮下,眼神涣散,木然前行。我收回空勺,习惯性地凑近唇边,舌尖轻轻沾了一点勺沿残留的汤汁——如同一个尝尽百味却味觉麻木的厨子,例行公事地确认着自己熬煮了三千年的作品。
舌尖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
不是汤水本身那温吞的、消弭一切的暖。而是一点极其细微的、带着灼烫锐意的刺痛感,像被一根无形的针极快地扎了一下。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浓烈到呛人的血腥气,混合着某种刚硬、暴烈的金属气息,蛮横地冲撞着我的味蕾与神魂!
“哐当!”
手腕猛地一抖,沉重的木勺脱手砸在锅沿,发出沉闷刺耳的响声,溅起一片浑浊的汤液。那点猩红的汤汁溅落在我素白得没有一丝人气的衣袂上,瞬间晕开一片刺目的污迹。一股冰冷彻骨的战栗,毒蛇般从我僵直的脊椎猛地窜上后脑。
这味道……这味道!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按下了暂停。喧嚣的忘川水声、亡魂的呜咽、鬼差的低叱……世间一切嘈杂瞬间退潮,沉入死寂的海底。唯有舌尖那一点残留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灼痛,在死寂中无限放大、轰鸣,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
不可能!绝无可能!
我猛地俯身,不顾滚烫,双手死死扒住那口巨大的黑锅边缘。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进粗糙冰冷的锅壁,指节绷得惨白。我死死盯着那锅依旧在粘稠翻涌的汤液,浑浊的汤面下,无数亡魂破碎的思绪光影般明灭不定,像一场无声的、永不落幕的皮影戏。
一股蛮横的力量在我体内炸开,疯狂地驱使着我的神识,不顾一切地刺入那翻滚的混沌汤液深处!搅动!搜寻!像溺水者在绝望的深渊中疯狂抓挠,寻找那根唯一的、救命的稻草。
找到了!
一点极其微小的、暗金色的碎片,如同熔化的星辰残骸,沉在锅底最幽暗的角落。它顽强地抵抗着周围汤水消解记忆的力量,微弱地闪烁着。我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念,瞬间化作一只无形的巨手,带着近乎自毁的决绝,狠狠攫住它,猛地拽出汤面!
“嗡——”
暗金碎片脱离汤水的刹那,发出一声低沉而锐利的嗡鸣,仿佛饱含痛苦的剑吟。它悬浮在我眼前,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
光芒之中,画面轰然炸开!
……是血。
铺天盖地的血,猩红得刺眼,浓稠得令人窒息。血雨瓢泼,浇灌着断壁残垣。血水在地上肆意横流,汇聚成令人作呕的溪流。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混杂着妖物临死前喷溅出的腥臭毒雾。
一道身影,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魔神,矗立在这片修罗场中央。他身披的玄色战甲早已被血浆浸透,暗沉得发亮,凝结成一层又一层厚重的血痂。手中那柄巨剑,剑身宽阔如门板,此刻更是被一层厚厚的、粘稠得近乎流淌的污血包裹着,不断有新的血珠顺着狰狞的剑刃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他猛地挥剑!
动作快如奔雷,沉重如劈山!一道凝练如实质的血色剑气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精准地劈开一头小山般庞大、生着三颗狰狞头颅的妖物。妖物发出震碎耳膜的濒死惨嚎,庞大身躯轰然炸开,污血碎肉如同暴雨般泼洒而下,将那道持剑的身影彻底染成一个恐怖的血人。
剑气余波未歇,横扫过一片残存的矮墙。碎石混合着泥浆和血水,如同被巨锤砸碎的豆腐,轰然四溅。
他缓缓转过身。
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青铜傩面,只余一双眼睛暴露在外。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没有胜利的狂热,没有屠戮的疲惫,甚至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绝对的、冻彻骨髓的冰冷。瞳孔深处,是纯粹的、漠然的杀意,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映照着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血色炼狱。
视线穿过血雨,穿过破碎的傩面,穿过那双冰封的眼……精准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钟馗。
是他!真的是他!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冲破我的喉咙。那尖叫里蕴含的痛苦与惊骇,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瞬间撕裂了奈何桥头凝固的死寂。排队的亡魂被无形的恐惧冲击,发出混乱的呜咽,下意识地向后退缩,队形瞬间溃散。远处维持秩序的鬼差猛地扭头,脸上写满惊愕。
我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桥石上。膝盖撞击石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双手死死捂住了剧痛欲裂的头颅,指甲深深掐进头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那碎片里的画面并未停止,它带着恶毒的、要将我彻底碾碎的意志,继续翻涌、切割!
场景陡然转换。不再是血腥的战场,而是一处幽僻的山崖石洞。洞外风雨如晦,电闪雷鸣,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疯狂抽打着洞口垂下的藤蔓,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洞内却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浓郁血腥气。我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岩石角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着。素白的衣裙几乎被彻底染红,胸口处一片血肉模糊的塌陷,碎裂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昏暗中,白森森得刺眼。每一次抽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冷汗和血水混合着,沿着惨白的脸颊不断滚落。
一个高大的身影,沉默地立在洞口投下的微光边缘,背对着我。他身上的玄甲也沾满了血,但不是妖物的污血,而是……我的血。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他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近。青铜傩面在洞内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那双眼睛,透过面具的眼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血泊中痛苦抽搐的我。那眼神,是审视,是估量,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蹲了下来。
一股冰冷刺骨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蜷缩的身体。我试图向后缩,身体却因剧痛而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微弱如幼兽般的呜咽,泪水混合着血水,模糊了视线。
一只覆着玄铁护臂的手伸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硬。它没有安抚,没有犹豫,直接捏住了我的下颌。冰冷的金属触感刺激得我猛地一颤。力量极大,迫使我张开嘴。
另一只手中,赫然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盛着浑浊的液体,散发着和我熬煮了三千年的孟婆汤一模一样、令人神魂麻木的暖香。
“乖,”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狰狞的傩面后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催眠的温柔,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扎进我的耳膜,“喝下去。”
碗沿粗暴地抵上了我的唇齿。
“喝下去……”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魔咒,“便不会痛了……”
碎片的光芒骤然熄灭,暗金色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如同燃尽的灰烬。
洞窟、血雨、冰冷的手、抵在唇边的碗、那温柔又残忍的声音……所有画面瞬间抽离。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重新淹没了奈何桥头。我依旧跪在那里,双手死死抠着冰冷的桥面,指甲断裂,在粗糙的石头上留下几道刺目的暗红血痕。
舌尖残留的腥气还在,那碗抵在唇边的冰冷触感还在,那句“便不会痛了”的魔咒,还在耳边疯狂回响。
原来……是这样。
三千年。
整整三千年,我像个最尽职的蠢货,守在这桥头,熬煮着洗去他人记忆的汤药。日复一日,用这汤水麻木自己,用这永恒的职责麻痹那颗早已被剜空的心。我以为痛早已被时间磨平,被遗忘之汤彻底洗去。原来它一直都在,只是被深深埋藏,如同埋在滚烫熔岩下的毒刺。而钟馗记忆碎片这滴滚烫的岩浆,轻易地就灼穿了三千年的封印,将那根带着倒刺的毒钩,重新狠狠扎进我早已腐朽的心脏!
“咳……呃……”喉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我猛地低头,一口暗红的血喷溅在身前冰冷漆黑的桥石上。血珠滚落,渗入石缝,瞬间被这地府的阴寒吸走了最后一丝温度。视线被血和泪模糊,身体筛糠般抖得厉害,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胸口那无形的巨大创口,疼得我蜷缩起来,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桥头一片死寂。亡魂们惊恐地挤在一起,远远避开我这个突然发疯的“孟婆”。鬼差们面面相觑,握着锁链的手紧了又松,终究不敢上前。唯有那口巨大的黑锅,依旧在桥头沉默地翻滚着,发出沉闷的“咕嘟”声,蒸腾起带着遗忘气息的氤氲雾气,无情地笼罩着我,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已是千年。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威压,如同九天崩塌的巨石,轰然降临在这片死寂的黄泉之上!
忘川水骤然停止了流动,水面平滑如镜,倒映不出任何影子。空中飘荡的幽绿鬼火瞬间熄灭。排队的亡魂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呜咽声戛然而止,一个个僵立原地,如同石刻的俑。鬼差们脸色煞白,手中的哭丧棒和锁链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一道身影,裹挟着煌煌天威,撕裂了地府永恒不变的晦暗天穹,降临在奈何桥头。
玄甲依旧深沉如夜,却纤尘不染,流动着星辰般冰冷的光泽。狰狞的青铜傩面覆盖着脸庞,只余一双眼睛。那眼神,比忘川最深的水还要冰冷,比地狱最硬的寒铁还要坚硬,扫过之处,万物噤声。他周身缭绕着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神光,那是属于天界正神的威仪,与这阴森死寂的地府格格不入,带着天然的、碾压一切的压迫感。
他手中提着一柄巨剑。剑身宽阔,古朴无华,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通体呈现出一种厚重内敛的玄铁之色。剑尖斜指地面,未曾出鞘,一股斩灭万邪、涤荡乾坤的凛冽剑意已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整个桥头。空气似乎都被这股剑意冻结,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钟馗。飞升天界,司掌人间鬼蜮监察、斩妖除魔之职的伏魔真君。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光柱,越过僵立的亡魂和战栗的鬼差,最终,稳稳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个依旧蜷跪在桥石上,衣襟染血、狼狈不堪的孟婆身上。
“孟婆。”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穿过凝固的空气,不带一丝波澜,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在心上。“汝擅离职守,汤药有异,致使往生者前尘未净,怨念滞留,扰乱轮回秩序,遗祸人间。”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桥头,带着天条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奉天谕,”他缓缓抬起手中那柄未曾出鞘的巨剑,剑尖遥遥指向我蜷缩的身影。剑鞘上冰冷的玄光流转,映照着他青铜傩面上那永恒不变的狰狞。“褫夺尔职,押返天狱,听候发落。若敢抗命——”
那青铜傩面微微转动了一个极小的角度,冰冷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面具,钉死在我身上。
“——形神俱灭。”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丧钟敲响。整个桥头的空气彻底凝固成铁板一块。亡魂们连颤抖都不敢了。鬼差们更是如同泥塑木雕。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的血污和泪痕尚未干涸,在惨白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狼狈不堪。胸口那无形的巨大创口,随着他每一个冰冷的字眼,都在剧烈地抽搐、崩裂,涌出比刚才更加汹涌的痛楚。可奇怪的是,当真正面对这柄曾将我打入无底深渊的剑时,那股撕裂神魂的剧痛反而奇异地平复了一些。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种尘埃落定的荒谬。
我看着他。隔着三千年漫长的遗忘,隔着剜骨噬心的背叛,隔着此刻代表天条的无情剑锋。我看着他傩面上那双冰冷如寒潭深渊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一丝哪怕极其微弱的、属于当年那个在血雨洞窟中,用温柔声音哄骗我喝下汤药的影子。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那双眼睛里,只有天规森严,只有神职在身,只有对“扰乱轮回”之罪的审视和杀伐果断。
喉咙里堵着腥甜的血块,我张了张嘴,想笑,却只发出一声破碎嘶哑的气音。原来……三千年的遗忘,喝下那碗汤的人,是他。彻底地、干净地,将那个雨夜,连同那个被他亲手剜去仙骨、在血泊中绝望呜咽的我,一同遗忘在了时光的尘埃里。
我慢慢地、摇摇晃晃地,试图撑着冰冷的地面站起来。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胸口和膝盖的剧痛。身体晃得厉害,如同狂风中的残烛。
就在我身体前倾,勉强支撑着要直起腰的瞬间,袖袍里,一个微小的东西滑落出来。
它无声地掉落在沾染了我暗红血迹的冰冷桥石上。
那是一块小小的琥珀。颜色是温润的蜜蜡黄,并不起眼,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它静静地躺在一片暗红的血污之中,像一颗凝固的泪珠。
琥珀内部,清晰地封存着一小截……指尖的虚影。那指尖的轮廓修长,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指腹的纹理都依稀可见。它维持着一个极其温柔的姿势——微微弯曲着,仿佛正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怜惜,轻轻拂拭着什么。一缕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暖意,被永恒地凝固在这块小小的琥珀核心,微弱地、顽强地散发着,与周围阴森的地府气息格格不入。
是……他的指尖。
是那个血雨倾盆、痛彻骨髓的夜晚,他覆着冰冷玄铁护甲的手,捏着我的下颌,将孟婆汤碗抵在我唇边时……那唯一没有隔着金属、带着一丝虚假温度、轻轻拂去我眼角血泪的……指尖的温度。
时间,在这一刻,真正地凝固了。
风停了。忘川水声消失了。亡魂的呜咽、鬼差的呼吸……一切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下那块躺在血污中的小小琥珀,和它里面凝固了三千年前那一刹那虚假温柔的一抹指尖虚影。
以及,那柄悬在我身前,代表天条律令、即将落下审判的冰冷巨剑。
剑尖,距离我的胸膛,不足三尺。玄铁剑鞘上流转的寒光,甚至能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狼狈染血的脸庞和空洞绝望的眼睛。
高高在上的伏魔真君,那青铜傩面之后冰冷如恒古寒冰的视线,在琥珀落地、内部景象清晰呈现的刹那,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凝滞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
那点微乎其微的凝滞,快得像幻觉。下一刻,那冰冷的、属于神祇的漠然目光,重新聚焦,落在那块小小的琥珀上。没有惊疑,没有困惑,更没有……一丝一毫被触动的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件与眼前“扰乱轮回之罪”毫不相干的、来自远古的垃圾。
他持剑的手,稳如磐石。剑尖,纹丝不动。指向我的胸膛,如同指向一个等待被抹除的错误符号。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胸口那无形的巨大空洞,痛得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指尖颤抖着,终于触碰到了那块躺在血污里的琥珀。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石头般的冰冷坚硬。可就在我的皮肤接触到它的瞬间,琥珀内部那缕被永恒封存的、微弱的暖意,仿佛被我的体温激活了一丝。它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像一颗即将彻底熄灭的心脏最后无力的搏动。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沿着我冰冷的指尖,极其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传了上来,如同三千年前那个雨夜,那抹拂过眼角的、唯一的、虚假的温度。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
够了。
真的……够了。
三千年的桥头守候,三千年的汤药熬煮,三千年的自我麻痹……在这一刻,被这块小小的琥珀,被这最后一丝微弱暖意的跳动,彻底击得粉碎。痛到了极致,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空茫的平静。
我慢慢地直起身,不再看那悬在胸前的冰冷剑锋,也不再看那高高在上、傩面森然的神祇。目光,只是静静地、近乎贪婪地,凝望着掌心这块小小的琥珀。
然后,在无数亡魂空洞的注视下,在鬼差惊愕的目光中,在钟馗那柄代表天罚的巨剑之前——
我抬起另一只沾满自己血污的手,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狠狠抓住那口巨大黑锅的边缘!
滚烫的、粘稠的、浑浊的孟婆汤液,被我猛地舀起一大勺!
暗沉粘稠的汤汁,在粗陶大勺中微微晃动,蒸腾起带着遗忘气息的氤氲白气。勺沿,还沾着一丝未干的、属于我的暗红血迹。
我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块小小的琥珀。里面封存的指尖虚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维持着那抹凝固了三千年的、温柔的弧度。
没有犹豫。
我将那满满一勺滚烫的、能洗尽世间一切爱恨情仇、苦辣酸甜的孟婆汤,毫不犹豫地,缓缓倾倒而下。
浑浊粘稠的汤液,带着消弭一切的力量,淋淋漓漓,浇在了那块凝固着虚假温柔的琥珀之上。
更新时间:2025-07-07 00:00: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