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脉搏在午夜依旧强劲，车流碾过柏油路的嗡鸣是永不落幕的背景音。
这片被高楼挤压的城中村腹地，俗称“红灯区”的地方，一间握手楼顶层鸽子笼般的出租屋里，劣质排风扇有气无力的呻吟。
屋内空间局促得令人窒息。
一张嘎吱作响的单人床几乎霸占了半壁江山，剩下的空间被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衣架塞满，上面挂满了各种廉价而节省布料的“战袍”——缀满廉价亮片的吊带，短得危险的牛仔热裤，薄得几乎透明的纱裙。
墙角堆着几个没拆封的快递箱和散发着隔夜泡面味的桶，空气里混杂着外卖油脂、廉价香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墙皮散发出的霉味。
房间唯一的光源和焦点，是小雅面前那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昂贵直播设备。
惨白的环形补光灯像手术无影灯，将她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照得毫无血色，也无情地暴露了这方寸之地的所有窘迫。
镜头正对着她，也框进了她身后墙上那面巨大的、镶着俗气金色塑料边框的落地镜。
屏幕右下角，直播间的观看人数在三位数上下挣扎。
弹幕稀疏得像濒死的鱼吐出的泡泡。
“主播今天没精神啊。”
“扭起来！干坐着有钱拿？”
“跳个舞，刷个跑车？”
“啧，背景太拉胯了。”
小雅——直播间ID“甜心小雅”——看着这些弹幕，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慌。
她努力扯出一个练习过千百遍的甜腻笑容，嘴角的弧度精准得像用模具刻出来的，声音掐得又细又软：
“哎呀哥哥们~别急嘛~想看小雅跳舞呀？那……小火箭走一波？一个小火箭，小雅就给大家跳新学的舞步哦~”
她微微侧身，对着镜头，刻意展示着黑色吊带睡裙勾勒出的身体曲线。
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胸前那缕染成亚麻色的长发，眼神在强光下显得有些空茫，努力装出期待。
回应寥寥。
只有几个几毛钱的棒棒糖特效可怜巴巴地飘过。
一股熟悉的憋闷感涌上来。
购物车里那条质感高级、剪裁完美的连衣裙，标价牌上那串令人眩晕的零，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
再看看自己身上这件洗了几次就起球的便宜货，还有这间弥漫着霉味的屋子……胃里一阵翻搅。
“靠！”她在心里骂了一句，脸上却笑得更甜，“哥哥们都不疼小雅了吗？那小雅给大家唱首歌？”
她清清嗓子，正要开嗓，屏幕正上方猛地炸开一片璀璨到极致、几乎要灼伤人眼膜的金色光效！
一艘庞大无比、由纯粹光芒构成的星际战舰，撕裂了虚拟的宇宙深空，带着碾压一切的磅礴气势，轰然驶过整个直播屏幕！
舰身上“宇宙战舰”四个大字熠熠生辉，拖曳出的光粒子尾迹绚烂夺目，几乎要满溢出来！
整个直播间瞬间被这片金色的洪流彻底吞没！
连小雅那张被强光笼罩的脸，在这片辉煌中都显得渺小而黯淡。
弹幕瞬间爆炸！
“卧槽！战舰！！”
“真·宇宙战舰！！”
“哪路神仙？！”
“是‘深海’大佬！榜一深海哥降临！”
“深海哥牛逼！！！”
“甜心小雅！还愣着！谢恩啊！”
小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
血液“嗡”地冲上头顶，脸颊滚烫。
纯粹的、巨大的狂喜像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握着鼠标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宇宙战舰！平台最顶级的礼物！
一艘就是实打实的一万块！
平台抽一半，她还能净赚五千！
五千！橱窗里那条裙子，或者……下个季度不那么破的房子的押金，仿佛唾手可得！
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旁边的水杯。
脸上的笑容不再是表演，而是发自肺腑的、带着颤音的激动，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
她双手合十抵在下巴前，身体夸张地前倾，对着摄像头深深鞠躬，声音因为狂喜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
“深…深海哥哥！！！谢谢我深海哥的宇宙战舰！！！深海哥大气！深海哥破费了！啊啊啊！小雅…小雅爱死你了！谢谢哥哥！！！哥哥你是我亲哥！！”
她语无伦次，对着屏幕又是飞吻又是比心，动作幅度大得睡裙吊带滑落，露出白皙的肩头也浑然不觉。
弹幕被“老板糊涂！”、“甜心小雅血赚！”、“深海哥康康我！”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一条带着炫酷金色边框、置顶飘过的至尊弹幕：
深海：【主播，穿那件红色的。】
言简意赅，命令的口吻。
没有表情。
小雅所有的动作和狂喜瞬间卡壳了半秒。
红色的？她瞟了一眼那个塞爆的塑料衣架。红色的……她有几件。
最性感、最省布料的那件，是条正红色的细吊带超短裙，后背开叉几乎要开到腰眼。
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羽毛拂过的讶异掠过心头。
这条裙子……穿了跟没穿区别不大。
平时只在拼命冲榜或者豁出去打PK时才穿。
然而，屏幕上那艘巨大的、金光四射的宇宙战舰虚影还在缓缓消散。
五千块！橱窗里那条裙子！下季度的押金！这些念头像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平了那丝微不足道的犹豫。
“好嘞！深海哥哥等我！马上换！” 她脸上的笑容重新绽放，比刚才更加灿烂，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谄媚。
她甚至对着镜头抛了个媚眼，然后飞快抓起旁边一件宽大外套，象征性地挡在胸前，转身冲向衣架，将自己和镜头隔开。
悉悉索索的换衣声响起，伴随着她刻意娇滴滴的抱怨：“哎呀，这裙子好难扣哦……”
弹幕更加沸腾，充满了各种暧昧的猜测和催促。
外套被拿开。
小雅重新出现在镜头里。
那件正红色的吊带超短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裹住了她。
细肩带仿佛不堪重负，领口低得惊人，裙摆短得危险。
她脸上带着混合了羞涩和大胆的笑容，手指绞着裙摆，身体却微微扭动，将曲线展露无遗。
“深海哥哥，你看……这样行吗？” 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刻意的喘息。
屏幕再次被一片更加磅礴、更加刺眼的金色彻底淹没！
第二艘宇宙战舰，以更加震撼的方式，轰然驶过！
深海：【跳。】
依旧是那个冰冷、简洁、带着绝对权力的字眼。
“谢谢深海哥！谢谢哥哥！！” 小雅的声音彻底失控，带着破音的狂喜。
什么羞耻，什么底线，在这一万块的金色巨浪面前，瞬间化为齑粉！
她猛地打开手机里最劲爆的舞曲，强烈的鼓点瞬间炸响在狭小的空间。
她甩开头发，踩着细高跟，在镜头前疯狂扭动起来。
腰肢如水蛇，臀部画着充满暗示的弧线，眼神迷离，红唇微张，喘息被麦克风放大。
汗水很快浸湿额角碎发，沿着脖颈滑入那片诱人的红色沟壑。
弹幕疯了，廉价的礼物特效此起彼伏。
而那个ID“深海”，如同沉默的幽灵，再无一言，只是高悬打赏榜榜首，冰冷地注视着这场在金钱火焰中燃烧的廉价艳舞。
小雅跳得越来越投入，越来越放肆。屏幕上滚动的礼物提示，那个象征财富的“深海”ID，让她仿佛看到橱窗里的裙子已上身，看到自己搬离了这发霉的牢笼。
狂喜和贪婪点燃了她，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她像一只被钉在聚光灯下徒劳振翅的飞蛾，在金钱的烈焰中，焚尽自己廉价的青春。
日子像上了发条，在疲惫和亢奋的交替中机械前行。
白天，小雅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在快餐店和发霉的出租屋之间两点一线地挪动，眼皮沉得像挂了铅块。
只有到了晚上，当惨白的补光灯亮起，当屏幕上开始跳出弹幕和礼物，一种病态的亢奋才会重新注入她麻木的神经。
今晚的状态尤其差。
白天为了抢限量折扣化妆品排了几个小时队，回来倒头就睡，醒来头重脚轻。
强光打在脸上，皮肤干燥紧绷，浮粉明显。
她强打精神挤出甜笑，扭动腰肢，回应着那些或轻佻或无聊的弹幕，声音沙哑带着浓重鼻音。
“哥哥们~点点关注哦~小火箭刷起来，小雅给你们比心啦！” 她努力眨着有些干涩的眼睛，想让眼神更“有电”。
屏幕上的礼物稀稀拉拉。
那个金色的“深海”ID，如同沉入真正的深海，几天来毫无动静。
一股淡淡的失落和不易察觉的焦虑，像藤蔓悄悄缠绕上来。
习惯了被巨额打赏瞬间点爆的狂喜，此刻的冷清让她坐立不安。
就在她烦躁得快压不住，想草草下播时——
“叮咚！”
那声清脆悦耳、此刻却如同惊雷的系统提示音！
屏幕上方的贵宾入场特效华丽绽放！
至尊VIP用户【深海】进入直播间。
小雅的心脏像是被冰锥刺了一下，随即疯狂擂动起来！
所有的疲惫、不适瞬间被一股滚烫的电流驱散！
她猛地坐直，脸上因激动泛起潮红，声音拔高，带着夸张的惊喜：
“深海哥哥！深海哥晚上好！欢迎回家！小雅可想你啦！” 她双手捧脸，身体前倾，刻意让镜头捕捉低胸睡裙下的饱满，眼神亮得惊人，死死盯着那个金色ID。
弹幕瞬间爆炸：
“卧槽！深海哥回归！”
“前排围观大佬！”
“甜心小雅，你的榜一爸爸驾到！”
在满屏喧嚣中，一条带着炫酷金色边框、置顶飘过的至尊弹幕，清晰出现：
深海：【今晚1点04分，开播。穿你现在这身。镜头对准身后镜子。你只需做一件事：眼睛，死死盯着镜子里你自己的眼睛。一分钟，不能动，不能眨眼。做得到？】
冰冷、精确、毫无情绪的文字，像一串冰冷的指令。
没有解释，没有理由，只有不容置疑的要求和一个冰冷的问号。
小雅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了半秒。
她下意识地转头，瞥了一眼身后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框廉价的塑料金色在强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镜子里映出她此刻的样子——暴露的睡衣，僵硬的谄媚笑容，眼底深处却是一片茫然和……一丝极其轻微的讶异。
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分钟？不能动？不能眨眼？
这要求……有点怪。
不跳舞？不聊天？不撒娇？就……像个木头人一样盯着镜子看？
这要求……跟她理解的直播打赏“规则”不太一样。
没有互动，没有刺激，只有一种近乎……发呆的凝视？
弹幕也炸了：
“啥？照镜子？”
“深海哥新玩法？”
“行为艺术？大佬品味独特。”
“主播快答应！一分钟换大舰！血赚不亏！”
“深海哥想看主播能坚持多久不眨眼？”
小雅的目光在金色ID和冰冷指令间来回。
心跳有点快，不是因为兴奋，更多是困惑和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这要求确实古怪。但……“深海”两个字，代表的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一艘宇宙战舰五千块！一分钟，五千块！这买卖……简直白捡！
那点微弱的别扭感，像投入熔炉的雪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管他呢！有钱人的怪癖罢了！
也许就是喜欢看人出洋相？或者想录下来看她傻愣的样子？
无所谓！五千块一分钟！不干是傻子！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更加甜腻的笑容，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讶异从未存在：
“哎呀~深海哥哥的要求好特别哦！”她故意拖长尾音，带着点撒娇，“不过~哥哥想看，小雅肯定做到啦！不就是盯着镜子嘛！小雅保证，眼睛都不带眨的！一分钟，说话算话哦！”
她甚至还俏皮地对着镜头眨眨眼，一副“小菜一碟”的轻松模样。
深海：【好。1:04，准时开始。时间到，礼物到。】
依旧是冰冷、简洁的确认。
“谢谢深海哥！小雅等你哦！”小雅的声音甜得发腻，心里盘算着时间。
现在是十点多，离一点零四分还有近三小时。得熬着。但想到那五千块，这点困意算什么。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
直播间因深海的古怪要求反而活跃起来。
小雅强打精神应付着，只觉得每一分钟都格外漫长。
终于，手机屏幕跳到01:03。
小雅的心跳微微加速。
她坐直身体，调整摄像头角度，确保能清晰拍到自己的侧脸和身后那面映着房间景象的镜子。
“深海哥哥，时间快到了哦。”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出租屋一片死寂。
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了，只剩下电脑机箱的低沉嗡鸣。
惨白的环形灯冰冷地照射着。
01:04。
“开始！”小雅在心里默念，猛地抬起眼，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了镜子里自己的眼睛上！
镜中的影像无比清晰。
同样的睡裙，同样的妆容，同样因熬夜微微泛红的眼眶。
她的目光与镜中自己的目光交汇、锁定。
一秒，两秒……
最初的几秒，除了眼睛被强光刺得有点酸，一切正常。
镜子里的人，就是她自己。
有点疲惫，有点紧张。
五秒，六秒……
眼睛开始有点发干。
长时间不眨眼，眼球表面有点干涩。
她努力控制着眼睑。
镜中的自己，眼神开始显得有点……呆？
十秒，十一秒……
干涩感明显了一点，像有微尘落在眼球上。
视线边缘似乎有点模糊。
一种非常轻微的、难以言喻的陌生感飘过。
镜子里那个穿红裙子的女孩……好像有点说不出的不同？哪里呢？眼神？好像……更深邃了点？是灯光吗？
二十秒，三十秒……
干涩变成了轻微的灼热感。
眼球有点不舒服。
视野更模糊了一点，镜中影像像隔了层薄薄的水汽。
小雅感觉脸颊肌肉有点紧。
镜中自己的眼睛，那瞳孔深处，在惨白灯光下，好像……颜色变深了一点点？还是光线反射的错觉？
四十秒，五十秒……
时间变慢了。
灼热感加重，有点刺痛。
视野里出现几个闪烁的小光点。镜中的影像在她视线里有点晃动。
就在这时，弹幕区飘过几条零星的、带着不确定的评论：
“咦？主播，你镜子里眼睛是不是有点红？”
“好像比平时红…是灯光问题吗？”
“血丝看着有点…怪？位置不太对劲似的…”
“是特效？还是我眼花了？”
小雅扫了一眼这些弹幕，心里有点莫名其妙。
红？有吗？她没觉得特别难受啊，就是有点干有点热。
大概是熬夜熬的？她没多想，目光重新聚焦回镜中的眼睛，继续盯着。
心里只想着：快结束吧，拿到钱好睡觉。
五十五秒，五十六秒……
刺痛感明显了。
她咬住下唇，强忍着不眨眼。
五千块！裙子！新房子！这些念头支撑着她。
五十九秒，六十秒！
“叮咚！”
系统提示音如同天籁！
系统提示：至尊VIP用户【深海】为主播【甜心小雅】送出礼物【宇宙战舰】X1！
屏幕上，那艘光芒万丈的星际战舰再次撕裂虚空，辉煌驶过！
璀璨的金光瞬间淹没了整个画面！
“呼……”小雅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立刻闭上了有些发酸的眼睛，用力眨了眨，挤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谢谢！谢谢深海哥！谢谢哥哥的宇宙战舰！”她声音带着点疲惫的沙哑，但更多的是拿到钱的满足感。
她揉揉眼睛，根本没在意刚才弹幕里那几条关于眼睛的评论。
弹幕再次被“老板大气！”
“主播牛逼！”
“一分钟五千块！跪了！”
刷屏。
小雅揉完眼睛，重新看向屏幕。那个金色的“深海”ID依旧沉默。
她笑了笑：“深海哥哥，小雅说到做到哦！一分钟，眼睛都没眨！哥哥还想看小雅跳舞吗？还是……”
深海：【明天，同一时间。要求不变。】
冰冷的指令再次弹出。
小雅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
还来？
她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不耐烦。
但仅仅是一瞬，就被更巨大的“五千块”轻松碾碎。
一分钟五千块！再来一次又如何？反正就是盯着镜子发呆一分钟，又不会少块肉！
“好！深海哥哥说了算！”她立刻换上笑容，用力点头，“小雅明天一定准时等哥哥！保证完成任务！”
她对着镜头比了个V字，心想明天直播前滴点眼药水好了。
日子如同设定好的程序，在每一个凌晨一点零四分准时运行。
小雅感觉自己像个按时打卡的工人，只不过打卡地点是那面镜子前。
生理上的不适感确实在累积。
白天昏睡时间变长，但睡得并不安稳。
醒来时眼睛干涩发胀，眼下的乌青即使用遮瑕膏也盖不住。胃口变差，身体瘦了点，脸颊微微凹陷。只有那双因熬夜和强光持续刺激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亢奋时显得异常的大，异常的亮。
每晚的“凝视”，成了她一项必须完成的、有点烦人但报酬丰厚的工作。
每次在那片惨白的光线下，盯着镜中的眼睛一分钟，眼睛都会干涩刺痛一阵子，看东西有点模糊。
她归结为熬夜和强光的正常反应，滴点眼药水，睡一觉就好点。
至于弹幕里那些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奇怪的零星评论，她起初还扫一眼，后来干脆懒得看了。
“主播，你镜子里眼睛红得好厉害，像兔子…”
“血丝看着好密，颜色好深啊…”
“刚才是不是镜子里眼睛眨了一下？好慢！跟主播本人不同步！是我眼花？”
“眼神…感觉镜子里眼神好空洞，好吓人…错觉吗？”
“深海哥这玩法太诡异了…”
这些评论夹杂在“老板大气”“主播加油”的弹幕中，显得格格不入又无足轻重。
小雅觉得是水友们无聊找话题，或者就是自己状态不好在镜子里显得憔悴罢了。
反正，钱是真的，眼睛不舒服也是真的，但忍一分钟就过去了。
她全副心思都在熬时间、数秒数和期待那声“叮咚”的礼物提示音上。
第十天。
当时间再次跳向01:04时，小雅感觉像完成一项即将结束的苦役。她坐在椅子上，身体因为持续的疲惫而有些沉重。
脸色不太好，黑眼圈明显。
那双眼睛……在强光下，眼白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颜色深暗的血丝，瞳孔的颜色显得异常深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
环形灯冰冷的光线笼罩着她和她身后的镜子。
深海：【开始。】
冰冷的指令弹出。
小雅习惯性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投向镜中那双同样布满血丝、显得异常疲惫的眼睛。
一秒，两秒……熟悉的干涩灼热感袭来。
二十秒，三十秒……视野开始模糊，镜中影像晃动。她强忍着不适，只想着快点结束。
就在这时，弹幕区飘过几条犹豫的、不太确定的评论：
“？？？我眼花了吗？刚才镜子里主播的嘴角…是不是抽动了一下？”
“我也…好像看到镜子里笑了一下？特别快！”
“没有吧？主播本人表情没变啊？”
“镜头问题？还是我熬夜眼花了？”
“好诡异的感觉…深海哥到底在搞什么？”
小雅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镜中的眼睛，努力对抗着干涩和刺痛，根本没注意弹幕在说什么。
她只觉得眼睛越来越难受，时间走得特别慢。什么嘴角抽动？她完全没感觉。
四十秒，五十秒……每一秒都格外煎熬。镜中的影像在她因不适而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她只是死死盯着那瞳孔的位置，心里默数着倒计时。
六十秒！
“叮咚！”宇宙战舰的金光准时爆发！
“呼……”小雅立刻闭上眼睛，长长舒了口气，用力揉着刺痛的眼球。“谢……谢谢深海哥哥……”声音疲惫不堪。
紧接着，一条置顶的、金色的至尊弹幕弹出：
深海：【明晚，最后一夜。】
小雅揉着眼睛，看到“最后一夜”几个字，心里松了口气，甚至有点高兴。
终于要结束了！她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对着麦克风含糊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她现在只想下播睡觉。
她没注意到，在她低头揉眼睛、准备下播的时候，那面巨大的落地镜，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
镜面光滑冰冷，清晰地映照着她低头揉眼的疲惫身影。
而在镜中，那个低着头的“小雅”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扯了一下。
快得像一道幻觉，又像光影的恶作剧。
第十一夜。
时间指向01:03。
出租屋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昏黄的小台灯，勉强照亮桌面的方寸之地，房间大部分区域沉浸在浓稠的阴影里。
小雅坐在电脑前，没开环形灯，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到极点的脸。
她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红裙子，没化妆，脸色灰败，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眼白几乎被粗壮、扭曲、颜色深暗近紫的血管完全覆盖，像一张狰狞的网。
瞳孔浑浊，深棕色中沉淀着大片粘稠的暗红，边缘模糊。
眼神空洞麻木，只剩下一种被彻底透支后的深深倦怠。
身体上的沉重感让她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力。
她甚至懒得去看弹幕——直播间里因为“深海哥”的最终夜和主播这副憔悴的形象，早已炸开了锅，各种猜测和担忧的弹幕刷得飞快。
01:04。
深海：【开始。】
冰冷的指令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
小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带着一种“终于要解脱了”的沉重疲惫感，极其缓慢地、如同抬起千斤重担般，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如同蒙尘的玻璃，模糊而迟缓地投向身后那片被昏暗光线勾勒出轮廓的镜子方向。
镜面在昏暗中如同一片深沉的、微微荡漾的黑水。
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个站在昏暗光晕边缘、穿着褴褛红裙、枯槁如幽灵的影子。她的视线艰难地上移，移向镜中那个影子的头部，移向……那双眼睛的位置。
这个过程缓慢而吃力，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
就在她的目光即将与镜中自己那双布满可怖血丝的眼睛接触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像被抽干了骨髓，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一分钟。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意识在困倦中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上，那艘象征着最终交易的宇宙战舰，裹挟着无情的金光，轰然驶过！
光芒透过她捂住眼睛的手指缝，带来一片模糊的金红。
深海：【好】
冰冷的字，为这场持续了十一夜的交易，画上了最终的句点。
金光散去，直播画面瞬间黑屏。
小雅瘫软在冰冷的墙角，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她甚至没力气去确认礼物是否到账。
五万五千块……这个念头在她昏沉的大脑里一闪而过，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终于结束了的、沉重的解脱感，以及压倒一切的、想要立刻睡死的渴望。
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极其艰难地、如同蜗牛般，从墙角的地板上撑起身体。
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挪，蹒跚地、缓慢地挪向那张嘎吱作响的单人床。
每一步都耗费着她所剩无几的精力。
终于，她像一袋彻底失去支撑的沙土，重重地倒在了床上。
身体接触到粗糙床单的瞬间，一股难以抗拒的、如同黑洞般的睡意瞬间将她吞噬。
她甚至来不及拉上被子，也完全忘记了地上摔碎过什么，意识就沉入了无边无际的、连梦魇都无法侵入的黑暗深渊。
房间里，只剩下那盏昏黄的小台灯，还在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芒，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一小圈模糊的光晕。
光晕的边缘，温柔地触碰着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冰冷的底部。
镜面光滑，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清晰地映照出房间里的一切：凌乱的杂物，屏幕漆黑的电脑，还有……床上那个蜷缩着、陷入深度沉睡的、穿着红裙的枯槁身影。
她的侧脸埋在枕头里，眉头因为残留的痛苦和疲惫微微蹙着，呼吸沉重而均匀。
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
只有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低鸣。
然而，镜子里——
在那张映照出的、沉睡的侧脸旁边。
在昏暗的光线勾勒出的、属于镜中“小雅”的面部轮廓上。
在那片应该是紧闭的眼皮的位置……
极其突兀地……
睁开了一双眼睛。
那眼睛并非来自沉睡的小雅。
它们独立于镜中的那个倒影，悬浮在倒影脸部的上方一点点，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孔洞。
没有眼白。
只有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粹的暗红。
这双暗红的眼睛，在昏黄的镜中世界里，无声地、缓缓地转动了一下。
然后，它们……
向上弯曲。
形成了一个清晰无比、无声无息饱含着满足的笑容。
更新时间：2025-07-07 00:0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