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最孤独的光,是灯塔。
它永远亮着,永远等待,却永远沉默。
就像有些人,明明深爱着你,却从未说出口。
他叫江屿,是北海3号灯塔的看守员。
也是我的爱人。
1
我叫沈曦,今年28岁,是一名海洋摄影师。
前途时间家庭突逢变故,父母在旅游回程中遭遇意外,双双去世。
我一时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患上了重度抑郁,决定辞职。
主编没有同意,反而将我派到了一个岛上,任务名称是个幌子,主要是让我散散心。
我同意了。
当我站在北海3号灯塔的楼梯上,看着那个穿深蓝色制服的男人朝我走来时,海风突然变得很安静。
"我是江屿。"他伸出手,"这座灯塔的看守员。"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秒——他说他叫江屿!
这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生锈的锁。
10岁那年夏天,洪水冲垮了向阳小学的后墙。
我和一个叫江屿的男孩被困在储物室的阁楼上,水位不断上涨。
"我们会死吗?"我哭着问。 "不会。"12岁的江屿撕下作业本折纸船,"我爸爸说,洪水最多三天就退。"
我们在漂浮的课桌之间用纸船传纸条。
最危险的那晚,他在船里写道:"要是能活着出去,我要当灯塔看守员。"
我问为什么,下一只船漂过来时写着:"因为灯塔永远不会抛弃迷路的人。"
救援队来的那天,他把我推向橡皮艇,阁楼坍塌的木板在他手腕划出深深的血痕。
那是我最后看到的画面。
"沈记者?"现实中的江屿晃了晃手电筒,"你脸色不太好。"
我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旧伤疤:"只是有点晕船。"
他带我参观灯塔时,我注意到控制室的墙上钉着《海洋地理》的历年期刊。
其中有期,正好刊登了我拍摄的南极冰山专题。
"你喜欢海洋摄影?” "嗯。"他的手指抚过杂志边缘,"特别喜欢一位摄影师的作品。"
我假装没看见他指尖停留的那页正是我的专栏。
海风从瞭望台的窗口灌进来,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侧脸在夕阳里显得格外熟悉。
"灯塔每天几点亮灯?"我转移话题。 "日落前半小时。"他调整着望远镜,"不过今天云层太厚,可能要提前。"
晚餐时他做了海鲜炒饭,手法娴熟得像做过千百遍。
我注意到他用左手拿勺子,右手腕上的疤痕时隐时现。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我问。 "十来年了。"他给我倒了杯柠檬水,"从海军退役后就来了。"
窗外的海浪声越来越大,远处传来闷雷。
“你还记得我吗?”我又问,声音很小,他似乎没听到。
"要下雨了。"他起身关窗,"你最好早点休息,明天要拍日出的话,四点就得起。"
“好。”
是他,他真的做了灯塔看守员。
他一直都没变,只是或许,忘记了那年洪水,那场谈话,忘记了我。
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的,我们都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成为了小时候想要成为的大人。
这便足够了。
……
我定了三点五十的闹钟,但三点四十就醒了。
推开房门时,走廊里已经亮着昏黄的壁灯。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
我轻手轻脚走下去,看见厨房亮着灯。
江屿背对着门,正在往保温杯里倒热咖啡。
他穿着深灰色的防风外套,领口露出一点白色衬衫的边。
"早。"我出声的瞬间,他肩膀明显僵了一下。
他转过身,手里还拿着保温杯:"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习惯早起。"我注意到料理台上放着两个便当盒,"你也这么早?"
"嗯。"他把保温杯递给我,"海上风大,喝点热的。"
便当盒里装着三明治和切好的水果,每块三明治都对角切开,边角整整齐齐。
"走吧。"他拎起摄影器材包,"东边礁石滩视角最好,但得趁退潮过去。"
我们打着手电筒穿过灌木丛。
他的手电光始终照在我前方半步的位置,像经过精确计算般,既不会晃到我的眼睛,又能照亮每一处可能绊脚的树根。
礁石上已经摆好两个折叠椅,中间立着保温壶。
我惊讶地看他。
"昨晚来过一趟。"他解释道,耳尖在晨光中微微发红,"潮位标记在那边,别超过那块红色礁石就好。"
我架好相机时,他安静地坐在旁边啃三明治。
"你......"我嗓子突然发紧。
他转过头,嘴角还沾着一点果酱。
晨光在这一刻刺破云层,把他的瞳孔照成琥珀色。
就像那年洪水退去后的清晨,阳光透过破碎的屋顶,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怎么了?"他问。
海浪拍在礁石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镜头。
我摇摇头,假装调整焦距,实际上在努力控制发抖的手指。
他忽然伸手过来,用拇指擦掉我镜头上的水珠。
这个动作让我们的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
我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的手指擦过镜头时,手背蹭到了我的指尖,带着晨露的凉意。
"你总是这样吗?"我听见自己声音发颤,"对每个来拍摄的摄影师都这么周到?"
他收回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并没有。"
海风突然静止了。
远处传来海鸥的鸣叫,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回声。
我假装低头检查相机,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腔。
取景框里,他的身影被晨光勾勒出一道金边,就像十六年前那个站在废墟上的少年。
"要日出了。"他轻声提醒。
第一缕阳光刺破海平面,我快速按下快门。
风大了起来,吹的我要站不住脚。
他忽然靠近一步,帮我扶住摇晃的相机。
我们的手在冰冷的金属上相触,又同时缩回。
"抱歉。" "没关系。"
他在看我,而不是看日出,意识到这点的我心脏不受控的加速跳动。
"拍到了吗?"他问。 "嗯。"我低头检查照片,真的很美,日出还有他的侧脸。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远处的海平线上,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般迅速晕染开来。
"要变天了。"江屿站起身,动作利落地收起折叠椅,"我们得赶快回去。"
我刚把相机装进防水袋,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他一把抓过我的器材包背在肩上,另一只手自然地牵住我:"小心,礁石很滑。"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虎口处有一层薄茧,磨蹭着我的皮肤。
我们沿着湿滑的礁石往回跑,海浪拍打着脚边的岩石,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他突然拽住我。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的海面上,一艘渔船正在巨浪中剧烈摇晃。
江屿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是求救信号。"
2
我们加快脚步冲回灯塔。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打湿了衬衫领口。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瞭望台,快速操作着信号灯。
"能联系上海警吗?"我焦急地问。
他摇摇头:"风暴干扰了信号。"说着,他突然转身走向储物柜,取出一件救生衣递给我:"你留在这里。"
"你要干什么?"我抓住他的手臂。
"那艘船偏离了航道,等不到救援。"他动作麻利地系着救生绳,"我得去把他们引到安全水域。"
我死死拽着他的袖子:"太危险了!"
他停下动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刻,他的眼神让我想起那个把我推上救援艇的男孩。
"这是我的职责。"他轻轻掰开我的手指,"帮我看着灯塔的信号灯,好吗?"
没等我回答,他已经冲进了雨幕中。
我趴在瞭望台的窗口,看着他矫健的身影奔向码头。
狂风把他的外套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深蓝色的旗帜。
小艇很快消失在汹涌的海浪中。
我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直到眼睛发酸。
突然,一道巨浪高高掀起,将小艇完全吞没。
"江屿!"我的喊声被雷声淹没。
对讲机里传来刺耳的电流声。
我疯狂地按着通话键:"江屿?江屿!"
回答我的只有沙沙的杂音。
窗外,暴雨如注,灯塔的光束在黑暗中孤独地旋转着,照向那片吞噬了他的海域。
风暴在傍晚时分终于停歇。
我坐在灯塔底层的值班室里,手里攥着早已凉透的咖啡。
窗户上还挂着雨珠,远处的海面渐渐恢复平静,夕阳的余晖将云层染成橘红色。
门突然被推开,江屿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头发还在滴水。
他的制服外套不见了,白衬衫紧贴在身上,隐约能看到肋骨的轮廓。
“渔民怎么样了?”
"都安全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猛地站起来,杯子里的咖啡洒了一地。
想说的话太多,最后只挤出一句:"你...要不要先换衣服?"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像是才注意到浑身湿透的状态:"啊,对。"
等他换好干净衣服出来时,我正在整理被风吹乱的摄影器材。
他蹲下来帮我捡起散落的镜头盖,我们的手指在木质地板上有片刻的相触。
"谢谢。"我说。
"应该的。"他答。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冒险,想告诉他我在瞭望台有多害怕,但最终只是问:"你经常这样吗?"
"偶尔。"他用毛巾擦着头发,"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他的语气太过平常,仿佛只是去散了趟步。
我忽然意识到,这种危险的救援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揪了一下。
"沈记者!"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一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大步走进来,"听说你把我们江站长给吓坏了?"
江屿的耳根瞬间变红:"老周!"
"哎呀,我这不是听说有人急得差点跳海嘛。"被叫做老周的男人冲我挤挤眼,"我在海事局工作二十年,第一次见江站长连救生衣都没穿好就往风暴里冲。"
江屿咳嗽一声:"渔船上有孕妇。"
老周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是是是,都是为了工作。"他凑近我,故意压低声音,"沈记者,你知道我们站长办公室抽屉里放着什么吗?"
"老周!"江屿的声音罕见地提高了。
"好好好,我不说。"老周举起双手后退。
江屿一把拽住老周的胳膊往外拖:"你去检查一下信号塔。"
我被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个镜头盖。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温暖的光斑。
远处传来老周夸张的喊声:"轻点轻点!我这不是在帮你嘛!"
江屿回来时,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消退。
他避开我的目光,弯腰收拾散落的文件:"老周就爱胡说八道..."
"嗯。"我点点头,假装没看见他发抖的手指,"我明白。"
夕阳西沉,灯塔的光束又开始旋转。
我们并肩站在窗前,看着那束光划破渐暗的海面。
谁都没有再提老周的话,但某种温暖的东西悄然在我们之间流动,就像灯塔的光,安静却坚定。
第二天清晨,我正在整理昨晚风暴中拍摄的照片,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一辆白色越野车停在灯塔前,车门上印着《海洋地理》的logo。
"沈曦!"林杨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拎着两杯咖啡,"总部让我来给你送新镜头。"
他是杂志社的器材管理员,也是我大学同学。
阳光把他的白衬衫照得发亮,笑起来时眼角会挤出两道细纹。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我接过咖啡。
"问了好几家渔民才..."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见江屿站在灯塔门口,手里拿着我昨晚落下的防风外套。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
林杨率先伸出手:"你好,我是沈曦的同事。"
"江屿。"他的握手很短暂,转头把外套递给我,"洗好了。"
那件外套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袖口处磨损的线头都被细心地修剪过。
林杨吹了声口哨:"服务这么周到?"
江屿的嘴角绷紧了:"职责所在。"
接下来的时间像被按了慢放键。
林杨帮我调试新镜头时,故意凑得很近:"这个对焦环改良过了..."他的呼吸喷在我耳畔。
余光里,江屿正在检查灯塔的钢索,但每隔几分钟总会往我们这边瞥一眼。
中午吃饭时,林杨滔滔不绝讲着社里的八卦,时不时往我碗里夹菜:"尝尝这个,你最爱吃的。"
江屿全程沉默,把炒饭里的虾仁一个个挑出来堆在盘子边缘——那恰好是我最爱吃的部分。
"江站长不吃虾?"林杨问。
"嗯。"江屿的筷子停在半空,"过敏。"
我盯着他手边那杯柠檬水发呆——昨晚他分明吃过海鲜炒饭。
林杨突然用胳膊肘碰碰我:"发什么呆?嘴角沾到饭粒了。"说着就要伸手。
江屿的筷子"啪"地搁在桌上。
他站起来收拾餐盘:"我去检修信号灯。"
看着他僵直的背影,我突然对老周未说完的话产生了一丝好奇。
林杨凑过来:"这位江站长...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他性格就这样。"我低头扒饭,却尝不出味道。
下午拍摄时,林杨非要跟来当助手。
他在礁石上蹦来蹦去,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起来:"沈曦!看这边!"突然脚下一滑。
我和江屿同时冲过去。
江屿的动作更快,一把拽住林杨的后衣领。
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脸贴脸,江屿皱眉道:"小心。"
林杨笑嘻嘻地整理衣领:"谢啦。"转头对我眨眨眼,"你这位江站长还挺热心。"
回程时下起小雨。
林杨把外套撑在我头顶,自己淋得透湿。
江屿默默走在前方三米处,背影像块冷硬的礁石。
晚上林杨非要请客吃饭。
小餐馆里,他举着啤酒杯和渔民们划拳,赢来的烤鱼全堆到我盘子里。
江屿坐在角落,面前的白粥几乎没动过。
"江站长不喝酒?"林杨问。
"值班。"江屿的回答简短生硬。
回灯塔的路上,林杨借着酒劲搭我肩膀:"你这站长真有意思..."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江屿突然转身,把钥匙塞给我:"你们先回,我去检查浮标。"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中。
林杨挠头:"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望着漆黑的海面没回答。
远处灯塔的光束扫过海面,像在寻找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江屿总是恰好"需要检修"我们所在的区域。
林杨浑然不觉,依旧聒噪得像只海鸥。
直到截稿日临近,主编打电话催我回去。
"我送她。"林杨打包器材时说。
"我值班。"江屿站在楼梯拐角,阴影遮住了半边脸。
临走那天下着小雪。
林杨去热车的工夫,我终于在灯塔顶层找到江屿。
他正在擦拭透镜,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说。
"职责所在。"玻璃上倒映出他紧抿的嘴角。
楼下传来喇叭声。
"江屿。"我声音发颤,"你还记得..."
"沈记者!"林杨在楼下喊,"再不走赶不上轮渡了!"
江屿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摆摆手:"注意安全。"
雪越下越大。
车开出很远,我仍能看见灯塔的光束穿透风雪,固执地追着我们的方向。
林杨突然说:"他喜欢你。"
我没回答,低头摩挲着相机里的照片——晨光中的江屿,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
心想我大概,也有些喜欢他。
3
回城后三个月,我收到一个包裹。
牛皮纸包装,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北海3号灯塔的邮戳。
里面是一本灯塔维护日志,扉页夹着张便签:"你落下的。"
字迹工整得像刻出来的。
我盯着便签上的字看了很久,直到林杨敲我桌子:"发呆呢?主编让你去趟北海,拍新安装的菲涅尔透镜。"
"什么时候?" "下月15号。"
轮渡靠岸时,海面飘着细雨。
灯塔比记忆中更白,像块被海水冲刷千年的骨头。
栈桥上没有人,只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通向工具房。
我拖着器材箱往上走,心跳声大得几乎盖过海浪。
拐角处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接着是熟悉的嗓音:"扳手。"
老周从配电室探出头:"哟,沈记者!"他嗓门依然洪亮,"来得正好,江站长在塔顶装透镜呢。"
螺旋楼梯的铸铁台阶冰凉刺骨。
爬到一半时,我听见上方传来敲击声,节奏稳定。
抬头时,江屿正俯身调整透镜支架。
他穿着那件深蓝色制服,袖子挽到手肘,小臂线条随着动作绷紧。
一滴汗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透镜表面。
"需要帮忙吗?"我问。
他猛地转身,扳手"咣当"掉在地上。
我们之间隔着那枚巨大的透镜,阳光被折射成七彩光斑,在他脸上流动。
"你......"他喉结动了动,"来拍透镜?"
"嗯。"我举起相机,"也拍你。"
他的耳朵瞬间红了,弯腰捡扳手时,后颈的伤疤在阳光下格外明显。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还疼吗?"
时间仿佛静止。
他的呼吸明显变重,却没有躲开:"早不疼了。"
透镜突然发出"咔"的轻响,自动旋转起来。
一道炫目的光束扫过我们之间,照亮了他领口别着的东西——那枚我落在灯塔的镜头盖,现在被他当成了胸针。
楼下传来老周的大嗓门:"江站长!海事局电话!"
他如梦初醒般后退半步:"我下去接。"
晚餐是在灯塔旁的小食堂吃的。
老周特意做了海鲜火锅,热气在玻璃上蒙了层白雾。
"沈记者坐这儿!"老周拍着身边的空位。
我刚要过去,江屿突然把一杯热茶放在对面的座位上:"这里...离暖气近。"
他的语气平静,耳朵却红得厉害。
我假装没注意到这个小把戏,在他对面坐下。
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老周往我碗里堆满虾滑:"尝尝这个,江站长一大早去码头买的。"
"你自己怎么不吃?"我看向江屿面前的空碗。
"值班不能吃太饱。"他用筷子搅着碗里的清汤,突然问,"林先生...没一起来?"
老周呛了口啤酒:"哎哟,想人家同事了?"
"随便问问。"江屿低头捞了片白菜,动作太急溅起几滴汤,正好落在他袖口上。
我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林杨去跟别的选题了。"
"哦。"他擦袖子的动作慢下来,"你们...经常一起出差?"
老周突然站起来:"我灶上还炖着汤!"临走时对我挤挤眼。
锅里腾起的热气隔在我们之间。
江屿盯着翻滚的汤底,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他...人不错?"
"谁?"
"林...你同事。"
我夹了块豆腐,故意慢条斯理地吹凉:"还行,就是话多。"
他的筷子尖在碗里画着圈:"上次看他...挺照顾你的。"
"嗯,社里前辈都这样。"
汤勺碰到锅沿,发出清脆的"叮"声。
江屿的睫毛在蒸汽里微微颤动:"你们...认识很久?"
"大学同学。"我故意停顿,"他追过我。"
江屿的筷子僵在半空。
一滴汤从筷尖滴到桌布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后来呢?"他的声音突然哑了。
"后来发现他同时追三个女生。"我咬了口虾滑,"现在社里都叫他'海王'。"
江屿的筷子"啪"地搁在桌上。
他站起来走向橱柜,背对着我拿调料瓶时,肩膀线条明显放松了许多。
"要醋吗?"他问,语气轻快得不像话。
"要。"我忍着笑,"再多拿点辣酱。"
他转身时,嘴角有个压不住的弧度:"就知道你喜欢..."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知道什么?"
"没什么。"他把调料推过来,耳根又红了,"猜的。"
老周端着果盘回来时,江屿正把辣酱拌进我碗里,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窗外,灯塔的光束扫过海面,照亮了桌下他微微晃动的脚尖。
饭后我执意要帮忙收拾碗筷。
江屿拗不过我,只好递来一块干抹布:"小心别碰碎..."
话音未落,老周在厨房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我烟瘾犯了!去码头抽一根!"门被摔得震天响。
江屿的手顿在半空,我们同时看向那扇还在晃动的门。
"他故意的。"江屿叹气。
洗碗时,泡沫堆里我们的手指偶尔相触。
最后一个盘子递过来时,我故意多停留了两秒。
他的指尖微微发抖,泡沫顺着我们相贴的皮肤缓缓滑落。
"去...去看看灯塔?"他突然说,"今晚透镜调试。"
栈桥上的木板被海水浸得发亮。
江屿走在前方半步,时不时回头确认我跟上了。
海风掀起他的制服下摆,露出后腰处一道长长的疤痕。
"小心青苔。"他转身提醒,正好看见我盯着他腰发呆。
我慌忙指向海面:"那是什么?"
借着弯腰查看的姿势,他不动声色地拉平整衣服:"浮标。上周刚换的..."
话没说完,我踩到块湿滑的贝壳,整个人向后仰去。
世界天旋地转的刹那,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住我的腰。
惯性让我们双双失去平衡,他的后背重重撞上护栏,却把我牢牢护在胸前。
"哗啦——"
护栏断裂的声音和海浪声同时响起。
失重感袭来时,我听见江屿喊我的名字,不是"沈记者",是"沈曦"。
冰冷的海水瞬间吞没感官。
我挣扎着浮出水面,看到江屿在不远处扑腾——他游泳姿势很怪,右腿似乎使不上力。
"江屿!"
一个浪头打来,咸涩的海水灌进鼻腔。
模糊的视线里,那道深蓝色身影拼命向我游来。
他抓住我时,手臂上的青筋根根分明:"别怕..."
返航的渔船发现了我们。
4
被拉上甲板时,我已经意识模糊,只记得有人不停拍我的脸,声音慌得变调:"沈曦?沈曦!"
然后是温热的触感覆上嘴唇。
一下,两下...带着海盐味的空气渡进来。
我咳出几口海水,睁眼看见江屿惨白的脸。
他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嘴唇因为寒冷微微发青。
"你..."我想说话,却被他一把抱住。
这个拥抱勒得我肋骨生疼。
他的心跳又急又重,隔着湿透的衣料传来:"对不起...对不起..."
渔夫递来毯子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松开手,却又立刻用毯子把我裹成粽子。
自己却只披了件单薄的外套,右腿不自然地弯曲着。
"你的腿..."
"旧伤。"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能走吗?我背你..."
话音未落,灯塔方向突然传来尖锐的警报声。
江屿猛地抬头,表情瞬间变得凝重:"是求救信号。"
渔夫掏出对讲机:"东北方两海里,货轮失火!"
我看到江屿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他看了看我,又望向警报方向,喉结剧烈滚动。
"去吧。"我推他,"我没事。"
他犹豫片刻,突然俯身在我额头印下一个颤抖的吻:"等我回来...有话对你说。"
这个吻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浑身一颤。
等我回过神,他已经跳上救援艇,背影融进夜色里。
灯塔的光束追着那艘小艇,在漆黑的海面划出一道银色的路。
老周赶来时,我还望着那个方向发呆。
"放心,"他给我披上厚外套,"那小子水性好着呢。"
"他的腿..."
"有一年被钢筋扎的,差点截肢。"老周叹气,"这些年一受凉就疼,还非要当什么灯塔看守..."
我攥紧胸前的毯子,那里还残留着江屿的温度。
远处,救援艇的灯光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浪涛之中。
……
江屿站在救援艇上,咸涩的海风割着他的脸。
右腿的旧伤在隐隐作痛,但他顾不上这些。
远处,货轮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浓烟翻滚着冲向夜空。
"能再快点吗?"他朝驾驶员喊道。
海浪越来越大,救援艇在浪尖上颠簸。
江屿死死抓着栏杆,目光紧锁那艘燃烧的货轮。
——沈曦还在等他。
当救援艇靠近货轮时,火势已经失控。
甲板上挤满了人,哭喊声混着爆炸的巨响,撕扯着耳膜。
"老人和孩子先上!"江屿跳上货轮,指挥船员放下救生艇。
热浪灼烧着他的皮肤,浓烟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火场和救生艇之间,把被困的人一个个送出去。
"还有人吗?"他哑着嗓子问。
"货舱里...还有两个船员..."有人虚弱地回答。
江屿看了一眼几乎被火焰吞噬的货舱入口,又回头望向灯塔的方向——那里亮着一束光,微弱却坚定,像是沈曦在等他回家。
"等我回来...有话对你说。"
他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冲进了火场。
江屿弯着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热浪灼烧着他的后背,呼吸越来越困难。
终于,他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两个昏迷的船员。
"醒醒!抓住我!"他拽起其中一人,咬牙往外拖。
右腿的伤口撕裂般地疼,但他不敢停下。
一次。
两次。
终于,他把最后一个人推上了救生艇。
"江站长!快上来!"船员朝他伸出手。
江屿刚要跳上去,货舱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爆炸的气浪将他掀翻,灼热的碎片刺进后背。
他摔进海里,冰冷的海水瞬间吞没了疼痛。
水下很安静。
江屿缓缓下沉,血丝在海水里蔓延,像红色的雾。
他仰头看向海面,火光映照下,救援艇的影子越来越远。
——他大概回不去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一颤,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十六年前那场洪水,想起沈曦折给他的纸船,想起她在晨光里按下快门的侧脸。
想起她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一直都记得。
只是他没敢说。
海水灌进肺部,窒息感越来越强。
江屿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却微微扬起。
"沈曦..."
他在心里轻轻念着她的名字,像是最后的告别。
"对不起,这次...我要失约了。"
远处的海面上,灯塔的光依旧明亮,孤独地旋转着,像是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航行者。
……
江屿没有回来。
救援艇在返航途中遭遇二次爆炸,海警搜寻了三天,只找到半块被烧焦的救生衣碎片。
我站在码头上,海风咸涩,吹得我眼睛发疼。
老周红着眼眶,递给我一个铁盒。
"他交代过,如果有一天他回不来,就把这个给你。"
铁盒里装着一沓泛黄的照片,从2014年到今年,我发表过的每一张海洋摄影,都被他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照片背面标注着日期和地点,有些甚至附上了简短的评语——
"沈曦拍的浪花,像她笑起来时的眼睛。"
最底下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致沈曦"
我颤抖着拆开。
沈曦: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失约了。
十六年前那场洪水,你问我为什么想当灯塔看守员。
其实答案很简单——因为那年,是你先用纸船告诉我,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
后来我被冲走,被渔民救起,在医院躺了半年。
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折了只纸船,写上"我会变成灯塔等你"。
可惜,我再也没能找到你。
直到在杂志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申请调来北海3号灯塔,因为这里是你常拍日出的地方。
每次看到你的船靠岸,我都躲在塔顶,用望远镜偷偷看你。
老周笑话我,说我这辈子就这点出息。
可我不后悔。
因为灯塔的职责,就是守护迷途的人。
还有,
沈曦,我喜欢你!
信纸被我的泪水浸湿,晕开了最后一行字。
"如果下辈子还能遇见,我一定健健康康的,陪你到老。"
——江屿
5
远处,海平线上浮起一抹微光。
老周哑着嗓子说:"那是他最后救的那艘货轮...他们坚持要来接他回家。"
我跪在码头上,撕心裂肺地哭出声。
海浪拍打着礁石,像极了那年洪水夜里的雨声。
而这一次,再没有人会折一只纸船,漂过来告诉我——
"别怕。"
三个月后,《海洋地理》刊登了我的专题摄影——《光之守望者》。
封面是江屿的背影。
他站在灯塔顶端,深蓝色的制服被海风吹得鼓起,右手扶着探照灯,目光望向远方。
那是我在抵达北海3号灯塔的第一天偷拍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望着的方向,正是我的船靠岸的码头。
专题发布那天,主编打来电话,说读者反响热烈,许多人留言询问这位灯塔看守员的故事。
我坐在电脑前,一条一条地回复:
"他叫江屿,是北海3号灯塔的看守员。"
"他救过很多人,包括我。"
"他喜欢在值班时喝热咖啡,爱吃虾。"
"……"
敲下这些字的时候,我的手指微微发抖,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再多存在一会儿。
杂志社决定为江屿拍摄一部纪录片。
老周带着摄制组走遍了北海所有的灯塔,采访那些和江屿共事过的同事。
"那小子啊,"一位老渔民对着镜头抹眼泪,"每次风暴来的时候,他都是第一个冲出去的。"
"有一次货轮失火,他一个人救了十几个船员,"海事局的负责人说,"结果自己差点没回来。"
镜头转向灯塔内部,老周拉开江屿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十只折好的纸船,每一只船底都写着一个日期。
"他每年都会折一只,"老周的声音有些哽咽,"说等攒够一百只,就去找她。"
我站在镜头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眼泪还是倾泻而出。
纪录片播出后,北海市政府决定在3号灯塔旁立一座纪念碑。
揭幕仪式那天,来了很多人——被江屿救过的渔民、货轮上的船员、附近的居民,甚至还有从外地赶来的读者。
我站在纪念碑前,手指抚过上面镌刻的字:
"江屿——北海3号灯塔看守员,生于xxxx年,逝于xxxx年。"
"他用生命守护每一片海域,就像灯塔永远指引迷途的人。"
海风拂过,带来远处渔船的汽笛声。
我蹲下身,放了一只纸船在碑前。
船里写着一行小字:
"江屿,这次换我等你。"
如今,我依然会去北海3号灯塔。
有时候是去拍摄新的专题,有时候只是坐在礁石上,看日落时的光束扫过海面。
老周说,自从纪录片播出后,申请当灯塔看守员的年轻人变多了。
"那小子要是知道,肯定得意死了,"他笑着摇头,"可惜啊,再也没人像他那样,偷偷摸摸地折纸船了。"
我望向远处的海平线,那里有一艘渔船缓缓驶过,船尾拖出一道长长的浪痕。
就像他曾经留下的光,短暂却永恒。
【全文完】
更新时间:2025-07-07 00:04:55